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霜夜色笼罩着响州的大街小巷,飘零的落叶更增秋天寂寥。客栈一旁百米高的榕树之上吴钩高悬,余韵撩人,与此同时略显急促的高风穿城而过,花枝簌簌敲打在阁楼小窗上。

    只点有一根蜡烛的客房屋内,痛苦的喘息声和花束敲击声交叠在一起,夜色昏暗。

    风泽杳满额细汗,坐在榻边紧紧捂着胸口,脸色煞白。

    胸口这处不是第一次受伤,早在七年前这处就受过三颗魂钉的折磨,此行又亲手剜开胸口放了整整一碗心头血。

    旧伤添新伤,能跋山涉水撑到现在实属不易。此时又逢旧伤新伤一同发作,胸口像被撕裂开一样,滋味宛如万箭攒心,痛苦至极。

    距离昨夜已过去了整整一天,他体力不支也昏睡了一天,此时才被痛感折磨醒。或许是看他状况不妙,几人都没有前来叨扰,这一晃又已是悬月高挂。他坐在榻边冷汗直流,疼得全身经脉抽搐痉挛,就在再一次快要疼昏过去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句轻声询问:

    “风兄,你醒了吗?”

    风泽杳顿时一僵。

    问觞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有得到回应,犹豫了一下,开锁推门。

    入眼的只有一支蜡烛摇曳的昏暗房屋,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坐在榻边。她端着热腾腾的熟食轻轻抵上门,轻声道:“风兄,你还好吗?”

    晦暗不清的房屋角落里,传来他一声沙哑的应答。

    问觞道:“我不是有意闯入的,就是有点担心你。你整整一天油水未进,我拿了些吃食来,你过来吃些吧。”

    风泽杳:“我不饿。”

    问觞借着一点点的烛火走到桌边把食盒放下,取了一碗热汤出来走到榻边,低头道:“我知道你吃不下,那就喝点热的吧。我今天去找了响州城最厉害的医师,他说明日来给你瞧伤。”

    “不……不用了。”

    “我要看你的伤你不愿意,医师来总算合乎礼数了吧?”问觞蹲在他面前,舀了一勺热汤吹了两下,递到他唇边,温声道,“风兄,身体重要,逼着自己喝些吧。”

    风泽杳僵硬地坐在一边,嘴唇轻轻一动就贴在温热的汤勺上,顿时紧张地揪紧了床单:“……我……我自己来。”

    问觞笑了笑,把碗递到他手上:“好。”

    风泽杳低头闷闷地喝着,问觞则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突然拿出帕子在他额角轻轻擦拭了一下。

    风泽杳捧碗的手重重一抖。

    “风兄,你很热吗?还是伤口裂开了?怎么出这么多汗。”

    风泽杳:“没、没有。”

    “没有很热?还是没有伤口裂开?”

    “都、都没有。”

    问觞点点头:“好吧。你要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就和我说。对了,你要不要沐浴?”

    风泽杳:“……嗯。”

    “夜深了,小二估计睡下了,我去打些热水来。”

    “不用……”

    “不要拒绝,你好好坐着,乖乖把汤喝完。”说完起身要走,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想了一下凑近过来小声道,“外面桂花开了,香得很,要不要折几枝回来泡澡?”

    视线本就晦暗,这般细语又像在角落里肆意生长的挠人猫爪。风泽杳苍白的面色微微泛红,半晌之后,极其轻微地应了声。

    问觞笑着直起身:“好,等我。”

    朦胧的月色桂池下,一个矫健的身影在光与叶的碎影中穿梭,嘴里一边念叨着罪过罪过一边口嫌体正直地一丝不苟地做着采花大盗。折了大概有六七支便不忍心再下手了,抓着一把桂枝往回走。

    风泽杳老远就闻到桂香跟着她的步伐越来越近,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她抓着一把灿黄的花枝兴高采烈地跑来的样子。

    如果是红衣,那便更好。

    记忆里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女脚尖轻盈一跃而上,承着满身的月光跃上窗沿,伸出胳膊粲然一笑:“师兄,鲜花配美人,送你了!”

    此时她只是脚步生风朝这里走来,朝他扬了一扬手里的花枝,笑道:“果真香!风兄,闻到了吗?”

