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旁边一抬下巴,问觞顺着他的指引望去。只见引魂鼎的另一边,思德躺在一片血泊中,满脸血污,眼皮青白,衣襟被吐出来的血液染得殷红,脖子上鲜红的十指印清晰地暗示着这之前受过怎样的凌虐。

    问觞嗓子一哑,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样。

    城主用剑尖挑起她的下巴,讥笑道:“你来又有什么用呢?你打开了黑玄门,进了我幻生殿又如何呢?你徒弟……”说到这顿了一顿,低笑一声,嗓音更低,“……拼死抵抗,勇气可嘉,可惜没能撑过去。”

    明明是轻到不能再轻的嗓音,此刻却宛如平地起惊雷,穿过坍塌的楼宇高庙,咔地砸落在薄薄一层的胸膛之上,所到之处登时四分五裂。

    城主眼睁睁看着她面上骤然血色全无,嘴唇颤抖,直挺挺地僵直在原处。

    他第一次见她这副失魂的模样,乍一瞧还挺新鲜。那双亮堂而凌厉的眼神瞬间失去了光彩,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直到找回身体的意识,终于克制不住地剧烈喘息起来,再抬头时眼底已是一片血红,阴鸷得可怕。

    城主眯起了眼睛,往前送了点剑身,示威一般在她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来:“……怎么,恨我?想杀我?”

    问觞颤抖着抬起手来,突然抓住了剑锋。

    城主微微一愣,随即嗤笑一声:“如今我为刀俎你为鱼肉,利剑就架在你脖子上,你就是有千万神通能折了这剑又如何?能救你徒弟吗?何况我这乃是真金淬炼而成的绝世灵剑,吸纳了无数怨灵的……”

    “咔嚓”一声脆响,剑身前段已经被她掰断,血淋淋地握在手心里。城主嘴巴一张,下半句立马被吞了回去,怔怔地盯着被折断的剑。正要抬头望她时,胸口突然传来猛的一阵刺痛。

    问觞抓着手里的剑刃,突然起身狠狠插在他心口上!也不知是他身上的血还是自己手上的血,就这么混合在了一起。

    城主闷哼一声,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你……”

    问觞将剑锋拔了出来,抬手再一次狠狠扎进去!

    深红的血液顺着雪亮的刀锋黏腻地滑下,其内压抑了千年的怨灵终于寻到了出口,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整座幻生殿登时笼罩在一片哭嚎惨叫之中!

    城主瞳孔张裂,身体像被这破蛹而出的怨灵之气吞噬了一般,只见吞天的黑气从胸口势不可挡地冲进他的身体里,直到席卷全身每一寸筋脉!

    巨鼎笼罩的殿堂之中,鬼魅放肆的狂啸和城主凄厉的惨叫混合在一起,震天动地地环绕在完颜城的每一寸甬道之中。城外惊雷昭昭,轰然相应,满城将士皆是面如土色,手足无措。

    问觞推开他,跌跌撞撞地跑到思德身边抱起他的身体:“思德!醒醒!思德!”

    思德紧闭双眸,满脸血污,畅露的白皙脖颈上指印鲜红,早已不省人事。问觞颤抖着去探他的鼻息,却什么也没探到,喉咙登时一哽。

    城主被怨灵折磨得痛苦不堪,依旧朝她狰狞地狂笑道:“我说过了!他死了!他死了!你这个没用的师父,来得太迟了,太迟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该让他死得再痛苦一些才是,这个废物,竟把身上唯一的珍宝给污染了!我就该把他千刀万剐才得以解心头之恨!!”

    问觞下颌颤抖,拼命抱紧思德冰冷的身体,想用自己的体温将他重新焐热:“思德,师父在这,师父来接你了……思德,你听见了吗,思德?”

