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觞猛地站起来。

    其余三人也是目瞪口呆,眼珠子都快要瞪掉了。耶步结结巴巴:“你……你……你居然……”

    慕青玄稍稍冷静一点:“风大侠,这就是你离开这么久的原因?”

    焚临阡激动道:“风大侠,你跑去不归谷把鬼王给干掉了!?”

    问觞盯着他惨白的脸色,紧紧抿住了唇。

    风泽杳淡淡道:“使了一点手段,引诱他上了套。先下五件圣物已齐全……”

    “为什么以身犯险?”

    问觞紧抿双唇,语气已经有些重了。其余三人面面相觑,突然感觉不寒而栗,纷纷噤声。

    风泽杳一愣,看着她没接话。

    耶步犹豫再三,还是小声道:“问大侠,风大侠也是好心,九死一生带着心头血平安归来,你就不要责怪他了。”

    焚临阡和慕青玄也劝,奈何问觞一概没有入耳。

    “你跟我过来。”

    问觞转身离开小亭,朝二楼上去。风泽杳脚步微滞,还是默默跟了上去。

    耶步打了个哆嗦:“我这还是第一次看见问大侠这么生气呢。”

    焚临阡和慕青玄纷纷也称是,担忧地往二层小阁楼望去。

    问觞站在窗前凝视着深沉的夜色,风泽杳跟在她后边进了屋,随后站在门边不动了,似乎在等着她数落。

    “关门。”

    风泽杳一声不吭地转身把门关上了。再一转身的时候她已经转过身来从凝视夜色转变为凝视他了。

    “你回来时脸色惨白如纸,我就知道你此行不好过,一开始还想着是不是你家中遭遇了变故,你才为此受伤。”问觞朝他走近一步,“你再靠近过来时,我便感觉到你气血匮乏,灵息薄弱,又趁你拿图纸的功夫顺手探了下你脉搏,结果竟是周天不畅,身体经脉尽显枯竭之相。你不是娇气的人,耶步冲过去抱你的时候你面色有异,若不是实在忍不住你不会露色。我瞧这伤轻则瘫废,重则殒命,起先顾忌你隐私不便询问,直到你说你去了不归谷。”

    风泽杳垂下眼睛,没说话。

    “你差点死了。你不要告诉我你对自己足够自信,可以在不归谷纵横杀鬼。你明知此行是死里求生,却也不曾与我们打商量,独自一人去那龙潭虎穴,将生死之事置之度外。

    “我这人贪生怕死,且自私狡诈,将自己的性命看得很重。你愿为我们开道,我便知这世上有远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便是所谓情谊大义。你可以说我心胸狭隘,我无甚反驳,因我在此处要说如果缘由是你,我宁愿大义被踩在脚底。”

    风泽杳怔怔地看着她。

    “风兄,你为我们省去许多麻烦,但我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她停步在他跟前,抬头看着他苍白的脸,“既是同伴,就万万没有叫你孤军奋战的道理。你若是此行不顺,丧命在了不归谷,又该如何?”

    风泽杳停顿片刻,轻声道:“不会。”

    “你这是回来了,所以你说不会。”问觞道,“你能平安回来已是最好,我本不该责怪你,只是一想到你一人在鬼域穿梭受伤,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既然是同伴,无论富贵苦难都要一同奔赴,是不是?”

    风泽杳突然透过她真诚的双眼,看到了七年前那个红色的少女身影。

    那日她也是这样真诚地对他许诺,说无论是富贵还是险境,都要一同面对。

    也说过天下苍生再与她无关,如今只有他是她唯一坚定的选择。

    可惜她一一食言了。

    他想起观苍山被荡平的那一夜里人声的喧嚣和孤月的寒凉,在充斥着泥土、焦灰、怨恨的废墟中,他拖着病躯浑身颤抖,挖得满手满脸乌黑,却依旧找不到那样一个鲜红的身影。

    他对她毫无保留地信任,而她却对他事事隐瞒。

    就连观苍山一众被困山上整整十三日,最后被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的大仇,他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窗户没关,股股凉风从窗口溜进来,把人吹得清醒。见风泽杳半天没应声,问觞喊了声:“风兄?”

    风泽杳这才回过神来,看着她没有说话。

    问觞:“说好了以后不要再擅自行动,万事都有我们,你可记住了?”

    风泽杳沉吟片刻,轻声道:“好。”

    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有些时候明明做不到的承诺却很容易就能说出来,有时并不是因为撒谎成性心有不诚,而是有了要守护的东西而被迫言不由衷。

    譬如此刻。

    问觞看着他苍白孱弱的脸色,两厢相对半刻,她轻声道:“你脱了给我看看。”

    风泽杳:“……啊?”

