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觞道:“好吧。”

    遂继续查看古籍去了。一众鬼修络绎不绝地上前提供卷轴中有关的信息,可惜若不是条件不符合,就是荒诞得难以言状。也试过若干鬼画符一般的咒文布阵,却毫无波澜宛如死水。来来回回总是存些偏颇。洞里洞外的人和鬼忙活了大半天,竟是没寻到一点有用的记载。

    洞前来往热忱,灯捻却几尽燃灭,问觞再一摸没摸到卷轴,站起来问:“大家那里还有没读过的吗?”

    陆陆续续有鬼修呈上来几册。她一反常态,几乎是逐字逐句、咬文嚼字地读完,而后盯着最后一页,又问了一遍:“还有没有没读过的了?”

    鬼修们面面相觑,稀稀拉拉地回道:“应该是没有了。”

    “应该是看漏了。”她自语道,“或者是刚刚的符文有问题,哪里画错了,要改动一下。方才纸上画那些都是墨汁堆的,或许是要见血聊表诚意?”

    说着就要往手臂上划一道,被小昧眼疾手快地拦住:“你不受点伤心里不踏实是吧?”

    问觞摇摇头,冷静地道:“先生说我们要找的东西就在典藏阁。如果没找到,只能说明是被我们忽略了。方才我们找到的线索也有不少与此事相关,没成功或许是因为遗漏了某些环节。我以血为引,说不定能唤出点什么……”

    小昧点点头,拾起一地的废稿,问她:“你要重列这些阵法符文是吧?”

    问觞去接:“谢谢。你居然还帮我捡起来。”

    小昧道:“不客气。惊鸿借来一使。”

    话音刚落,惊鸿就从她腰间飞出,铮地收入他手心里。问觞“嚯”了一声:“你该不会想把这些都砍碎吧?没用的,这些书里都记得清清楚楚,你砍碎了我再翻就是了。别白费力气,快点给我吧。”

    小昧微一颔首,突然把厚厚的一沓纸往前上空用力一挥!数张画满阵法便如蝶张翅一般在半空中潇洒地铺洒开来。

    问觞看他姿势以为他要递来,手刚伸出去一半。

    抬头一瞧满目的扑棱蛾子在顶上打转,心道你不给就不给,非要在这里搞破坏,平白害她还要一张一张重新捡,什么时候了还耍这种脾气!正要恼时,忽又见小昧手握剑身,歘拉一声驰到剑尾,随即一道毛刺的血线唰地飞溅出去!

    问觞一声惊叫卡在嗓子里。

    小昧双掌合并再迅速拉开,双手飞快地凌空拟起阵法。废稿中的墨笔阵法一一以血色的轮廓浮出纸张,数百张黄纸虚空而立,百十血阵一齐作成!

    首阵起!

    次阵起!

    三阵起!

    四五六同起!

    …………

    数百座血阵邪气翻涌,场面浩荡,却在施法过后以极短的速度沉寂下去,一张一张归于根本,飘落回地面。

    小昧站在散落的废纸中央,不禁道:“一百来张破阵,居然没一个行的……噫!”

    问觞扑上去抓住他的手腕,盯着血肉模糊的手心:“你干什么!?”

    小昧哼笑道:“我早就瞧这破阵无用,找个机会试试它们深浅。果真是一堆没用的东西,哈哈……话说,方才那招是不是很酷?我这一下来了灵感,要不就取名叫天女散花吧,实在是太贴切了。虽然我不是天女,这些废纸也算不上花,但也并无大碍……”

    问觞哗啦撕下衣服一角,默不作声地替他包扎起来。

    小昧歪头看她:“你怎么不说话,心疼我了,为我伤心?哈哈哈,这点小伤也值得你皱眉,未免太不把本神君一身的神威放在眼里了……”

    问觞抿唇,片刻后直身:“好了。”

    小昧上下翻转手掌,打量一番评价道:“真丑。不过也算勉强能看。”

    “本来也不是用来看的。”她顿了顿又道,“以后别这样了。”

    小昧低头看着她。

    问觞叹了口气,摆摆手:“你赢了。”

    “赢什么了?”