    “他听不见的!我为了修这颗心脏劳神伤体,他倒好,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心脏给污染了,他活该!他……啊!”怨灵争先恐后地撕咬起他的灵根,他破口大骂,“滚开!破东西!老子养你们这么久养出一群白眼狼来!去咬那个女人!去咬她!”

    饥渴的怨灵听到这话停滞了一瞬,纷纷转头望向问觞,片刻后像是忌惮着什么一般,重新转过了头,继续咬他的灵根。

    殿堂里重新环绕起城主痛苦又无奈的叫骂声。问觞充耳不闻,紧紧抱着思德,不断输送着灵力,低低呢喃:“思德,你能听得见吗?……是师父不好,师父没有保护好你,师父来得太迟了。你醒一醒好不好,你睁眼看看我?”

    “别白费力气了!他已经死了,已经凉透了!你把全部灵力都输给他也没用!你和你徒弟一样废物!活该他给魔尊大人陪葬!你知不知道他藏着多么龌龊的心思,你要是知道了定不会……啊!别咬了你们这群狗东西!我要把你们都烧干净!都滚!给我滚!”

    “……我不该对你这么严厉,七年前是,七年后也是……如果当初能对你再好一些就好了,如果能再多对你笑一笑就好了,明明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她鼻子一酸,嗓音越来越低,“你醒一醒,等出去了我给你买好多好多的糖葫芦,好多好多的糖水,还有你说漂亮的那个小糖人,整条临淮街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不会再管着你了,好不好?你醒一醒,思德,都怪我,你醒一醒……”

    絮絮叨叨的呢喃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贴上他冰凉的脸颊,哽咽失声:“……对不起。”

    “对不起,都怪我……对不起。”

    脑海里浮现出七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临淮城街头,少年小心翼翼询问能否收她为徒的场景。那时她的眼里只有腰上的两壶烧酒和一望无际的不归陌路,没想到真有一天这少年郎会躺在自己的怀里,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闭上眼睛,任她怎么呼唤都不会再有回应。

    如果当初听大族长的话,就让他一辈子藏匿于山林之中,是不是就不会引来杀身之祸?是不是不受私心驱使自作主张带他重返人间,他就可以不用受这么多折磨,一个人在冰冷的殿堂里等待生命的消亡?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在想什么,是在回望自己痛苦不幸的一生,还是在等一个救赎?他是不是在想为什么师父还不来,为什么说好了会来救他却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为什么坚持了这么久还是看不到希望?

    她颤抖着抚摸着他青白的脸颊,手指冰凉。

    可纵使她不留退路地浴血而来,还是没能赶得上。还是没能救他。

    就像那年她下山归来,背着那个叫笨头的小小孩童走到观苍山脚下,就差一步就实现对他的承诺。可永远都要差一点,永远都是迟了。

    她既救不了苍生,也救不了最为亲近之人。

    恢弘的殿堂内阴风阵阵,外边连天的大雨似乎席卷着寒气一同涌了进来,烛光摇曳欲灭。她跪坐在寒凉的地面上,不知疲倦地输送着灵力,嘴里喃喃不歇。

    ……风泽杳之前提到过,如果灵魂刚刚脱离肉/体,在还未进入阴府之前,生前亲近之人不停歇地呼唤的话,灵识听到了会有回归肉/体的可能。

    她当时道:“竟有这种说法,那风兄有试过呼唤谁吗?”

    “有。”

    “要喊到什么程度呢?”

    “喊到喊不动,喊到嗓子哑,直到嗓子咳血,发不出声音来。”

    “那风兄所呼唤的那人,最后回来了吗?”

    “回来了。”他轻声道,“只不过回来得有些迟。但是已经够了。”

    ……她在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在他耳边不断重复着,喊到嗓子疼得快要冒烟,灵力消散得越来越快。小昧从她愈发虚亏的身体里冒出头来,微弱地道:“女娃子,再这么下去你身体撑不住的,你的灵力已经要耗尽了。”

    问觞置若罔闻,一边输送着灵力一边低声呼唤,仿佛已经隔绝世外。小昧心急如焚:“再这么下去你连圣器都召唤不了,届时就逃不出完颜城了!你快些停下,不要再犯傻了!”