    她不在这会儿功夫,风泽杳已经把屋里点亮,待她回来时最后一根蜡烛刚好点燃,屋里暖光盈盈。他轻轻“嗯”了声。

    “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送别人花呢,虽然是用来泡澡的,哈哈哈!等我一会儿,我去打热水。”

    风泽杳在屋里沐浴的时候,她轻轻合门,在门外失神地站了一会儿,直到里面传来不甚清晰的哗啦水声才如梦初醒。

    耶步说得没错,她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就连他还什么都没做,自己也只是听到来自他脱下衣物时的摩擦声而已,就已经有一股热血冲上了脑门、已经开始紧张无措了。

    她坐在桌边就着冷茶醒了醒脑,窝进被窝里静下来时第一次格外痛恨自己敏锐的听觉。

    一墙之隔的那边水声潺潺,就连健硕的臂膀落在木桶边缘时的声音、动身时水流的冲破汇聚声、腿脚穿破水流一寸寸落入桶底的声音都无比清晰地敲击在鼓膜上,肆意折磨着她脆弱的听觉。

    闭上眼睛时仿佛已经看见激扬的水花在暖橘色的屋子里渲染开来,沾染桂枝香气的水流顺着他结实的胸膛一路滑下,与他温热紧致的皮肤紧紧纠缠,再顺着腰线一路南下。

    奔腾的血液和跳动的心脏就要从这年轻的身体里破涌而出,烛光与水光在他起伏的胸膛和每一次的喘息中融为一体,跳动沉浮。她仿佛已经看到朦胧热气中他微醺的脸、泛红的眼和湿润的唇,已经与他那双紫水荡漾的视线纠缠在一处,就这么湿漉漉地望进心底。

    她猛地坐起身来。

    疯了!

    真是疯了!

    她连滚带爬滚下床,呼啦一声推开窗,把半个身体都探出窗外,脑袋顶着呼呼夜风使劲吹。

    丝丝缕缕的凉风钻进头皮里、衣襟里,身体里涌出来的热量与其冲撞在一处,交锋得好不热闹。好不容易把心里那股躁动压下去,脑子也清醒了些,她松了口气转身靠在窗沿上,喃喃道:“……真是怪事。我何时变得这么奔放起来?”

    正暗自腹诽,脑袋后边突然传来一声呼唤:“问大侠!你不要想不开啊!”

    问觞转身探头,只见耶步站在楼下昂着头望她,见她看过来又道:“我知道你担心风大侠,你们情之深意之切,但也不必焦虑至死啊!”

    问觞:“??”

    刚甩出去一个疑惑的眼神,就见耶步贱兮兮地偷笑起来,再定睛一看只见他又一瘪嘴,语调竟越发呜咽:“问大侠,你真是重情重义之人!风大侠看到了一定会懂你的心思的!”

    !!

    问觞抓起手边的布包朝他砸了下去,低声怒吼道:“你胡说什么!”

    耶步捂着嘴疯狂憋笑,提溜着布包指风泽杳亮着灯的屋子,一个劲地跟她对口型:“冲啊!冲啊!”

    原本也没什么,可恰好就处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又就在隔壁,两人的对话怎会听不见?问觞羞恼难挡,刚要跳下窗户逮住耶步一顿揍就被他比了个鬼脸逃之夭夭了,只好作罢。

    想来也睡不着,隔壁烛光又没有歇下去的意思,睡意就更清醒了。索性提了壶酒蹿上屋顶,躺在美人榻上降降燥。

    安静下来时细捋这一天的事情,满脑子都是乱的。一想到思德还被困在完颜城,心就往下沉了几分。

    完颜城与她早有渊源,但是七年前一直被魔火之事所耽搁,她并未对其深入探究,不料魔火事毕它又跳出来凑热闹,真是恶心人恶心得紧。她蹙眉望着漆黑如幕的天空,把这么多年看过的典籍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回忆了半天都没有想起来任何有关至纯之心的相关的记述。

    他们到底要这颗心脏做什么用?

    眼下最后一片残识紧紧握在他们手中,重塑魔火之事暂且可以不再担忧。可惜未知的恐惧才更加令人恐惧,她甚至不知道从何处下手,要是贸然闯进完颜城会不会激怒城主,一怒之下直接将心脏毁了?

    若是这颗心脏对他们而言无比重要,又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怎样才可以就此牵制住他们?

    越想头越痛。正凝神思索之时,身旁突然传来一缕极淡的冷梅香,一下子让她打了个激灵。

    入眼的先是一片柔软洁白的袖摆,紧接着是曲下来的腿弯、扫在屋檐上的松懒衣摆。她定睛一瞧,不料一只大手率先伸了过来,从她眼前路过,指腹落在她的眉心。

    风泽杳轻声道:“不开心?”

    问觞呆呆“啊?”了一声,立马坐起身:“你怎么来了?”