    “你不过是觉得我总胡来,也要我心中不痛快,要给我个教训罢了。”问觞缓缓道,“以后有什么事我自会与你商量,你也不要再胡来了。”

    小昧笑眯眯地伸出手,起先像是要落在她的头上,待她看上来时刹住转了个弯,转而拍了拍她的肩膀:“……知道就好。”

    如此一来,就算找齐了所有古籍卷宗中的办法,依旧是没有一件起效的。一众的鬼修也是没了主意,纷纷焦躁地吵闹起来,洞里洞外乱成一片。笛女从洞外探进头来:“南渊阁下,您确定那位老先生指的就是这间典藏阁,不是什么别的地方?”

    问觞立马弹起来:“这谷里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典藏阁吗?在哪里?”

    笛女摇头:“没有别的了,谷里看书的没几个,应该全在这了。我只是想跟您确认一下,或许除了典藏阁之外还有别的地方藏匿玄机呢?”

    “先生耗尽心血给我们指了这条路,肯定不会出错的。”问觞思忖半刻,喃喃自语道,“典藏阁,典藏阁,书里没有,还能在哪里有玄机……不在卷宗里,不在符文里,不在阵法里,却在典藏阁里……在典藏阁里……啊!”

    小昧:“你想到什么了?”

    “先生说在典藏阁,却没说答案一定在书里!”问觞激动道,“有没有一种可能,答案就是典藏阁本身呢?或许玄机就在这里的某个角落里。起灯!”

    一众鬼修皆是恍然,手忙脚乱地呼唤洞外的灵虫来照明,在洞里的墙壁和角落仔细地搜寻起来。笛女喊道:“阁下还缺人手吗,我们在上面也是干着急,要不要再拨些鬼修下去一起找?”

    问觞环顾四周,道:“人手已经足够,再多要站不住脚了。你若想来,一人下来便可。”

    笛女微微一顿,看了眼脚踝上绑着的沉重脚镣:“阁下,我下不去。”

    问觞目光落在她陈旧的脚镣上。从成色上可见已经被这枷锁捆绑少说百载有余,小腿和足弓已经被挤压得变形,附近的肌肉近乎坏死,也不知是犯了什么罪要被折磨至今。便不再多问:“那劳烦你守着上边了。”

    一众鬼修分散在密室的各个角落仔细搜罗,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花脸鬼小赶前来通报:“南渊阁下,什么都没找到。”

    问觞神色微敛:“角角落落都找了吗?”

    “都是一点一点映着烛光找的,墙壁、木架和地面每一寸都反反复复搜寻了三遍,并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

    问觞走到墙壁跟前,目光一寸一寸在所及之处凌迟过,突然道:“挂画后面找了吗?”

    众鬼修皆是一怔,纷纷摇头。

    “那把挂画都取下来再找找。”

    为首的几名鬼修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阁下不可!”

    问觞已有不耐:“怎么又不行了?因为这是你们谷主亲手所做,你们不敢擅动?”

    鬼修尴尬地低下头颅:“我们私闯谷主禁域已是大不敬,如果再动这些物件,恐怕谷主要大发雷霆了……”

    问觞心道你们再磨叽连所谓的谷主都没了,还管他发不发火?指着挂画道:“你们睁大眼睛看看画像上的人是谁?跟我长得不像吗,都没认出来?”

    “是、是您无疑。”

    “我都活生生地站在这里,还要这画做什么?合着你们是打算跟他一块对着画像给我上香了?”

    鬼修大惊,连连磕头:“不敢!不敢!绝无此意!”

    问觞转过身,面朝一众鬼修,一字一句地道:“既然你们事事都信奉你们谷主,那我也多说一句,便是他也事事都听我的。因此我的话就是他的话,我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因此若有违令者,我将以不归谷的律条刑罚代为处置。若有不服者,即刻就站出来,就地处决!”

    最后四个字一出来,小昧掌心火都咯噔回去了,不禁传音道:“你这也太蛮横了!风泽杳不在半刻,你要把他家都抄了!”

