萧桓下葬那日，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日头很明亮，却不算太热，也没什么风沙，难得可以看见青天的颜色，似乎上苍也有意成全他一个完满的终局。
历来亡国之君大多死于非命，不幸者惨烈而终，运气好些也是草草收场，基本都走得落寞凄然，没什么体面，更不必提什么葬仪。
但萧桓的葬礼却十分隆重，极尽帝王的威仪和华贵，甚至远远超出大多君王崩逝时的礼制。好像他实在居功至伟，是一个功高盖世的帝王，足够被天下怀念千万年。
可萧桓这个皇帝，当得实在是有些儿戏。
天下人之中，似乎也只有燕晗感到哀伤。
他不顾阻拦，执意给了萧桓这样一场风光大葬，但下葬当日，燕晗却是没有现身的，只是自己沉默地待在军帐里，也没有入主皇宫，似乎是在害怕看到苍白的朋友。
江鸣雪也没有亲自去到葬礼上，只能遥寄一些感念与哀伤。
她有太多的事要做了，一刻不停地在皇城内忙碌着，安置着西戎的百姓，思虑如何重整西戎皇城，又与宋晚烛商议如何对待百官和士兵，等一切都处理完，已然是深夜了。
军中士兵们很早便歇息了，只有帝王的营帐里还亮着幽微的灯。
江鸣雪知道，燕晗大约是还没有睡下的。
“陛下。”
她朝军帐中走去，见燕晗坐在灯下，似乎正在出神，便还是轻声道：“这样晚了，在想些什么呢？”
帝王没有穿甲胄，似乎刚刚梳洗完，身上的中衣洁白柔软，墨发浓密而乌黑，带着几分湿意，披散在他肩头。浅棕色的眼睛带着琥珀般宝石的光泽，一如既往的漂亮，却显得静谧几分。
他的身形被烛火照得有些晦暗朦胧，连冷峻的面容都难免带了几分隐约的柔和，只是淡声道：“没什么，不过是些少时的微末小事。”
燕晗顿了顿，似乎在猜想她为什么来找他，“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朕已交代过了，随行的官吏和三军都会听命于你。”
“不必来告诉朕，朕都信你。”
江鸣雪愣了愣，似乎终于察觉到自己这几日行事为何如此顺利，也不曾想，燕晗在落寞的哀思中，还一早替她思虑了这样多。
“我知道的，多谢陛下。”
她笑了笑，微微眯起眼睛，略停了片刻，便缓声道：“西戎的事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现下已经收入大荣的江山。”
“我是还要陛下做一件事，可能有些难为你……”
燕晗一笑，“你说。”
“你能去帮帮顾岸吗？”
江鸣雪话音刚落，便觉得帝王脸上的笑意冷下来几分，连忙补充道：“我今日刚刚得到消息，南越那边，洛将军与兄长一切顺利，大约是不必担心的。”
“但北齐本就是这次动荡的始作俑者，又有谢太师坐镇，实在不好应对。顾岸出身北齐将门，此番剑指故国，本就是很勉强他了。虽然他此行也算势如破竹，但大抵也有许多艰难之处。”
“且我方才得知，他受了些伤……”
燕晗蹙了蹙眉，半晌，只是垂着眼，极不情愿地开了口，“朕可以给他兵。”
“但朕不想帮他。”
江鸣雪一愣，看到燕晗这样执着的样子，想起他之前与顾岸的争执，倒是也知道他为什么如此抗拒，不由有些想笑。但唯有燕晗亲自带兵，才是最有胜算的。
她想了想，突然心下微动，笑眯眯地坐在帝王身前，往他面前凑了凑，“燕晗，我这不是想早些结束战火，班师回朝吗？”
“如此，我才能早日嫁给你啊……”
燕晗愣了愣，抬起眼，恰对上她漂亮明媚的眼睛。