    “全脱了。你受伤严重,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哪处受伤,可有稳妥医治。经脉有损之处我还能略帮一二,你且脱了让我仔细查看一番。”

    “不……不用了。”

    风泽杳悄无声息地往后退了一步,问觞紧随其上,严肃道:“身体之事并非儿戏。”

    风泽杳衣角都要被攥烂了,耳根逐渐烧起来:“都已医治完全,不必劳烦了。”

    说完立马绕过她似要夺门而逃,刚拉开门耶步就侧身猛地栽下来,焚临阡和慕青玄立马起身站在一边,一脸正经严肃。

    问觞:“……?”

    风泽杳登时耳红更甚。

    焚临阡岿然而立,对着耶步痛斥道:“你怎么能干这种事?”

    耶步从地上爬起来,目瞪口呆地大叫道:“阡哥,你竟想甩锅!”

    焚临阡:“我三岁就不听人墙角了,你可不要坏我名声。你看你偷听心切,恨不得整个人钻进去,这都摔得四脚朝天了。”

    耶步:“你你你!我……哎!”

    问觞朝他们三人扬起一个微笑,朝焚临阡轻声询问:“三岁就不听墙角了?”

    焚临阡心脏一拎,连忙维持住面上的平静,义正严词道:“当然。”

    问觞笑眯眯地对慕青玄道:“那就是青玄要听的咯?”

    慕青玄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折扇掩面:“咳……这个……”

    “青玄,你明知二皇子殿下襟怀坦白,为人磊落,却还要拉着他做这等苟且之事,想必殿下也是情非得已,痛苦难耐得很。”

    焚临阡本来还等着看好戏,这下彻底一噎。

    问觞复又转向焚临阡,眉眼弯弯:“殿下,您辛苦了。”

    这般指桑骂槐他听得明明白白,却也没得办法反驳,只能受着。片刻后又正气凛然地点点头,对慕青玄道:“就是。”

    慕青玄缓缓摇扇,无奈失笑。

    问觞长叹一口气,骂道:“真是一天天闲的!这么晚了还不赶紧滚去睡觉,是要我喊人来给你们弹奏安眠曲吗?明天垂头嗒焉的怎么上阵杀敌啊?”转头又道,“风兄,你别放心上,快去休息吧。”

    耶步凑上来贱兮兮地模仿她的语气:“‘风兄,你别放心上,快去休息吧’……问大侠,你怎么对我们说话就没那么温柔?”

    风泽杳脚步再也不似从前那般稳当,几乎是被逼得落荒而逃。

    待他走后,问觞转头骂道:“你偷听就算了,怎么还捣乱?他脸皮那么薄的一个人,此时怕是要羞死了!”

    耶步嘟囔道:“这不是还没脱嘛……我瞧着穿得好好的呀。你真是一点都不行。”

    焚临阡煽风点火:“问大侠有色心没色胆,我瞧着都急。”

    两人说完齐齐望向慕青玄,慕青玄摇扇的手腕一抖,随后也跟了句:“……我觉得也是。”

    问觞扶额:“你们脑袋里都装着什么啊?我让他脱衣是想查看伤势,正经严肃得很,怎么到你们嘴里就变得污秽起来?”

    耶步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她,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我问你,你当真心无旁骛,只想着是为他瞧看伤势?”

    问觞:“莫名其妙……当然如此。”

    焚临阡和慕青玄齐齐长叹一声:“没救了。”

    耶步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不死心地再问:“眼下他是没脱,你什么都没看见所以什么都没多想。我再问你,他要是真顺从地脱了衣服站在你面前,你想象一番,告诉我你依旧能视若无睹,只当自己是个医师?”

    问觞:“不然呢?”

    焚临阡感觉血气上涌,扶额,摆摆手转身:“……果真是没救了。”

    焚临阡和慕青玄都回屋休憩了,耶步还赖着没走。问觞驱逐道:“你怎么这么多事?再不走我就踹了。”

    耶步:“问大侠,你可千万要看清楚自己的心。”

    “知道,快滚。”

    “你不要嘴硬了,同行这么久,我不信你不曾动过心!”

    问觞把他往外推,耶步拼命抵抗,还在低声嚷嚷:“问大侠,有些事我不曾告诉你,其一是因为我觉得你不该被过去束缚,你该有更广阔的的天地,其二是因为在情爱这回事里,感动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我不想你因此产生负担,我既想你能用全新的自己重新体会爱一个人的滋味,也想让你自己亲眼见一见你忘记了的东西,可你们二人如今这般,我觉得不甘心!问大侠,你有你自己的想法我本不该干涉,但是旁观者清,你只是没有认清自己,但其实你早就已经……”

    “我认清了,耶步。”问觞不再与他推搡,停下来认真地看着他,“……可是情爱本就是两个人的事情。你说我对风兄有情意,可是他未必对我有。”

    耶步激动道:“你说什么胡话呢?他……”

    “我还未曾与他结识时,曾撞见他在临淮江边掉落一副画像,珍爱程度非你我可以想象。”问觞缓缓道,“你若是见到那时的场景,你就知道那画像上的女子定是他心爱之人。只是这姑娘或许与他走散了,他长久不能释怀,但是时光蹉跎故人的影子淡了,与我这一路又生出些许亲密……可我这人倔得很,我既一心一意待人,旁人就该这样待我,若是心里还有别人的位置,那我宁可弃了。”

    “卧槽了,那画明明就是……”

    问觞啪地一声关上了门:“我休息了,你也少叫两嗓子。”

    耶步拼死嚎叫:“那画上是你!是你!卧槽了你早说啊!”

