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尾的年味还未散去,外边依稀传来孩子的嬉闹声。江南渊靠在窗边,出神地凝视着自己手腕上的疤痕。

    苍鹤上回走时和她说魔火有异动并不是危言耸听,如今虽然攻势不如从前,但总能得到一些关于他的隐秘的消息。她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但没料到会这么快。

    其实说快也不快,严焰已经销声匿迹近一年的时间,只不过这一年的时光里她比以往的几年过得要轻松快乐许多,所以才会觉得过得格外快。

    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这处疤痕,人人都说这疤痕是她罪恶的标记。她看上去潇洒磊落毫不在意,实则并不是全然不放在心上的。

    这东西就刻在她身上,日日夜夜地膈应着她,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的罪过。

    她心里知道躲是躲不过的。严焰通天本领,而她多的是软肋,因此他有的是办法。

    正出神地想着,风泽杳突然喊了她一声。

    喊的声音不大,甚至很轻,但她还是吓了一跳。

    “你要不要看一下?”他轻声道。

    “看什么?”

    “你的画像。”

    江南渊努力将烦闷的思绪抛之脑后,笑道:“我就说画的是我吧。怎么,不藏着掖着了?”

    风泽杳冲她弯了一弯唇。

    画像上的女子身着红衣,原本是背对作画人,大约是这边喊了一声,她转过头来应。回眸一笑的瞬间被定格,耀眼得有些扎人。江南渊惊艳道:“真好看!”

    风泽杳认真道:“没有你好看。”

    江南渊哈哈哈道:“你怎么越来越会哄人了!师兄,我看你出去摆个画摊是条谋生的好路子,姑娘们看你生得这样俊俏,画作又如此传神别致,生意必定火爆!”

    风泽杳处变不惊:“不差钱。”

    “哇,你好生阔气啊。可这东西可不就是多多益善!多出来的就拿去救济灾民,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风泽杳抬起头来看着她,语气平静:“不想画。”

    江南渊一歪头,俯下身笑眯眯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不想画什么?说完整点。”

    风泽杳别开头,神色局促,目光在她施加的淫威之下四处逃窜,最终被迫补完整了后半句:“……不想画别人。”

    江南渊:“哈哈哈哈!我就知道!师兄,下次说话切记说完整了!”又转头重新观摩起自己的画像,越看越喜欢,嘴角都要咧天上去。风泽杳察言观色,片刻含蓄道:“可以稍作点评。”

    想挨夸了!

    江南渊拼命憋住笑,严肃地审视通篇,一会儿摸着下巴点点头:“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总而言之,很写实。或许是原主已到了毫无瑕疵的地步,所以此作未对人物角色做任何虚无缥缈的润色。因此如此朴素的画作还能美得这么惊艳绝伦,可见是因为本人就是这么好看。”言罢转头去看风泽杳,朝他肯定地点了一点头。

    风泽杳:“……谢谢。”

    江南渊笑得死去活来,笑到一半听风泽杳又补了一句:“你的确就是这么好。本不需要润色。”

    江南渊因他这一句话被口水呛到了,咳了半天,咳得脸都红了。摆摆手道:“……下次还是看情况说话,不用句句都补那么完整。”又看了一眼,问道,“只不过为什么是这个姿势?你画的时候我该是在屋里忙活才对。”

    风泽杳只笑不语。

    “还卖关子!”

    她问了几遍风泽杳都不答,只能自我宽慰道:“行吧,或许是这个样子最好看吧。……你好好待着不要乱跑,我出去买些吃的回来。”

    风泽杳温顺地点点头,目送她披上红氅出门。

    其实意义很简单,不过是他追随了她许多年,次次都只能看见她远在天涯孤身一人的背影,如今终于换她一次回首而已。

    因此她转头看他的一刹那,显得弥足珍贵。

    江南渊一边在集市上转悠一边想着今天要买些什么好吃的带回去,想着想着就记起思德来。

    谷家未曾遭难时,她在集市上十有八回能碰见思德或者谷放,两人或三人就这么说说笑笑地结伴着走回家去。时局动荡,她本以为人人都对她避之如蛇蝎,不敢与她有半点瓜葛,不料在这样人言可畏的世界里,居然真有人摒弃世俗的成见,勇敢且信任地与她站在一处。