    问觞面上稳如泰山,私下却叹了口气:“这群鬼修估计是享了太多福,过惯了舒坦日子,一点轻重缓急的意识都没有。不吓吓他们立好规矩,后面有的麻烦。”

    花脸鬼率先站起来,提着长杆把最上面一排的画像全叉了下来,头也不回地道:“谷主都要没了还管这画像做什么?何况南渊阁下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赶紧的动手,莫要后来再追悔莫及!”

    其余鬼修也接连起身,涌上前去争先恐后地把挂画取了个干净。如此一来,密室倒是空旷了不少。

    问觞举着烛火扶着裸露出来的墙壁一点一点查看,突然感觉手掌摁到了某块隐约的凸起物,立马喊道:“小昧!”

    小昧连忙从半高处跳下,其余鬼修也纷纷围过来。他拨开鬼群,问道:“发现什么了?”

    “这一块似有玄机,但是我摁了又没反应。”问觞用指节扣了几下,附耳去听,“另一头似有风声,又似是流水潺潺……不对,还有篝火燃烧、烟花爆竹……奇了怪了,里头是藏了个世外桃源吗?”

    小昧也附耳过去,却什么也没听见。听完她的描述后道:“应该是往生炉。”

    “那是什么?”

    “说是炉但其实不是真正的炉。我方才在典籍上看到有关的记载,据说是历代鬼王的灵树下都会自发开辟出一条能破土的通道,此条通道沿途一片黑暗,唯有生前难以忘怀的声音环绕耳畔,指引一路前行,直至破土。”

    “破土又能如何?往生炉,是迎往新生的意思吗!?”

    小昧摇摇头:“如果是迎往新生,我方才翻阅到就该与你说的。而这条路与新生恰恰相反,破土之后迎来的,是终结。”

    问觞喃喃重复:“终结?”

    “历代鬼王死后的魂灵都要回归灵树,前往自己的往生炉。说是往生炉,但鬼修哪来的下辈子呢?只是这条路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这辈子所经历的嘈杂在耳畔,或动听或刺耳,周遭或酷暑或严寒,或荆棘丛生或风霜刻刀。如此摸索着前行百八十里走到尽头,便算结束了。”

    “那岂不是很孤独?”

    “十分之寂寥。”

    “师兄也要这样吗?”

    小昧叹道:“既是鬼王,殒殁之后免不了走此一遭,只不过是人是鬼终有一死,死前若能回顾生前种种,虽然寂寥,也并非只是伤事一件。”

    问觞轻轻抚摸了一下墙壁。

    小昧道:“我瞧玄机大约不在此处,你先别顾着伤春悲秋。先把风泽杳救活了,说不定他命长得能把我都熬死。”

    此话不假。无论是神君还是鬼修,只要不是中途死于非命,寿命是要远远长于凡人的,更别说风泽杳这样一个方才活了二十多年的鬼王,若要以凡人的寿命计量,算起来在鬼修里也不过孩童的年纪而已,可以说是大有活头。

    小昧不禁神游起来。

    凡人寿命短暂,再过几十年,女娃子也应该不在了吧。

    那时候风泽杳会怎么样呢。

    他又会怎么样呢。

    也不会怎么样吧。

    这么多年他不都是一个人过来的吗,在时间的宏大洪流中,没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围观的鬼修出声道:“南渊阁下,这四周我们也已经搜查完毕,并未发现有何异常。”

    问觞眉头微微锁起,右手成拳抵在唇边,左右踱了两步,低头思索起来。

    一众鬼修皆等候她出声,她突然转身,扶了小昧一把,跌跌撞撞地往洞口奔去,抬头朝外喊道:

    “笛女!”

    笛女在上面探头多时,连忙应声:“阁下我在!”

    “笛女,我记得我们下来之前你跟我说,我的血滴在灵树上可以救师兄。”

    “对,是缢婆告诉我的!”

    “虽然当时我的血没能让灵树重新枝繁叶茂,但是却打开了通往典藏阁的通道。”问觞道,“也就是说虽然没能救人,但推动了我们的进程,否则我们连典藏阁都不一定能找到。如果说缢婆只是信口雌黄,这事又过于巧合,怎能打开典藏阁的钥匙恰恰就是我的血?缢婆不会平白提到我血的作用,她这样说定是还有其他缘由,她或许在暗示些什么,她一定还知道些别的!”

