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景看清她的脸,愣了一瞬。随即收了缚妖索,时重不防“扑通”一下摔落在地。

    “起来吧。”

    旬景无奈道。他又不伤她性命,她却哭得这么可怜,让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做的有点过火。

    时重等了一会儿,不见旬景有什么动作,她本以为他要杀她的。现下憋着一口气,双手撑着从地上爬起来。

    眼前递来一方帕子,执帕的手修长素净,骨骼分明。时重愣愣抬头看他,旬景道:“脸上沾了泥土,擦擦吧。”

    时重红着眼眶,泪珠将垂未垂,因着嘴角紧抿,脸上酒窝若隐若现。旬景移开眼,等了一会儿,她不接帕子,他便将帕子搁在石桌上,往屋内走去,“进来。”

    这是什么走向?时重抹了一把眼睛,看着桌上素净的白色帕子,又抬眼看向向寝屋走去的青色身影,一时间陷入迷茫。怎么感觉有种被瓮中捉鳖的样子?

    旬景抬步迈入屋内,身后并无动静,缚妖索听着他的命令又向时重飞去。时重连忙收拾心神,赶紧跟上。

    月色仍旧清透,即使是屋内,也将一切照得无所遁形。但此刻房门在她身后缓缓阖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屋内霎时间暗了下来。

    时重惊魂未定,看着旬景坐下,他衣袖一挥,一颗偌大的夜明珠出现在木桌正中央。屋内又亮堂了起来。

    她仍站在门口,有些局促。旬景抬眼向她看来,“坐吧。”他的声音似夏夜凉风,轻柔怡人。

    时重犹豫几下,依言坐在另一条凳子上,忽觉此刻,好像不是很怕他了。起码他还不打算要自己性命。

    “你是什么妖?”旬景淡淡问她,执起月白茶壶,在裂纹杯内注满茶水,然后推向时重。又伸出食指轻点桌面,似在沉思。

    时重不解,坐得端正,向桌上捆成一团的缚妖索投去一眼,乖巧答:“钟表妖。”

    她没有哄骗的想法,况且哄骗无用,以旬景的仙力,难道还探不出来么?或许她表现好,这人即便以后也不会杀她。

    旬景面如美玉,在夜明珠的银辉流转下越发显得纤尘不染。听闻这话,不动声色看她一眼,又问:“为何不让你师弟来救你?”

    时重垂眸,忆起化身黑狸奴轻巧而去的古夷,心中暗叹。

    风雨楼规矩森严,任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若任务没有完成还回去,下场将极为惨烈......

    揭了榜后,为以防万一,她便邀了古夷来帮自己。即便任务没完成,也跟古夷毫不相干,他回去也会相安无事。但若古夷来救自己,未完成任务的事便会暴露,那时可就真死路一条。旬景不杀她,风雨楼也不会放过她。

    但最终时重说:“不想拖累他。”

    此乃风雨楼秘辛,一切都不准为外人道也。

    旬景没有再追问,瞥了一眼缚妖索,浅笑一声,意味不明:“你很怕它?”

    可不是嘛!时重默默腹诽:哪个妖不怕它?普通的妖被它缠上就会被封禁妖力,跟人类一般。更何况是她这种妖力低微的小妖,碰到缚妖索,不仅连微薄的妖力都留不住,还浑身酸痛,难受得很。

    时重没有说话,以沉默应对。旬景心下了然。

    但是不应该的。旬景浅吟片刻,要她伸出手腕,时重不敢不从,轻撩起袖摆,露出纤细的手腕搁在桌上,然后旬景手指轻搭了上去。

    脉搏有力,经脉通畅,不像有疾。旬景又向她脸上投去一眼,面色白皙,因着后怕还浅泛红晕,但也是康健之相。

    此番探知,旬景确认,她确实是妖力低微。

    他不禁起疑,微微沉思:若只是如此小妖,必不会引得时间流逝异常,是天官卜算有误,还是她有心隐瞒?