片刻之间，他便察觉到了她的言外之意，眼眸颤了颤，似乎带着几分希冀和欣喜，良久，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那朕便帮帮他。”
燕晗看着江鸣雪，琥珀般的眼睛流露出喜悦的光彩，烛火下分外耀目，“明日发兵，荡平北齐。”
“早日娶你。”
……
北齐的夏天不是很热。
士兵们没有暑热的困扰，行军的速度颇快，大约也有士气大增的缘故，没有多少日子，大荣的王师便汇合了。
江鸣雪与燕晗带兵而来，修整了两日。
今日一早，她便起了身。趁着顾岸尚在养伤，她向随行的将领了解了一下往日的情况，长谈了几句。
与她所料的一样，顾岸这一程也算顺利，现下北齐只剩最后一座城池，离皇都极近。不过因为地势的缘故，实在是易守难攻，北齐对顾岸来说是不算陌生的，但顾岸用兵的习惯，对于一些北齐的老将来说，也是颇为了解的。
况且，少年面对故国，再怎么杀伐决断，也总免不了心软几分。
前几日，顾岸挂帅军前，与嘉平侯曾经的一个军中幕僚交手。老将军也算与他父亲出生入死，彼时却在三军前问他为何剑指北齐，责他不顾将门忠义。顾岸只是沉默，没有回话。
即便齐君灭了顾家满门，即便齐皇宫里住着的实在是一个昏聩的皇帝，即便他一早就与燕晗谈判不伤任何北齐百姓，即便他心中知道天下一统才有万世太平……
但在所谓的将门忠义面前，少年说什么都是错的，都是叛国的借口。
所以那天顾岸什么都没说，只是与老将交手着，在刀剑争锋的瞬间，他一时心软，将长枪往后撤了半寸，自己被刀锋所伤。
江鸣雪听完这些日子的发生的种种大事与细节，猜测着顾岸的经历与心境，不免有些不平之意，心头也更愧疚。
就在她出神时，一个将领有些慌神地走了过来，犹豫道：“江女官，方才有人来报，今日北齐主动宣战了，大约是想殊死一搏。只是这领兵的，是……”
江鸣雪一愣，“是谁？”
“是谢太师……呸，不是太师，是那个细作，谢诀……”
他一时说错了话，却顾不得太多，只是有些为难地接着开口，“眼下顾将军受了伤，您看，是谁应战呢？”
江鸣雪蹙了蹙眉，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却还是首先想到了燕晗。只是还没等她去找他，便听见身后幽幽一句，
“朕去应战。”
燕晗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已然换好了戎装，金黄的甲胄在日光下依旧耀眼夺目，他提着剑，对江鸣雪笑了笑，眼底却带着几分冷意，
“谢诀，朕和他可有天大的账要算。”
江鸣雪愣了愣，心下似乎能体察到帝王的憎恨，却没有多说什么。
如同她十数年寻找双亲丧命的真相一样，有些仇恨与恩怨，大约必得得一个了断，余生才有安宁可言。与她而言如此，对帝王来说，大致也是一样。
……
谢诀已上了年纪，斑白的鬓发将清峻的面容衬得更加苍老，他在大荣当了几十年的太师，几乎没怎么骑过马，也不怎么提过剑，几乎都有些生疏了。
明明年少时，他也常常与陈如琬一起策马，一同舞剑。
曾经的太师望着远处，略笑了笑，依稀笑出几滴苍老的泪。
他知道燕晗大约恨他，他也恨燕晗。
谢诀无比虔诚地以为，自己今生所有的遗憾与痛苦，如果要怪，那便尽可以怪在大荣头上，更可以怪在大荣的天子头上。
因此，他望向天子的神色，也只有阴狠与憎恶。
燕晗骑在黑亮的战马上，冷冷看着他，轻蔑而桀骜。
“陛下怎么亲自来了？”
谢诀笑了笑，缓缓策马上前，有些玩味道：“我还当会是嘉平侯那个儿子来，我能好好羞辱一番他，再找人设计杀了他呢……”
燕晗虽不喜欢顾岸，却还是皱了皱眉。