    风泽杳一袭白衣,整个人在月光的照拂下好像在发光,他收回手,微微弯起唇角,温声道:“睡不着,上来看看。”

    “……你也有这样的雅兴啊。”

    风泽杳看着她,只笑不语,紫色的眼睛里全是细碎的月光。

    问觞干咳一声移开视线,抓起酒壶灌了一口冷酒下肚,喝完后余光瞥见旁边那人依旧一刻不落地盯着她,不免有些尴尬:“你带伤之身最好还是别沾酒,倒不是我不愿与你分享。”

    “嗯 。我知道。”

    问觞看他一身单薄的白衣,心道赶他回去多少有些不近人情了,何况他才刚坐上来没多久。想了一下把酒壶塞进他手里,跳下去取了件披风上来,不料正巧撞见他举着那壶酒往嘴里灌。

    “你居然偷喝!?”

    风泽杳这才后知后觉地搁下酒壶,看看手里的酒壶又看看她,最终对着她无辜地眨了两下眼。

    问觞又气又好笑:“我只是少叮嘱一句而已!你怎么越发向耶步那个贪吃鬼看齐了?……哎,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啊。不是……你也没必要把眼睛闭上。”

    风泽杳睁开双眼,眉眼弯弯地朝她笑起来。

    问觞无计可施,哭笑不得:“不许再喝了。你……哎,别笑了别笑了。”

    风泽杳:“笑也不行?”

    问觞:“你一笑我就没辙!快把酒壶给我!哦,等下。”

    她上前两步走到他面前,将披风披到他肩上,弯下腰在他脖子前迅速打了个结:“好了。”

    风泽杳抬头看她。

    问觞也抬起眼,正巧与他的目光撞在一处。

    夜晚的高风卷着桂花的香气穿袖而过,远在百里的高山寺庙传来悠远的鸣钟,秋的凉意淌过汤汤大河与寂寂小巷,一路延伸至这处屋脊之上。

    温热的呼吸彼此交斥,酒气与方才沐浴的桂香就这样混合在一处。明明不是暧昧的距离,却连片刻的对视也被渲染得惹人心悸起来。

    此时此刻,无边星光拨开方才的乌黑云雾,慷慨地倾洒于万顷沃野,洒到眼里的紫薇花中去,赤忱热切地在心田漫山遍野地生长。

    高高的屋脊上,一人弯腰,一人昂首,高挑的梧桐在一旁张牙舞爪,一轮广寒孤月皎皎生辉。夜静人不静。

    问觞顿了一顿。

    风泽杳昂着头看着她,紫光荡漾。

    她连忙松开手,在一旁坐下,抓起酒壶灌了一大口冷酒下去。

    “有些事情还没有理明白,我想去趟合淮城,再找一次不染先生。”她转头状似镇定地道。

    风泽杳意料之中地点点头,温声道:“好。”

    “你都不问问是什么事?”

    “思德绝。”

    问觞惊奇道:“你怎么知道?你可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你半夜三更跑到屋顶上来,方才又紧皱着眉头,想必就是为了他。”风泽杳轻声道,“也只有他能让你如此上心。”

    问觞尬笑道:“倒也不是。我跑到屋顶上来是因为……呃,因为睡不着。你呢?你也睡不着吗?哦,我忘了,你睡了一天一夜刚刚才醒的,睡不着也正常,哈哈哈哈。”

    风泽杳吹着晚风沉默半晌,突然道:“风渊结契的最后一重,你通悟了吗?”

    “咦,你怎么知道我就剩这一重没练成?”

    “猜的。”

    “哦……难怪耶步说我忘记了很多事情,看来的确如此,记性真是越发不行了。”她叹着气往脑门上敲了一下,“还没呢。这最后一重不知道是不是需要什么契机,怎么也突破不了。风兄也练过吗?你突破了吗?”

    风泽杳轻声道:“没。”

    问觞同病相怜地看了他一眼,安慰道:“没事儿,练不过就练不过吧。这世上的武学品类这么多,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也不是非学不可。”

    “风渊不需要什么契机。”风泽杳突然道,“最后一重只需要心意相通的二人一同修行就可突破。”

    “啊,这样吗?”

    风泽杳缓缓屈膝抱腿,昂头望着无边无际的夜空,嗓音低敛:“……我以为你知道。我看你把剑法传给你徒弟,是有意要与他一同修行。”

    问觞被他这一句呛得肺都要咳出来了,抹了把挂在眼尾的眼泪:“……咳!咳!……你在想什么啊,你当我是禽兽吗?那可是我徒弟!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风泽杳转头看她,莞尔道:“嗯。”

    “嗯什么嗯!我在你眼里居然这样不堪!我虽然不算才高八斗德才兼备,也不算德高望重呕心沥血,但好歹也是……”

    “我知道。”

    问觞一下子没了声儿,半晌嘟囔道:“你知道什么啊知道……”

    “知道你很好。”他道,“非常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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