    那边一点也听不进去,小昧深知劝不动,只好抓耳挠腮地想对策。正四面八方地观察着,突然抬头望到了雾气蒙蒙的兽面炉鼎和处在边缘微弱跳动着的心脏,登时激动地跳了起来:“女娃子!心脏!心脏!”

    “心脏还在,思德就还有救!”

    问觞登时一愣。

    “至纯之心血性强大,心脏元神不灭,他的神识就能唤回来!”

    问觞嘴唇一颤,迟缓地抬起头来,紧紧盯着在引魂鼎边上跃跃欲跳的心脏,嘴巴一张第一句竟没发出声音来,咽了口口水哑声道:

    “……小昧,你守着他。”

    小昧从她身体里跳出来:“我神力损耗太大,撑不了太久,你尽快回来。”

    不知是灵力亏损太多还是这一路过来血流得太多,她起身的时候两眼一黑,差点没站稳,稳住身形后只凭着蛮力就蹬腿飞跃了上去!

    那颗不断跳动着的至纯之心此刻就在引魂鼎的边缘,仿佛受了什么感召一般地朝沸腾的鼎口里面钻去。头晕目眩的感觉再一次涌上来,她尽力克制住,伸长胳膊努力去够!

    近了!近了!

    距离心脏只有一指节的距离,她忍耐着引魂鼎炙热沸腾的火浆,穿过火热的灼气拼命去夺!就在这时,脚踝不知道被什么抓住了,一股大力把她往地面狠狠拖去!

    问觞稳住身形回头一看,正对上城主一双阴郁的眸子:“你休想拿走我的心脏。”

    问觞挣脱了一下没挣脱掉,怒道:“什么你的心脏?在你这放了一年怎么就成你的心脏了!?这是我徒儿的东西,给我把手放开!”

    城主抓着她腿的那只胳膊一使劲,一股雷击一般的力量顺着脚踝传上来,她吃痛地闷哼一声,整条腿登时失去力量支撑,直挺挺地掉了下去。

    小昧失声道:“女娃子!”

    问觞咬牙拔出惊鸿剑尖朝下再于半腰处借力一撑,重新飞跃上去,一把抓住城主的小腿,狠狠往下一拽!

    手指与心脏失之毫厘,差一点就能收入囊中!城主头发散乱面目狂躁,一对狭目血丝充溢,已然耐心耗尽,另一条腿全力往下踹去!

    问觞偏头躲开,紧紧抓住他的小腿借力跃身,头颅朝下外翻蹬腿,拼尽全力一脚踹在他的下颌上!

    城主脖颈咔嚓一拧,闷哼一声,还没拧就过来就立马抓住了她使力的那条腿,单手原地腾空旋转起来!

    小昧心提到了嗓子眼,又因邪剑泄露的阴气急于瓜分思德好不容易唤回来的残魂,只能坐守原地看护,心急破喉:“惊鸿!惊鸿!护主!”

    城主抓着她脚踝在半空中旋转数圈,终于在达到最大力量的时候狠狠投掷了出去!一道黑色的残影宛如蓄力飞出的箭羽,纵使惊鸿顷刻间化出结界也无济于事,顿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哐当一声砸进墙里!

    城主收了心脏,左右咔嚓动了两下受了创伤的脖子,看向她的目光愈发幽鸷。

    问觞只感觉眼前一片血色,背部像被一大块从九霄而来的陨星冲撞了一般,五脏六腑被撞得错了位,拧在一起绞痛着。

    血色中,隐隐约约瞧见一个朝她一点一点靠近过来的身影,她挣扎着爬起身,却找不到一个支撑点,好不容易摸索到了落在一边的惊鸿,借此半跪着撑起身体来。

    “很痛吧。”城主轻声道,“要怪就怪你不该救你那早已不在了的徒弟,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

    问觞颤栗着握紧惊鸿,试图站起身来。

    小昧惊叫道:“你别硬撑了!你已经耗光了灵力,打不过他的!城主!眼下你已经拿到了心脏,有什么事情我们好好谈,不要再伤及无辜了!”