“陛下何必如此讶异。”
他笑得更讽刺了些，眼中却是恨意翻涌，咬字极重，“当年，若不是北齐将门退缩不前，嘉平侯犹豫再三，不与东荣血战，怎么会走上和亲的路？你母亲，便也不会被磋磨一辈子。”
“不过最该怪的，还是你们东荣呢……”
“真是卑鄙无耻，你父皇，我最恨不能杀他一万次。”
燕晗轻挑了挑眉，没有为大荣当年的和亲之举辩驳什么，似乎也是认下了这个质问，却还是冷笑了笑，抬眼看着他，琥珀般的眼睛带着几分轻慢的笑意，“你责大荣当年强取豪夺，怪将帅没有在沙场殊死一战。”
“怎么不说自己怯懦无能？”
“又装什么情深几许。”
谢诀愣了愣，神色变得更加莫测，似乎带着几分苦涩。
半晌，他带着几分不甘地冷笑了一声，似乎是想急于证明一些什么，近乎疯狂地问：“当年，我是没有答应与她私奔……怯懦了一时，酿成一生之憾。”
“但试问这天下，又有几人敢违逆千军万马、圣旨皇命？”
“即便是你，燕晗，当初我逼你让江鸣雪和亲，你即便未允，难道就不曾动摇半分？”
“天下大局之前，就没有一丝犹豫吗？”
他几乎走到燕晗面前，偏执地笑着，甚至笑得有些可怜，嘴上只放声道：“我不信，我不信哈哈哈！我当年的错，不过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换谁都会和我一样的！”
他大约实在是太悔恨和愧疚了，只有这样高喊着，心头的痛苦才能减轻一些，才能觉得自己不那么罪孽深重，才能站着活下去。
燕晗似乎看穿了他脆弱的呼喊，有些残忍地笑了笑，却是沉声道：
“朕可和你不一样。”
他自负又强大，自觉从未想过放弃江鸣雪，所以不理解谢诀当年的怯懦，也耻于与他相提并论。
“所爱之人都无法护一个周全，也配谈天下？”
燕晗冷声，“可笑。”
他不想再与谢诀多费口舌，只是缓缓举起剑，身后的三军得到示意，立刻进发，似乎要即刻做一个了断。
北齐势单力孤，已是强弩之末，现下自然不是大荣的对手，已有败退之势。
谢诀也不是燕晗的对手。
燕晗的剑狠绝而利落，带着势不可当的凌厉，霜白的剑刃在碰撞时发出铿锵有力的金石声，响彻在沙场之上。
剑锋不断割破谢诀的皮肉时，燕晗不由地蹙着眉。
细密的疼痛随着他的动作不断从心脉中传来，胜于刀剑百倍，和他的蛊毒发作时一样，却似乎更胜于往日，好像此前的痛苦不过是今日的前奏，抵不过此刻万一。
他挥出的每一剑，似乎最后都千百倍地回报在了他自己身上。
帝王强忍着心头无比锐利的疼痛，依旧无情地挥着剑，眼神淡漠而冷峻，似乎即便痛苦，还是想要了眼前人的命。
谢诀看着他的神色，满意地笑了笑，“燕晗，你杀不了我的……”
“你也不能杀我。”
燕晗的剑顿了顿。
“在你母亲的心里，你怎么配与我相较呢？”
谢诀看向他，放下手中抵挡的刀，神色自若地笑着，俨然立于不败之地似的，“你以为，你母亲拿你炼了十几年的毒，只为了对付你父皇吗？”
“当然还为了保全我啊。”
在燕晗错愕的眼神中，他笑得更得意了些，苍老的声音疯狂而残忍，“她一早就给你下了蛊毒，你我生死相依。你若伤我杀我，蛊毒必十倍反噬于你，让你不得好死。”
“想不到吧，陛下？”
谢诀走到他面前，带着几条皱纹的眼角挤出一个鲜明的笑意，“你若想活，就得保我活着。我活着一天，就绝不会让你快活，不会让你身边的人有片刻安宁。”
“你若杀我，必比我惨死百倍……”
陈太后似乎算计了许多，也似乎把燕晗的命利用得干干净净。
只是这样的算计，对于获益的人来说，简直像是一种勋章。谢诀看着燕晗脸上苦涩惨淡的笑意，大约痛快极了，只宣泄道：