    笛女福至心灵,立马起身吆喝:“快,我们去把缢婆抬来!”

    大约半刻时间,一群鬼修就抬着缢婆来了。缢婆腿脚不便,由其余几个健壮些的鬼修搀下来,问觞赶在她行礼前拦住:“不必多礼。”

    眼前这个满面皱纹的婆婆脸色青白,眼珠混沌凸出,松弛的皮肉包裹着嶙峋的肉身,盖不住的腐朽气。脖子上深嵌进去的暗红色绳印和数道指甲抓痕醒目非常,可见死前凄状。

    问觞道:“劳烦婆婆周身不适还来跑一趟,只是婆婆神通,想必知道救我师兄的法子。”

    缢婆道:“阁下抬举老身了。老身腐朽之躯,莫要阁下沾了晦气才是。阁下此行焦灼,老身便不多话了,只问在此处寻见什么特别没有?”

    “别的没有,只有往生炉。”

    “往生炉?你能瞧见往生炉!?”

    “有何不妥吗?”

    “往生炉乃极尽虚幻之所,别说旁人了,就是谷主在此也是万万找不到自己的往生炉的!”缢婆声音颤抖,“你们在何处寻得?”

    问觞指了下:“就在那处,里头传来许多喧闹声。”

    一旁的鬼修连忙指向方才她附耳的地方,学着她刚才的模样去摸去听,没想到竟什么也没摸到没听到。

    花脸鬼喃喃道:“奇怪,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方才是指的这处吗?”招手道,“玄灵,你耳力好,过来听听。”

    被唤玄灵的鬼修附耳听遍那一片墙体都没听出什么声音来,又四处摸了一遍,遂摇头道:“我也听不出什么,也未摸到什么。”

    问觞道:“方才确实听见从里面传来诸多喧闹,怎的销声匿迹了?缢婆,这往生炉莫非有什么别的用处?”

    缢婆思虑良久,叹了口气:“我说些阻挠的话,恐怕您也是听不进的。”

    问觞听出话外之意,立马抓住了她的手:“您真有办法!?”

    “确有一招偷梁换柱,瞒天过海。”

    问觞急切道:“怎么做?”

    缢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过木拐背过身去,不忍地闭上眼睛。

    问觞绕到她跟前:“此法岂非有什么难处?您与我说来,我尽力去解决便是!此事刻不容缓,还请缢婆能指点一二!”

    缢婆道:“阁下,不是老婆子不帮你,是此法太险。我深知阁下深情厚谊,若将此法告知,阁下定是无所不用其极,不能爱惜自己身体!”

    问觞恳切地道:“缢婆,不管这法能不能用,您总得告诉我我才好思量。我与师兄情深义重,他向来对我毫无保留,如今到了我能为他做些什么的时候,我自然是万死不辞!我们试过那么多方法都没有起效,现在您是唯一的希望了,如果您不把此法告知于我,我只好在此长跪不起了!”

    缢婆赶忙拦住:“您这又是何苦!哎!”

    问觞紧紧抓住她的手:“缢婆,您就告诉我吧!”

    缢婆揉揉眉心,终究还是道:“往生炉,能救他。”

    “往生炉?什么意思?怎么救?可是往生炉不是走向灭亡的通途吗?师兄进去了出不来怎么办?可是其中还有别的蹊跷?最重要的是时间已不足矣,师兄根本不可能在一天时间内赶过来!要怎么才能传消息给他,飞鸽传书定时来不及了,得再想想别的法子……不行,怎样都不行,就算消息传到了千里迢迢又要怎么……”

    “不是他进往生炉,”缢婆打断,垂下眼睛缓缓道,“……是阁下您进。”

    问觞呆滞一瞬:“我?”

    听闻此话,远在一边的小昧嗖地冲过来,将她拦至身后:“老太婆你说什么浑话,她如何能进!?敢情你说的偷梁换柱瞒天过海,竟是叫人替死的意思!?”