    “无辜?”城主咧嘴一笑,露出满口被血液染红的牙齿,“你是说她弄毁了我的半个城池无辜,还是说她把我伤得体无完肤无辜,亦或是这千万怨灵永生永世伴我身侧不叫我有一刻安寝无辜!?”

    他抬起手掌朝下用力一压,一道游光宛如金蛇一般从他脚下延伸出去,地面顿时裂开了枝丫般四分五裂的口子,噼里啪啦一路炸开!

    问觞顿觉身体一沉,一股虚空的力量将整个人往下拖去,好不容易撑起的身体再一次摔回地面上!

    眼前一片黑暗,手掌被一堆碎石硌得破皮流血,鼓膜嗡嗡作响。她咳了口血水,费力伸手去摸惊鸿。

    引魂鼎钟鸣阵阵,浑厚的回荡在空荡狼藉的大殿里,伴随着城主愈发靠近的脚步声寸寸逼耳。满殿的怨灵半空哀嚎,阴气纵横,一点一点漂浮着朝她接近着,她双手紧紧抓着剑柄,用尽全力巍巍颤颤地撑起身体,抬起血色满目的眼睛来。

    城主嗤笑道:“江南渊,我没看错你,你是个硬骨头。只不过一切都结束了。”

    问觞没说话,血红的眼睛寒光逼人,死死盯着他手里跳动着的心脏。

    城主冷眸一眯,低声骂道:“不自量力。”

    话毕,沸腾的引魂鼎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只见城主抬了一抬手,稳居半空的引魂鼎突然倾斜了角度,缓缓朝这处倾倒下来!

    巍巍鼎足失稳定支撑,滚烫的燃烧了千余年的岩浆逐渐往一个方向倾斜,咕咚咕咚冒着泡聚集到鼎口处,即将滚滚落下!

    城主嘴角勾得越来越高,狞笑着动了一动嘴唇:“……这回你又要往哪里逃呢?这可是引魂鼎最纯粹的烈浆,沾上一点,可是要连骨头都烧化的。”

    疯了!真他妈疯了!小昧急得直冒冷汗,心道眼下思德的心脏被城主夺了去,如今形势来看要夺回来已是痴人说梦,眼下能救一个是一个,好过在此全军覆没!于是只好撤了结界往此处奔来!

    问觞把惊鸿往破碎的土地狠狠一插,怒喝道:“别过来!”

    小昧身形一顿。

    问觞深深喘了口气,手掌飞快地结印,额头青筋乍现,咬牙道:“守好他的残魂,别过来。”

    小昧:“可是已经……”

    “守着!!”

    一道金色印咒赫然结成出现在掌心前,她伸长胳膊掌心朝上举过头顶,一条腿屈膝半跪在地,手掌努力一推!

    结界骤然成型!她抬头望着即将泼落而下的烈浆,汗水顺着脸颊一路流下。这时眉心神火印记跳跃闪动,转瞬间在结界外围又套上了一层真火屏障!

    小昧知她不容置喙的脾性,只能尽力守住思德的残魂,见闻此状心急如焚:“没用的!你的灵力已经支撑不了神火的力量了!烈浆会冲破结界的!”

    话音刚落,烈浆就轰然一声冲泼下来,火瀑布一般撞击在并不牢靠的结界上,顿时将里面的一人一剑一结界吞没了!

    结界被汹涌而来发烈浆层层包裹,转瞬间就将神火之力吞噬了去!骇人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结界拷打在人的肌肤上,她感觉比起灶房的蒸炉有过之而无不及,被这灼热的温度逼迫得快要呼吸不过来!