“你母亲说你疯，最忌受制于人，这个法子无法保我万全，只为万一事发，可以彻底报复你，不让我白死了。所以我不曾提过，她生前也没想过拿出来用。”
“可如今依我看，这蛊毒就是免死金牌……”
他的话还未说完，胸前便传来一阵刺痛。
燕晗握着剑，毫不犹豫地贯穿了他的胸口，“母后说得对……”
“朕就是疯。”
谢诀惊愕地看着他，强烈的疼痛让他的脸有些扭曲，只能低哑着声音道：“你不怕死吗？”
“为何……”
燕晗挥着剑，又往他的致命处砍了几剑，蛊毒被彻底催发，疼痛千百倍回涌向他，几乎可以淹没人的一切意识与尊严，他却没有停下，只紧握着剑，竭力笑着，
“为多年前在江府火海里哭喊的江鸣雪，为被你抛弃和亲异国的陈如琬，为进退两难死在我剑下的萧桓。”
“为被你搅乱的天下。”
“为死在狼烟里的万民。”
燕晗冷笑着，胸口有如万箭穿心，那是一种几乎让人万劫不复的纯粹的痛苦。但他挥下最后一剑，看着血肉模糊的谢诀，只淡声一句，
“杀你，朕不悔。”
谢诀沉沉地倒下，血淌了一地，却了然地笑了笑。
似乎鲜血终于能将一生的歉疚洗净。
燕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站着，又为什么还能走。
很早以前，他就不太能觉出疼痛了，但此刻的痛楚几乎远胜于此前毒发的总和，好像要摧毁他所有的神识，折断他每一寸骨血。他知道自己快死了，却恨不能即刻去死，至少可以不用忍受这种极致的痛苦。
但他太想见江鸣雪了。
他做过最欣喜的梦，是梦见她凤冠霞帔，要嫁给他。
只是眼下，燕晗知道这只能是梦了。
军帐离战场不远，策马不过短短一刻钟，可他已骑不动马了，这一刻钟的距离对他来说几乎像天涯那么远，也比所谓的刀山火海还要难行。
燕晗只知自己要见她。
哪怕是最后一眼，哪怕只一眼。
历来亡国之君大多死于非命，不幸者惨烈而终，运气好些也是草草收场，基本都走得落寞凄然，没什么体面，更不必提什么葬仪。
但萧桓的葬礼却十分隆重，极尽帝王的威仪和华贵，甚至远远超出大多君王崩逝时的礼制。好像他实在居功至伟，是一个功高盖世的帝王，足够被天下怀念千万年。
可萧桓这个皇帝，当得实在是有些儿戏。
天下人之中，似乎也只有燕晗感到哀伤。
他不顾阻拦，执意给了萧桓这样一场风光大葬，但下葬当日，燕晗却是没有现身的，只是自己沉默地待在军帐里，也没有入主皇宫，似乎是在害怕看到苍白的朋友。
江鸣雪也没有亲自去到葬礼上，只能遥寄一些感念与哀伤。
她有太多的事要做了，一刻不停地在皇城内忙碌着，安置着西戎的百姓，思虑如何重整西戎皇城，又与宋晚烛商议如何对待百官和士兵，等一切都处理完，已然是深夜了。
军中士兵们很早便歇息了，只有帝王的营帐里还亮着幽微的灯。
江鸣雪知道，燕晗大约是还没有睡下的。
“陛下。”
她朝军帐中走去，见燕晗坐在灯下，似乎正在出神，便还是轻声道：“这样晚了，在想些什么呢？”
帝王没有穿甲胄，似乎刚刚梳洗完，身上的中衣洁白柔软，墨发浓密而乌黑，带着几分湿意，披散在他肩头。浅棕色的眼睛带着琥珀般宝石的光泽，一如既往的漂亮，却显得静谧几分。
他的身形被烛火照得有些晦暗朦胧，连冷峻的面容都难免带了几分隐约的柔和，只是淡声道：“没什么，不过是些少时的微末小事。”
燕晗顿了顿，似乎在猜想她为什么来找他，“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朕已交代过了，随行的官吏和三军都会听命于你。”
“不必来告诉朕，朕都信你。”