    问觞摇摇头,吹了蜡烛宽衣入榻。

    闭目之时,脑海却浮现出风泽杳的身影。

    想起在青龙窟时,揽着她的腰一路紧拽熔炉笋飞驰而过的有力臂膀。想起在蓬莱外城时,他们相拥在翘头棺内,他轻轻捂住她的耳朵,将锣鼓的喧嚣隔绝物外的温暖胸膛。想起江南的梅雨季,淅淅沥沥的朦胧雨雾中,他倾斜过来的纸伞和半边潮湿的衣衫……还想起他总是孤独地立在无人踏足的孤月之下,望向她时温柔如水的坚定目光。

    她承认自己并非不曾动心。

    方才那些话都只是自己骗自己罢了,她怎会真的心无旁骛,无动于衷。

    她甚至不敢想象。

    不敢想象他若真的在她面前褪去衣衫,露出满是伤痕的身体,她是否果真只是心似磐石,意不乱动。

    还是早就在心里无数遍地兵荒马乱,溃不成军。

    她心烦意乱地翻了个身,在心里念了数十遍清心咒,念得神志恍惚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二日日上三竿,风泽杳还未从房间里出来。耶步奉命跳上二楼窗台查看,回来复命道:“还没醒。瞧着面色不太好。”

    问觞沉默片刻,道:“风兄这次受的伤非同小可,元气大伤气血有亏,我们先不要打搅了。眼下五件圣物已经集齐,完颜城和刺莲想必也有察觉,我们还是小心行事,先将布防摸透了。”

    耶步道:“问大侠,你昨日将布防图摸出来之前为什么会拽出来一条发带?你徒弟有心上人了?”

    问觞顿了一顿。

    “我昨天与他过招时,其实他打得并不凶,甚至还留有几分让我转圜的余地,并不像凶性好斗之人。可自从你把他那条贴身发带抢过来后他就跟变了一个人一样,拳脚胡乱心性大乱,一点路数都不讲究了。”耶步分析道,“那东西一看就对他很重要,肯定是心上人送的。”

    问觞淡淡道:“你不要胡说,那是我与他交换的师徒信物,他随身携带是因为讲情重义,以此做个念想罢了。”

    耶步惊讶道:“那条发带是你的?你……你徒弟不简单啊。”

    问觞省去理会,从袖口里掏出布防图,展开来看。其余三人也立马凑头一瞧,焚临阡道:“还算仔细。”

    耶步道:“这东西我熟,我可会认路了。”

    问觞:“当真?”

    耶步重重一点头:“我别的不行,研究路线的本事还可以。你们看,”他伸手指了下,“这看似只是一条路,但其实其中错综复杂,相连甚广,这些颜色甚浅的就是盘桓小道,连接着各个秘门。如果是寻常的布防图大约做不到这点,但是持有人身份特别,对布防机密要更加看中些,因此布防图也就详细些。不要小看这些小道,关键时候未必不能起到助逃生天的作用。”

    问觞惊讶道:“你居然懂这么多?”

    耶步默默鼻子,谦逊道:“我之前不是说了吗,为了躲我阿爹打我可是开辟出了七七四十九条密道。后来我阿爹看我这方面有些本事,教了我不少看地图的知识,我这才略懂一二。”又低头研究了一会儿,道,“引魂鼎在整座大殿的西北角,找到不是难事,只不过……”

    问觞:“嗯?”

    “……只不过,问大侠你徒弟怎么办?”

    问觞微微一顿。

    耶步认真道:“你不要怕连累我们,想必大家都是盼着你早日找回他的。你想做什么便尽管去做。”

    焚临阡和慕青玄皆点头称是。焚临阡道:“问大侠,其实上一次你就应该与他相认。以后不必顾虑那么多,害怕牵连我们。你做什么我们都会支持你的。何况你这一路走来思徒心切,我们看在眼里,都盼着你们师徒二人能早日团聚。再者将他留在完颜城中于我们而言也并非良策,刺探行事难免束手束脚,因此就算为我们这个团队考虑,也应该先将他带离完颜城。”

    问觞明白他此话用意,心中动容,顿声道:“好。”

    “既如此,我们坐下来详谈一番吧。”慕青玄摇扇莞尔,“完颜城布防周密,盘根错节,要想从他们中间把人带走并非易事,还需细细筹谋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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