    小昧无计可施,扯着嗓子狂叫起来:“女娃子!女娃子!你怎么样了女娃子!?”

    “别喊了。”城主睨了他一眼,勾唇笑道,“等结界破了,她自然就没得活了。时间问题而已。”

    小昧急得发抖:“你早就知道我一直待在思德身边,所以特意在完颜城下了禁制封锁我的神力。你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城主一挑眉,不可置否:“为了在整座城池设下伏神令,我可是活生生血祭了三百多名将士,靠得就是这尊至高无上的引魂鼎。你瞧瞧,这里面的烈浆多红啊、烧得多漂亮啊,都是由我完颜城将士们的鲜血染成的。只可惜你的神力对它一点作用都没有。”

    “伏神令是禁术,你不怕遭到反噬……”

    “马上就到你了,神火大人。”城主转头打断道,随即粲然一笑,“……别着急,一个一个来。”

    小昧嗓子卡得生疼,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烈浆逐渐把地面淹没,看着问觞在火狱中不断挣扎。

    结界一层一层地被打破,就快要烧毁最后一层屏障。冲撞而来的烈浆将她一寸一寸压进土地里,她感觉越来越抬不起头来,后颈处仿佛已经烧起来了。

    惊鸿深深没进土里,从原本的铮铮响动逐渐变作静默无声,宛如垂暮的老人一般失了活气。问觞埋下腰,双手紧紧握住剑柄,银牙近乎咬碎。

    要撑不下去了。

    可明明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轰轰烈火焦灼地压在她的脊背上,直到把这一辈子的傲骨一寸一寸地压塌。她终于握不住惊鸿,松开了一只手,半跪在地上,额头紧紧贴住了地面。

    此时与大地的共鸣才格外清晰起来。无论是春日的复苏,惊雷的动荡,枝条的抽缩,这片土地上所包揽的脚步与人声……终于一丝不落地传入鼓膜中。

    以至于分不清究竟是来自这片土地上的经历与故事,还是自己记忆里的经历与故事。直到再次仔细去辨别那春日的复苏、惊雷的动荡、枝条的抽缩、脚步声与人声……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只远远朝她伸出的手来、以及一对悲哀又温柔的目光。

    是那年除夕夜里,临死之际一闪而过,至今都视作救赎的紫色光芒。

    是春日万物复苏时,她咬着桂花糕踩着点进早课,目光有意无意瞥过那个少年时看到的窗边风景。

    是惊雷动荡时,她在归一楼后边的山地里走丢,只记得那是与魔尊的第一次交锋,忽视了淋一身雨来寻她的小小少年。

    是在黑云山上,不顾一切地跑上山来,满怀期许地朝她伸出手,说要带她走的那个人。

    也是义无反顾跳下悬崖渡了半生修为、又誓死挡在九根噬魂钉前、挡在世俗与人言前与她共同沉沦,却始终看不清的那个背影。

    是为她做丹青,与她挂灯笼,也因她堕落鬼道。

    是说好了会平安归来,听他说故事的缘由。

    ……还有好多好多的遗憾没有讲。

    无数的画面重叠在一起,她已经分不清是臆想还是现实,再抬头时已经是满脸的泪痕。

    心口处那捧心头血缓慢地发出光亮来,又好像已经与她的胸膛血肉融为一体。整具身体突然之间被一股霸道的鬼气所笼罩,刹那间火红的烈浆中央黑气狂涌,宛如异象前的上玄黑云翻滚不休,铺天盖地地试图将汪洋生灵吞灭!