江鸣雪愣了愣，似乎终于察觉到自己这几日行事为何如此顺利，也不曾想，燕晗在落寞的哀思中，还一早替她思虑了这样多。
“我知道的，多谢陛下。”
她笑了笑，微微眯起眼睛，略停了片刻，便缓声道：“西戎的事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现下已经收入大荣的江山。”
“我是还要陛下做一件事，可能有些难为你……”
燕晗一笑，“你说。”
“你能去帮帮顾岸吗？”
江鸣雪话音刚落，便觉得帝王脸上的笑意冷下来几分，连忙补充道：“我今日刚刚得到消息，南越那边，洛将军与兄长一切顺利，大约是不必担心的。”
“但北齐本就是这次动荡的始作俑者，又有谢太师坐镇，实在不好应对。顾岸出身北齐将门，此番剑指故国，本就是很勉强他了。虽然他此行也算势如破竹，但大抵也有许多艰难之处。”
“且我方才得知，他受了些伤……”
燕晗蹙了蹙眉，半晌，只是垂着眼，极不情愿地开了口，“朕可以给他兵。”
“但朕不想帮他。”
江鸣雪一愣，看到燕晗这样执着的样子，想起他之前与顾岸的争执，倒是也知道他为什么如此抗拒，不由有些想笑。但唯有燕晗亲自带兵，才是最有胜算的。
她想了想，突然心下微动，笑眯眯地坐在帝王身前，往他面前凑了凑，“燕晗，我这不是想早些结束战火，班师回朝吗？”
“如此，我才能早日嫁给你啊……”
燕晗愣了愣，抬起眼，恰对上她漂亮明媚的眼睛。
片刻之间，他便察觉到了她的言外之意，眼眸颤了颤，似乎带着几分希冀和欣喜，良久，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那朕便帮帮他。”
燕晗看着江鸣雪，琥珀般的眼睛流露出喜悦的光彩，烛火下分外耀目，“明日发兵，荡平北齐。”
“早日娶你。”
……
北齐的夏天不是很热。
士兵们没有暑热的困扰，行军的速度颇快，大约也有士气大增的缘故，没有多少日子，大荣的王师便汇合了。
江鸣雪与燕晗带兵而来，修整了两日。
今日一早，她便起了身。趁着顾岸尚在养伤，她向随行的将领了解了一下往日的情况，长谈了几句。
与她所料的一样，顾岸这一程也算顺利，现下北齐只剩最后一座城池，离皇都极近。不过因为地势的缘故，实在是易守难攻，北齐对顾岸来说是不算陌生的，但顾岸用兵的习惯，对于一些北齐的老将来说，也是颇为了解的。
况且，少年面对故国，再怎么杀伐决断，也总免不了心软几分。
前几日，顾岸挂帅军前，与嘉平侯曾经的一个军中幕僚交手。老将军也算与他父亲出生入死，彼时却在三军前问他为何剑指北齐，责他不顾将门忠义。顾岸只是沉默，没有回话。
即便齐君灭了顾家满门，即便齐皇宫里住着的实在是一个昏聩的皇帝，即便他一早就与燕晗谈判不伤任何北齐百姓，即便他心中知道天下一统才有万世太平……
但在所谓的将门忠义面前，少年说什么都是错的，都是叛国的借口。
所以那天顾岸什么都没说，只是与老将交手着，在刀剑争锋的瞬间，他一时心软，将长枪往后撤了半寸，自己被刀锋所伤。
江鸣雪听完这些日子的发生的种种大事与细节，猜测着顾岸的经历与心境，不免有些不平之意，心头也更愧疚。
就在她出神时，一个将领有些慌神地走了过来，犹豫道：“江女官，方才有人来报，今日北齐主动宣战了，大约是想殊死一搏。只是这领兵的，是……”
江鸣雪一愣，“是谁？”
“是谢太师……呸，不是太师，是那个细作，谢诀……”
他一时说错了话，却顾不得太多，只是有些为难地接着开口，“眼下顾将军受了伤，您看，是谁应战呢？”