    缢婆被这大嗓门跄了一跄,后知后觉地望去,怔愣半晌,恍然道:“……竟是神火大人。小辈曾承蒙神君关照,幸而留得全尸苟存于世,时之久远竟没认出神君来,真是失礼了。”

    小昧冷嗤道:“你若真有感念之意,今日就不该说出这样糊涂的话。刚刚就算是耳边飞过一只苍蝇,当听不见了,此话务必不要再提。”

    问觞道:“小昧,你让缢婆把话说完。”

    小昧气恼:“我看你是得了失心疯,是闲好日子没过够上赶着去死!我告诉你,只要我还站在这里就不可能让你去往生炉!我就不信普天之下还找不出第二个能救他的法子了!”

    问觞冲他一笑:“小昧,我死了,师兄一个人在这世上多寂寞啊。”

    小昧皱着眉头看着她。

    “所以我不会死的。”她道,“师兄找了我太久,想必是非常不好受。我不愿他伤心。你知道,被丢下的人才是最痛苦的。”

    “所以呢?”

    “所以我不想死,也不愿死。你相信我,我不会轻易放弃生命,我要和他一起活下去。”她笑着道,“先听听缢婆的话吧,或许还有转圜之机呢?”

    小昧下颌紧绷,气恼地转过头去,一屁股落在凳子上。

    问觞道:“缢婆请说吧。”

    缢婆心有余悸地看了小昧一眼,继续道:“让阁下进往生炉,也并非是要阁下赴死的意思。自古往生炉只有鬼王殒殁时才会显形,阁下是唯一一个能摸见、听见往生炉所在之人。阁下天定,必定有神明庇佑,或许进去也有转机才是。”

    小昧不禁冷笑道:“神明庇佑?我就在此处,却是没接收到这样的祈愿。”

    缢婆擦了擦头上的汗,噤若寒蝉。

    问觞道:“您说我可以进往生炉,但是往生炉又该怎样才能判定进去的人是师兄而不是我?如何做到瞒天过海?”

    “这个,便是老身最难以启齿的一件事了。”

    “缢婆但说无妨。”

    “如要往生炉将进去的人认成谷主,唯有‘换血’一招而已。”

    小昧猛地站起来。

    问觞头也不回地摁住他肩膀,道:“如何换?”

    缢婆忌惮地看了小昧一眼。

    “缢婆,有我在,神君不会为难你,你只如实说来便是。”

    缢婆低下头,垂眼低声道:“五脏六腑各有其精,百川入海,无一不流经心肺,周身真气才得以流转,是而心头血才为精血,于昆仑之墟有移山填海之能。我记得阁下那里,正是有着谷主的一味心头血。”

    “不错。”

    “若以此精粹之血为流,引入自身血脉,让其流经全身,与自己的血液融合、真气交融,便可做到瞒天过海。”缢婆顿了一顿,将头埋得更低,“只是阁下知道,换血之事就如洗涤血管重新注入,滋味不亚于肝肠寸断,阁下……未必受得住。”

    小昧急切地抓住问觞手腕,想要说点什么却被她拂下,登时喉头一哽,已知不妙。

    缢婆没注意那厢动静,垂目继续道:“……鬼族帝王心头血煞气甚烈,非一般鬼修可比拟。阁下生性圣洁,又有神火附体,任由阴煞之气在体内游走周旋,两厢冲撞猖獗纠缠,全身经脉有如爆裂之势,肉身有如在焚,其痛苦惨烈甚于凌迟……”

    缢婆别过头,终究是没再能说下去。

    典藏阁中,众鬼修亦是阒然无声,目光纷纷落在问觞身上。

    却见她神态自若,眉目不惊,只不咸不淡地问了句:“我只问一句,能不能活。”

    缢婆道:“老婆子我知道的,唯有此法可救谷主了!”

    “我是问我能不能活。”

    缢婆一愣。

    “我得活着。”她道,“我和他,都必须好好活着。”

    缢婆甩了木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邦邦磕了两个响头:“阁下大义!阁下此行凶险,若能熬过此关、顺利通过往生炉,一切就有回圜的余地!若是阁下没熬住,老身、老身……老身罪不容诛,便随阁下与谷主一同去了!”

    只听得一片落地声,洞中洞外的鬼修哐哐跪拜,呼声悲壮:“阁下大义!小的愿随阁下谷主一共去了!”

    缢婆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嗓音颤抖:“老身深知阁下去意已决,可老身还是忍不住多说一句,此行艰险,还请阁下再多思量片刻!”