    若是前者,他需得回去一趟,重新请卜天官测算,若是后者......旬景不由打量她一眼,那这小妖不除必有后患。

    时重不知他想法,等他松了手,便利落收回手腕,放下衣袖,然后讨好一笑:“仙君,我何时可离开?”

    “离开?”旬景若有所思看她一眼,颇觉好笑,温声问她:“去何处?”

    时重赧然一笑:“回家......”

    心里却冷哧一声。家?何来的家?早在父母把她卖去风雨楼时,她就不认那家了。但面上仍柔柔一笑:“仙君不知,我们出来一趟实属难得,既无法回楼内,那回家去看看也是可以的。”

    旬景自然知道她在撒谎,早在下到人界时就查明了她的身份,但他并不揭露,慢慢勾起唇角,缓缓道:“不,风雨楼,你还是能回去的......”

    时重愕然:什么叫还能回去?她可真不想回去,也不敢回去啊!

    却见旬景手掌一翻,一张发黄的牛皮纸就缓缓出现在他手心,旬景往前一送,时重定睛一看,失声惊呼:“云墨令!”

    旬景笑说:“再仔细看看。”

    时重接过牛皮纸,最上头赫然出现两个楷体大字,是墨笔端正书写的“旬景”。时重心恍然一抖:原来,这状子,竟然是旬景自己投的......

    目光再向下挪,时重最终盯着酬金那栏,头疼欲裂。两块雀石,就让自己落入虎口。先前被瓮中捉鳖的预感果真应验了!

    时重缓缓吐出一口气,暗道不妙。自己买凶去杀自己,旬景这样做定不是戏弄别人。时重越发觉得后悔:怪自己不察,尽想着挑简单任务下手。谁知简单任务水也很深......

    作为菜鸟,活着真的很不容易啊!时重沮丧,偷偷看他几眼,暗自揣度旬景是何用意。

    旬景注意到她目光,微微一笑,柔和俊俏的脸上带了点戏谑:“现在你觉得,风雨楼还不能回去吗?”

    时重哀叹一声:这是自己能不能回去的问题吗?这是她不得不回去啊!明显这里面阴谋重重,但时重又不得不钻进去。

    她重新展开羊皮纸,细细浏览。这云墨令上,除了录有要刺杀的对象及酬金外,还清晰地写明了被刺杀者所居何处,信物为何。

    风雨楼验收任务时,以信物为准。带回信物则说明任务成功。羊皮纸上写着,旬景的信物是一柄玉骨扇。若她要回去风雨楼,那么玉骨扇是必不可少了。

    但玉骨扇在哪?时重目光在旬景身上逡巡几番,并未发现踪迹。除却缚妖索,时重好似并未看到旬景身上有其他饰品。

    旬景看了她一会儿,淡道:“不必找了,玉骨扇是我借用的,事急从权,胡乱编了一个罢了。”

    时重点头,问他:“......那?”

    “风雨楼验收时,难道只看信物么?”旬景提醒她。

    时重恍然一惊,这才想起,楼内等级高者自然是只需信物的,但对于她这等底层小妖,初次出任务,除却信物,还会有专门的妖卫前来查验。

    时重不说话了,蹙眉看向旬景。

    她确是第一次刺杀,并不清楚细致流程,可旬景知道的竟比她还清晰,若不是他提醒,自己带着玉骨扇回去,那必然是会露馅的。

    犹记得他抬手间蓬勃涌出的层层仙力。时重不免怀疑:他是普通的仙君吗?看他目的明确,他是否剑指风雨楼?

    一时间心思百转千回,但面上不显,只问旬景:“那仙君需要我如何行事?”

    旬景默然观察着她,见她神容平静,面色剔透,无有不快,开口说:“不急,明日等玉骨扇到再说。”

    ......