江鸣雪蹙了蹙眉，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却还是首先想到了燕晗。只是还没等她去找他，便听见身后幽幽一句，
“朕去应战。”
燕晗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已然换好了戎装，金黄的甲胄在日光下依旧耀眼夺目，他提着剑，对江鸣雪笑了笑，眼底却带着几分冷意，
“谢诀，朕和他可有天大的账要算。”
江鸣雪愣了愣，心下似乎能体察到帝王的憎恨，却没有多说什么。
如同她十数年寻找双亲丧命的真相一样，有些仇恨与恩怨，大约必得得一个了断，余生才有安宁可言。与她而言如此，对帝王来说，大致也是一样。
……
谢诀已上了年纪，斑白的鬓发将清峻的面容衬得更加苍老，他在大荣当了几十年的太师，几乎没怎么骑过马，也不怎么提过剑，几乎都有些生疏了。
明明年少时，他也常常与陈如琬一起策马，一同舞剑。
曾经的太师望着远处，略笑了笑，依稀笑出几滴苍老的泪。
他知道燕晗大约恨他，他也恨燕晗。
谢诀无比虔诚地以为，自己今生所有的遗憾与痛苦，如果要怪，那便尽可以怪在大荣头上，更可以怪在大荣的天子头上。
因此，他望向天子的神色，也只有阴狠与憎恶。
燕晗骑在黑亮的战马上，冷冷看着他，轻蔑而桀骜。
“陛下怎么亲自来了？”
谢诀笑了笑，缓缓策马上前，有些玩味道：“我还当会是嘉平侯那个儿子来，我能好好羞辱一番他，再找人设计杀了他呢……”
燕晗虽不喜欢顾岸，却还是皱了皱眉。
“陛下何必如此讶异。”
他笑得更讽刺了些，眼中却是恨意翻涌，咬字极重，“当年，若不是北齐将门退缩不前，嘉平侯犹豫再三，不与东荣血战，怎么会走上和亲的路？你母亲，便也不会被磋磨一辈子。”
“不过最该怪的，还是你们东荣呢……”
“真是卑鄙无耻，你父皇，我最恨不能杀他一万次。”
燕晗轻挑了挑眉，没有为大荣当年的和亲之举辩驳什么，似乎也是认下了这个质问，却还是冷笑了笑，抬眼看着他，琥珀般的眼睛带着几分轻慢的笑意，“你责大荣当年强取豪夺，怪将帅没有在沙场殊死一战。”
“怎么不说自己怯懦无能？”
“又装什么情深几许。”
谢诀愣了愣，神色变得更加莫测，似乎带着几分苦涩。
半晌，他带着几分不甘地冷笑了一声，似乎是想急于证明一些什么，近乎疯狂地问：“当年，我是没有答应与她私奔……怯懦了一时，酿成一生之憾。”
“但试问这天下，又有几人敢违逆千军万马、圣旨皇命？”
“即便是你，燕晗，当初我逼你让江鸣雪和亲，你即便未允，难道就不曾动摇半分？”
“天下大局之前，就没有一丝犹豫吗？”
他几乎走到燕晗面前，偏执地笑着，甚至笑得有些可怜，嘴上只放声道：“我不信，我不信哈哈哈！我当年的错，不过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换谁都会和我一样的！”
他大约实在是太悔恨和愧疚了，只有这样高喊着，心头的痛苦才能减轻一些，才能觉得自己不那么罪孽深重，才能站着活下去。
燕晗似乎看穿了他脆弱的呼喊，有些残忍地笑了笑，却是沉声道：
“朕可和你不一样。”
他自负又强大，自觉从未想过放弃江鸣雪，所以不理解谢诀当年的怯懦，也耻于与他相提并论。
“所爱之人都无法护一个周全，也配谈天下？”
燕晗冷声，“可笑。”
他不想再与谢诀多费口舌，只是缓缓举起剑，身后的三军得到示意，立刻进发，似乎要即刻做一个了断。
北齐势单力孤，已是强弩之末，现下自然不是大荣的对手，已有败退之势。