    前一日回到临淮城后,她第一时间去了谷家大院,可惜那里已经人去楼空,燃烧后的余烬被大雪一层又一层地覆盖了。街坊说这处早已沦落是非之地,幸存的谷家人连夜撤逃去了别处安身,如今行踪渺茫,无处去寻。

    江南渊不知道幸存的人里面包不包括谷放。只是那夜情形严峻,要想活命绝非易事,只能默默祈祷老爷子能虎口脱身,安享晚年。

    心里这样惋惜着,步伐就沉重下来。走过闹市时,耳边充斥着街边人低语的闲杂话,她心里有事走了半天都没入耳,愣着愣着神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觉耳边掠过了好几次关于“观苍山”的字眼。

    她脚步一滞,往声音来源处看了一眼。

    说这些话的人估计没料到她耳力这么好,或者说他们本就是对着她窃窃私语,这下正好被抓包了而已。江南渊刚要开口询问他们就作鸟兽散了,只好作罢。路上问了几家都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全都没给答复。走到桂花糕铺的时候又朝店家询问了一遍。

    江南渊光顾了他一年的生意,也从来没找过他麻烦,先是最开始的不温不火后又变得和和气气,并不似传闻中所说的青面獠牙、阴险暴躁,多数时候还鼓励赞许他研发出来的新品,久而久之关系就和睦起来,有话也愿意与她多说些。眼下见她问了,稍作犹豫还是道:“阁下,这十几来天的你都不在临淮城,消息或许闭塞。……您也别怪他们,他们不了解您的脾性,说多错多,怕把您给惹毛了才不愿说的。”

    他缩了下脖子,眼珠子四周转了下,确保四下无人后,竖起手掌在嘴边遮了下,低声道:“……魔火又出来啦。”

    饶是对此结果有所准备,江南渊还是心里咯噔一下:“……然后呢。”

    “……又出来给仙门下战书了。这一回第一个接收到战书的,就是……观苍山。”

    江南渊瞳孔骤缩,声调陡然升高:“何时!?”

    店家哆哆嗦嗦地掰着手指算了下日子,片刻后眉毛猛地挑起来,眼珠子瞪得老大:“就是、就是今日啊!”

    一股凉气从脚底板嗖一下升起,她顿感方才还鲜活的四肢百骸僵硬住了:“……今天?你确定是今天?不是明天、后天!?”

    店家哭丧着脸,又掰着手指头算了一遍:“就是今天!千真万确!他是大年初一亲自去观苍山下的战书,还把山给封了,里面的人逃都逃不出去!当时说十三日过后去屠山,今天已经是第十三日了!”

    江南渊浑身都战栗起来,脸色陡然变得惨白,一把抓住了店家的衣襟:“马!借我一匹马!”

    “您别!您别激动!我这就去牵马!”

    江南渊再也顾不得其他,跨上骏马一路飞驰!

    刺骨的寒风割在脸上,她握着缰绳的手都在抖,几次三番都差点要被掀下来。她不敢想象,整整十三日,她错过了整整十三日的消息,从除夕那夜离开,到昨日傍晚回到临淮城,她都做了些什么!

    整整十三日,于她而言匆匆而过,于被困山上的人又该有多煎熬、又是怎样一番处境!?连逃都不能逃、拼一拼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被困在山上生生等死!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最后一天!如果她没赶上,那师父、师兄弟、观苍山……全都要在今天被夷为平地。全部都没有了。