    问觞颤抖着手摸了下自己的胸膛。

    虽然是这世上阴气最强烈的血液,但被这股力量包围的时候并没有从中感觉到一丝邪气、怨气或是煞气。竟只是澎湃的、温润的、强大的而已。

    滚滚沸腾的火狱被黑气冲开了四分五裂的大口,与之此消彼长地抗衡着。她用手背蹭了下血气朦胧的眼睛,把从喉咙涌上来的血水咽了回去,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黑气宛如万千爪肆虐横行,在混乱的殿堂里横冲直撞。她从最浓郁的旋涡中心站起身来,捡起落在一旁的惊鸿,裹挟着一身黑气朝城主缓缓走近一步。

    城主向后一撤,愕然:“江南渊,你疯了!?”

    小昧也瞬间破了喉:“女娃子!阴煞之气不可借用,会被反噬的!”

    惊鸿剑锋在地面上拖出长长的嘶哑声,问觞看着前方面露惊恐的城主,脚步半点没歇。

    “江南渊!你不想死也不必使这等法子!”城主奋力挥开不断涌上来的黑气利爪,面孔狰狞,“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若是死了也就这般死了,擅自借阴鬼之便,是要被厉鬼撕咬残魂、永世入不了轮回、生生世世都被困在锁魂柱上遭受酷刑的!!”

    问觞像是没听见一样,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朝他靠近,惨白的脸上一对眼珠黑得瘆人。

    “万鬼撕咬之刑比起火刑有过之而无不及,届时你连个游魂都算不上,只能作为一角残片流离于鬼域之中,你当真是疯了!”

    浓烈的阴煞之气扑面而来,鼓膜已经陷入一片厉鬼的哭喊嚎叫中去,聒噪到头皮快要裂开!城主暗骂一声,捡起断剑挥了几击剑芒出去,咬牙道:“……这么烈的鬼气都敢用,蠢货一个!”

    小昧跳脚大呼:“用神火!用我传你的神火逼退它,逼退阴煞之气!女娃子你听到没有!?现在还来得及,不要再往前走了!你会没命的!!”

    每一步都像走在扎满细针的毛毡上,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骨头、经脉都在割裂般痛苦着,躯体疲惫到快要连剑也提不起来。可她听不见厉鬼的哀嚎也感受不到怨气的折磨,她甚至觉得这是温养着她残损经脉的一汪灵泉,强大而温柔地将她托举起来,她才得以走这么远的路。

    狂卷的暴风黑云之中,她努力抬起腰背,握剑的手轻微颤动着,手背青筋直跳。

    城主心里咯噔一下,面色难看:“你要干什么?”

    她在狂风中抬起血污不堪的脸来,干裂的嘴唇微微一动。

    “不会。”

    城主紧皱眉头神色警惕:“什么不会?”

    话音刚落,只见一片黑影疾如旋踵冲到跟前,骤然一道凌厉的剑光哗唰闪过,长长的血线从半空中利落地飞溅出去!

    只听啪嗒一声响,一只握着心脏的苍白人手孤零零地掉落在地面上。

    城主瞳孔骤缩,脸上的神情瞬间凝固,整个身体直挺挺地僵在原地!

    小昧一声惊叫卡在嗓子里,就连四遭的迅疾的罡风都在这一瞬停了喧嚣。

    她再也支撑不住,铮地立剑在地,猛地沉了身子半跪在地上。

    “……不会伤我。”

    她放空一般地呢喃道。

    这世上最最阴邪之物,在她濒死之际燃尽最后一丝力量渡她过劫,明明煞气冲天,怨满坤舆,却没叫她忍受丝毫痛楚。

    破了口的殿堂中狂风怒号,暴雨钻缝袭来。

    乌霏之下,寒气裹挟着朔风溜进这片混沌的天地,把弥漫的黑气徐徐吹散。

    她颤颤巍巍地抬起伤痕累累的掌心,死死捂住眼睛,肩膀细微地颤抖起来。

    天河悠远寂寥,唯有心尖一捧血温热灼喉。

    天底下最邪最烈的杀气,成为她困境中最温柔的后盾。

    他护她都来不及,又怎会舍得伤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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