谢诀也不是燕晗的对手。
燕晗的剑狠绝而利落，带着势不可当的凌厉，霜白的剑刃在碰撞时发出铿锵有力的金石声，响彻在沙场之上。
剑锋不断割破谢诀的皮肉时，燕晗不由地蹙着眉。
细密的疼痛随着他的动作不断从心脉中传来，胜于刀剑百倍，和他的蛊毒发作时一样，却似乎更胜于往日，好像此前的痛苦不过是今日的前奏，抵不过此刻万一。
他挥出的每一剑，似乎最后都千百倍地回报在了他自己身上。
帝王强忍着心头无比锐利的疼痛，依旧无情地挥着剑，眼神淡漠而冷峻，似乎即便痛苦，还是想要了眼前人的命。
谢诀看着他的神色，满意地笑了笑，“燕晗，你杀不了我的……”
“你也不能杀我。”
燕晗的剑顿了顿。
“在你母亲的心里，你怎么配与我相较呢？”
谢诀看向他，放下手中抵挡的刀，神色自若地笑着，俨然立于不败之地似的，“你以为，你母亲拿你炼了十几年的毒，只为了对付你父皇吗？”
“当然还为了保全我啊。”
在燕晗错愕的眼神中，他笑得更得意了些，苍老的声音疯狂而残忍，“她一早就给你下了蛊毒，你我生死相依。你若伤我杀我，蛊毒必十倍反噬于你，让你不得好死。”
“想不到吧，陛下？”
谢诀走到他面前，带着几条皱纹的眼角挤出一个鲜明的笑意，“你若想活，就得保我活着。我活着一天，就绝不会让你快活，不会让你身边的人有片刻安宁。”
“你若杀我，必比我惨死百倍……”
陈太后似乎算计了许多，也似乎把燕晗的命利用得干干净净。
只是这样的算计，对于获益的人来说，简直像是一种勋章。谢诀看着燕晗脸上苦涩惨淡的笑意，大约痛快极了，只宣泄道：
“你母亲说你疯，最忌受制于人，这个法子无法保我万全，只为万一事发，可以彻底报复你，不让我白死了。所以我不曾提过，她生前也没想过拿出来用。”
“可如今依我看，这蛊毒就是免死金牌……”
他的话还未说完，胸前便传来一阵刺痛。
燕晗握着剑，毫不犹豫地贯穿了他的胸口，“母后说得对……”
“朕就是疯。”
谢诀惊愕地看着他，强烈的疼痛让他的脸有些扭曲，只能低哑着声音道：“你不怕死吗？”
“为何……”
燕晗挥着剑，又往他的致命处砍了几剑，蛊毒被彻底催发，疼痛千百倍回涌向他，几乎可以淹没人的一切意识与尊严，他却没有停下，只紧握着剑，竭力笑着，
“为多年前在江府火海里哭喊的江鸣雪，为被你抛弃和亲异国的陈如琬，为进退两难死在我剑下的萧桓。”
“为被你搅乱的天下。”
“为死在狼烟里的万民。”
燕晗冷笑着，胸口有如万箭穿心，那是一种几乎让人万劫不复的纯粹的痛苦。但他挥下最后一剑，看着血肉模糊的谢诀，只淡声一句，
“杀你，朕不悔。”
谢诀沉沉地倒下，血淌了一地，却了然地笑了笑。
似乎鲜血终于能将一生的歉疚洗净。
燕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站着，又为什么还能走。
很早以前，他就不太能觉出疼痛了，但此刻的痛楚几乎远胜于此前毒发的总和，好像要摧毁他所有的神识，折断他每一寸骨血。他知道自己快死了，却恨不能即刻去死，至少可以不用忍受这种极致的痛苦。
但他太想见江鸣雪了。
他做过最欣喜的梦，是梦见她凤冠霞帔，要嫁给他。
只是眼下，燕晗知道这只能是梦了。
军帐离战场不远，策马不过短短一刻钟，可他已骑不动马了，这一刻钟的距离对他来说几乎像天涯那么远，也比所谓的刀山火海还要难行。
燕晗只知自己要见她。
哪怕是最后一眼，哪怕只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