    是夜,圆如玉盘的银月终于隐进了云层。

    旬景将寝屋内唯一的床榻让给了时重,自己去院内端坐着。听闻仙甚少休憩,时重推脱不过,现下已躺在榻上,阖目准备入睡。

    窗扇用木架支着,时重心思沉沉,实在睡不着,悄悄掀起一眼,透过窗扇看向院内。

    夜明珠被摆在了石桌上,借着夜明珠莹莹光亮,旬景又执起了那卷书,身姿俊雅清隽,左手端起茶杯,浅啜着冷茶。

    时重心里“咯噔”一下,翻起身看向屋内木桌。

    不是只有一个茶杯吗?方才给了自己,那旬景喝的不会是自己那杯吧?她可是记得,为了避免尴尬,她饮茶饮得可勤快。

    却见木桌上那茶杯仍静静搁着。时重长出一口气,提着的心放了回去,发觉自己脸热得厉害。

    也是,妖被限制不能变化万物,但仙却是不一样的,翻手为云覆手雨。她拿自己来比对旬景,可不会出岔子么!再说了,旬景会犯这样的错误吗?时重好笑,暗道自己多心。

    屋外传来一声似新雪般清透的声音:“怎么了?”

    时重忙答:“没怎么!”

    随即一道法力敲在支着窗扇的木架上,窗扇应声跌落,与窗框嵌为一体。视线被彻底隔绝,时重恍然想起:自己好像还是个俘虏!

    但俘虏有她这般待遇么?时重钻进被窝,重新阖眼,心里想着,书生旬景,仙君旬景。但不论哪个旬景,抓了她,却对她还是不错的......

    ......

    久违地,时重做起了梦。

    梦中,冬日。

    她回到了那个柴房。柴房阴冷潮湿,刚学会化形的时重还不会用妖力御寒,蜷缩着躲在墙角,墙角有一堆干草垛,窝在那里也算暖和。

    可随着风雪渐起,四处漏风的柴房在雪夜飘摇。干草垛很快被飘进来的雪花打湿。时重艰难入睡,又瑟瑟冻醒。

    没多时,她发起了热。

    奇怪,妖也是会发热的么?

    时重只觉得胸腔间有一团火在燃烧,越燃越烈,直烧得心肺灼痛。

    她跌跌撞撞扑向门前,嗓中干涸般的痛,却仍旧嘶哑呼唤:“阿爹,阿娘......”

    连着唤了好多声,没人理她。她支撑不住,跌倒在地,晕了过去......

    刺骨的冷,烧心的痛,在她再次转醒后都成了满目的恨。

    风雨楼,风雨楼,山雨欲来风满楼......

    恨意浓烈,冲出了时重的梦境,时重在满腔愤懑间悠悠转醒,久久回不过神。

    为何会做梦?在风雨楼战战兢兢求生存时,都没有做过一次梦。好不容易脱离风雨楼,却做起了梦。

    怪道昨夜安稳。

    时重撑着床榻坐起来,揉揉眼睛,发觉屋内无人。难道旬景在院内坐了一整夜吗!

    时重赶忙下床,拉开木门。

    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春雨细密无声,院内土地早已湿润,看来是下了有一会了,连接寝屋和院门的青石板也被浸透。

    时重看向石桌,那处并无人。不知为何,时重却觉得有些轻松。若是让旬景在院内坐一整晚,那自己可真太不是人了......不,太不是妖了。

    就在时重愣神的时候,院门被推开,有一人执着伞,缓步走入。

    来人着一身冰雪蓝绣孔雀纹长衫,面庞如白玉雕凿,身姿又端庄清雅,正是旬景。

    旬景撑高伞面,沿着青石板慢慢走来,走至近前,他淡声说:“醒了?”

    旬景将伞面微微倾斜,雨珠便如帘般垂落。时重发觉,他的伞面十分具有趣味,桃枝与春雀交相辉映,正是春季好风景。

    旬景也不在意她是否作答,将合拢的伞竖在门框边,抬步走入屋内。

    然后递给她一个东西。时重接过一看,正是一柄玉骨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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