    盲娃按捺不住,想要阻拦,从剑鞘中飞出,却只能在她面前胡乱舞着。问觞安抚地在剑鞘上摸了两下,只听笛女的哭腔从头顶传来:“阁下已为谷主费心良多,谷主定知阁下情意,一路上诸多苦痛折磨,如此便也够了!那换血的滋味难尝,说是生不如死也有过之而无不及!阁下实在不必做到如此份上!”

    其余鬼修竟也奋然道:“我们感念谷主知遇之恩,只是如今之局已是死局,何必再要阁下舍一条命在里头!小的深知阁下是天底下最为重情重义之人,不愿阁下遭此折磨,若阁下愿意就此收手,不归谷对待阁下一切如旧,定不会心生怨怼!阁下还请多为自己思量,莫要坚持了!”

    缢婆哽咽着道:“阁下,换血之事奸险不论,还有一事老身方才没向您禀明。老身自知阁下神性,因此就算是阁下在此行中挺了过来,也还是于心不忍!”

    问觞轻声询问:“缢婆所言何事?”

    缢婆捂住挂满眼泪的脸,声音嗡嗡地从手掌下传出:“阁下换过血走过往生炉过后,便再也不是风光磊落的名门修士,也再不为光明坦荡的凡人。从此之后将置身腌臜,与老婆子和这一群鬼修一般,彻彻底底堕为鬼道,只能做这见不得天日的恶鬼了!”

    此话犹如平地起惊雷,惊得一众鬼修纷纷转头侧目。

    苍生暂且斥她牛鬼蛇神,百般肮脏。却不妨有人看得真切,要敬她如神如祇。

    人间黄泉混迹二十多载,若是真叫她连凡人都做不了,竟混成卑贱如鬼修,岂不是堪比明月落进泥潭里一般处境。

    笛女于心不忍正要阻止,却听问觞笑了一声。

    “我还以为是什么,不过是凡人做厌了,做个鬼修来玩玩。倒也是趣事一件。”

    花脸鬼连礼数也顾不得,近乎连滚带爬地去拽她衣角:“小的敬仰阁下圣洁,恳请阁下不要自轻自贱!”

    一旁鬼修也道:“小的素来听闻阁下盛名,阁下德厚流光,至圣至明,怎能与我等卑贱之躯等量齐观!还请阁下收回此话!”

    “我早已不是风光磊落的修士,也不是光明坦荡的凡人。你们亦不是身处腌臜的卑贱鬼修。这世上的所有生灵无非都是在其位谋其职,众生又有何异?”

    她一步一踉跄从鬼修身边经过,行至能听见喧闹的墙壁彼端。

    小昧两步并一步拉住她,嗓音颤抖,明知不可为可还是道:“……若我去呢?”

    “小昧,我是这世上唯一能感应到往生炉的人,也是这世上唯一能救他的人。”

    小昧呆呆地看着她头也不回地拨开他的手,朝前走去。

    “待会儿让他们都上去,离得远些。你也不要靠近。”

    疼到一定程度,发狂伤了人也说不定。

    明明不长的路,却像是走了很久,久到她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浮现那人阳光下微蹙的眉头和泛红的耳根。一晃竟还是少年人的模样。

    她轻轻抚摸着湿冷的墙壁,脑海里突然想到这里这样湿,古籍却能完好无损,也是奇事一桩。

    想着想着,觉得自己真是可笑,竟还有功夫蹦出这种无聊的念头来。

    胸口处传来不属于自己的温润的力量,起先宛如流水潺潺温柔和缓,后又缓缓淹没至喉咙,叫人逐渐喘不上气来。

    身份于我而言又何足挂齿。

    她咬破指腹,唤出鬼王精血。

    与能救他而言,不过是毫发微末罢了。

    窒息般的痛觉绵延上来前,她回头看了眼小昧,只见他近乎失魂地站在原地,瞳孔瞪得失神,嘴巴颤抖着张着,第一次露出她从没见过的表情,好像下一秒天就要塌了。

    她迎着小昧恍惚的目光笑起来。

    “从前只晓得你爱生气,气红了眼的,倒还是第一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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