    一口腥甜卡在嗓子眼里,她狠狠吞回去,手中的马鞭用力一甩,马儿长长嘶鸣一声,驰骋在山川沃野之上。

    罡风猎猎,吹得她都有些精神恍惚了。太阳逐渐西沉之际,她远远地瞧见熟悉的山岭上火势烈烈,天空中宛如铺陈千百只火烈鸟,汇聚成一片实实在在的火烧云。

    那一瞬间她感觉已经呼吸不过来了,灼烫的火舌好像就黏在自己的皮肤上,烫得她无力呻/吟,跳下马跌跌撞撞地往山上跑去。

    山下的草丛里、林间藏着大大小小看热闹的世家,一个个张大了嘴,一阵唏嘘。江南渊一路飞驰而过,期间还踩了几个人的脑袋做飞跃,下边顿时乱起来:“怎么回事?怎么感觉有人踩我脑袋啊!谁这么缺德啊!”“还能有谁啊!江南渊啊!”“江南渊!在哪?在哪?”“就在前面啊笨蛋,刚刚飞过去的那个!”“她还敢回来!?她可真够要脸的!观苍山百年名山,千古业绩,就因为她毁于一旦,都烧成不毛之地了!”“可叹,可叹啊……”

    江南渊鼓膜里充斥着呼啸的风声,一概没有入耳,只拼命地往上爬,耗尽气力终于爬到最顶峰!

    “师父!师父!师兄!师弟!”她嗓音嘶哑,被烟熏得要发不出声,可还是一遍接一遍地喊着,“师父!我回来了!你在哪里啊!?”

    废弃的旭华殿上浓烟滚滚,树木草丛焦黑一片,滔天的火光直冲云霄!她直往里面冲去,终于看到条条人形黑影时,心脏狂跳起来,边往里冲边大声呼喊起来。

    燎原烈火烧得越发凶猛,嘶溜一声把她的衣服都烧着了,她不管不顾地往里冲着,终于看到了苍鹤的身影!

    可为时已晚,苍鹤已经站在火里,整个要被吞灭。江南渊发疯一样伸出胳膊去捞他:“师父!师父!我在这里!师父!拉住我!”

    苍鹤已经被卷入火焰深处,浑浊苍老的一双眼看到她后立马亮了,居然还朝她挤出一个笑容来。

    熊熊烈火把人层层包围,仅剩的一点氧气也要被榨干,浓浓的黑烟汩汩上冒。江南渊直接冲进火堆里:“师父!拉住我!我在这里!”

    苍鹤远远地望着她,身形却一点一点被火焰吞没,变得越来越小,江南渊还在奋力挣扎着,正在这时,“砰”的一声震天巨响,焮天铄地的大火轰的爆裂了,瞬间把里面还在挣扎的人炸得灰飞烟灭!

    与此同时,漫天的火烧云也轰隆一声裂了一口黑烟滚滚的大洞,乌黑色的气流急速旋转着上泛至云层深处。

    江南渊也被炸飞出去,直到几个小厮跑过来把一桶凉水从头至尾地浇下来,把她一身的火给浇灭了,她才颤抖着清醒过来。

    涌动的黑云宛如黑龙游弋天际,严焰站在浓烟之上,一身鲜艳的红衣,笑意森冷地看着她,嘴里缓缓吐了几个字:

    “江南渊,痛吗?”

    江南渊目光死寂,失神地盯着面前焦黑的土地。

    “这就是你背叛我的下场。”他冷冷地勾起唇,一字一句宛如割进人心头的利刀,“你的至亲至爱,我都要亲手毁灭。”

    偌大的百年名山,就在此刻化为灰烬。陪伴她十年的花草树木,至亲好友,一瞬间全都没了。

    师父没了,子岚没了,子寻没了,桑韵没了。

    她感觉心脏猛的一下痉挛起来,痛得她呼吸不过来。她死死掐住咽喉,浑身抽搐战栗,歪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嗓子瞬间失了声。

    严焰缓缓落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冷得瘆人。

    “江南渊,辰月初,我在这里等你。”

    他朝她缓缓踏进一步,嗓音悠悠:“想必你是恨我恨到骨子里了。我给你一个与我抗衡的机会。若能杀我,尽管提着你的绝技来,若不能,就做好沦为我阶下囚、日日夜夜受尽折辱的准备吧。”

    江南渊感觉灵魂像被抽空了一般,自己的身体也和这座山一样,被烧得什么也不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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