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韬)
尔后作了组织处理之后,蒋和平老师真的从天堂坠入地狱!即使数十年流逝,蒋先生平一旦梦到那惊心动魄的被划为特别“贱民”场面,醒来后心有余悸。多年后有人问蒋先生,一生最难忘的经历是什么?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一生最刻骨铭心的是划为特殊‘贱民’的经历!”
在自传中,拼命熬过混乱时代的他对华国整人的斗争深恶痛绝,愤然抨击。他痛苦回顾,痛心疾首:面对面的斗争会,斗争会是“刺刀见红的”,任何人在斗争会上,都要亮出自己的“立场”,造成那种精神上和□□上双重折磨人的痛苦。能不能划清政治立场,这是组织是否信任你的关键。无论先前是师生关系、朋友关系、夫妻关系、亲属关系等,都要在“立场”的“大是大非”上划清界限。华国历次政治运动中涌现出的积极分子就是一些丑陋的人,有的是情势所迫,有的则是出卖灵魂!斗人到最后,“罪人”当然是认罪,把别人骂你的东西,用自己的话再骂上自己一遍,这就是低头认罪,算是态度好。如果你敢于反驳的话,那斗争会不仅要升级,而且要无期限地延续下去,直至你哑口无言、“低头认罪”时为止!
组织上对年轻教师蒋和平的讲话永远印在这个特殊“贱民”的脑海中,那就是要夹着尾巴做人!可当年,他再竭力地夹着尾巴做人,怎么也想不到悲剧并未就此罢休,惨况继续......
那不堪回首的年岁,风雨如晦瞬息万变。时局变幻莫测,国民如风中浮萍飘摇。压力山大的特别“贱民”的帽子,却让雄姿英发的26岁蒋和平厄运不断。首先,在苏联相识的新婚妻子迫于巨大压力与他分手。要知道,一旦在政治上无辜成了敌人,在当年是非不分、黑白颠倒的时代,夫妻离异、子女与父母反目成仇等家庭分裂成了千古以来伦常失序的家常便饭。所以,迫于压力,恩恩爱爱的程媛媛迅疾与蒋和平离婚,新婚燕尔遽然悲凉的婚变。这个感情笃深的小娘子万般无奈,与同事夫君急匆匆离异。蒋和平老师暗自伤悲,“世间的悲惨,最多也就这样了吧”?
几十年后,蒋先生回忆起婚变依旧痛惜,被第一次情殇伤透了心。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被划为特殊“贱民”而遭受人生最大打击的青年教师蒋和平,出乎意料地又面临新的打击。感情甚笃的新婚妻,由于政治原因跟他离婚。
晚他两年留苏归国的学妹恋人程媛媛,与蒋和平一样分配到同一所法学高校。很快,这对热恋已久的有情人终成眷属,6月份举行结婚。那会儿时兴的婚礼风气不是举办华美而烂漫的婚宴仪式,而是简朴到不像婚庆的样子。两人没有举办酒宴,白天照常上班,傍晚吃饭完后邀请一些朋友聚会。在四号筒子楼的一间宿舍就当成婚房,也没有闹洞房的习俗。在新时代,闹洞房风俗肯定被当作四旧早就破除啦。所以,二位新人蒋和平程媛媛匆匆在书桌上方的墙壁粘了一个大大的红“喜喜”字,渲染结婚的喜悦。他俩拿出上个周末买的花生、葵花子、苹果、香蕉、茶水等零食水果款待宾朋。喜气喧腾的鞭炮也没放,就结了个恬静的婚。大家踊跃祝贺新郎新娘恩爱甜蜜白头偕老,场面,场面很热闹很温馨。大伙儿都说,两个留学苏联的高材生在这里结婚了,蛮新奇、不多见。夜深人静,蒋和平程媛媛夫妇拉埋天窗,畅饮爱情的蜜汁。
但是,蒋和平还没有尽情享受新婚的欢乐,大概一个多礼拜以前,组织就把他打成特殊“贱民”。自此,婚姻开始受到严峻的考验。“贱民”问题,当然比较严峻。刚开始批判还好一点,算做人民内部矛盾。到了后来上纲上线,当作敌我矛盾。他觉得,自己忽然沦为“贱民”对妻子程媛媛来说比较麻烦。组织上明确表面说,家里有“贱民”的,原则上不鼓励夫妻离婚;但如果你真要离婚,组织上也不反对。然而,在当时不正常的国情下,这个不鼓励离婚原则在实际生活中根本很难执行。你不鼓励夫妻离婚,又要求夫妻之间划清界限,那么,咋能做得到?况且,程媛媛要求进步,组织上则找她谈话,虽然不鼓励离婚但要想转正就看她的立场与态度。为此,她背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自个儿快被压力压垮。从而,这对新婚夫妻的生活开始出现冷战,家里的空气憋闷得人要爆炸。妻子无心做饭,丈夫只得吃食堂讲究。妻子说出分床睡,于是夫妻关系降到冰点。蒋和平敏感,预感婚姻不妙。
终究,程媛媛为了前程深思熟虑,横下一条心,离!
一天夜里,大雨滂沱。妻子忽然哭起来,向丈夫摊牌,“和平,咱们离了吧。”丈夫尽管有心里准备,但真的面临离婚的一刻还是伤心,“媛媛,你确定要和我分开吗?”
“嗯,我也没办法。目前,组织给的压力我受不了,迟早崩溃。”程媛媛泣告,“我俩倘若继续相处下去,前程将一起走向毁灭,不单单是你毁了。与其两人都跌入深渊,不如放手一搏,或许各自还有出路。”
蒋和平想到留学时恋爱多狂热甜美,原本笃信成家后“死生契阔,相濡以沫”,而今爱情的小舟遭到狂风暴雨说翻就翻。过往柔情蜜意有多深,现在心碎伤痕就有多深。身为‘贱民’的他自惭形秽,再难言挽留,只有分离。心一阵阵悸动,伤痛难愈,“当然,没有办法拖人家的后腿。她离婚是为了进步,我要是阻拦怎么说得出口?放走她,给她自由。”无可奈何,蒋和平同意程媛媛离婚。翌日,两人到学校所在地的区民政分局离婚登记处,协议分手。
这一对留苏夫妻结婚一个多月后就离婚,匆匆太匆匆。在当时的社会,尽管叫人怜惜却司空见惯,并不稀奇。然而,蒋和平心碎成一片片,世间的悲惨最多也就这样了吧!
蒋和平不晓得程媛媛对离婚的感受如何,但自身觉得非常痛苦,难以用言语形容。“这么美好的初恋却以迅速离婚告终,谁受的了?何况,不是因为感情原因波不得已离婚,心痛异常。”
他旧情难断,貌似藕断丝连。他难忍寂寞,总是情不自禁想起前妻。想她,他学会了失眠。在自传里,蒋和平教授回忆起那段时日的伤心日记,一幕幕悲情倒带快闪,情难了......
爱好古典诗词的他,心伤到难以写诗作词,只好引述异邦的诗词来纾解痛苦,自我疗伤。大学生吴铭还没品尝过恋爱的滋味,阅读到蒋和平先生婚变情难舍的文字,竟然生发怜悯的共情。就如此刻骨铭心的伤感,他联想起一首外国歌手平安的摇滚歌曲《想你,我学会失眠》,能够淋漓尽致地展现蒋先生伤心的当年情:
你的头发你的指尖
还有你的眼
忘了日夜 忘了时间
现在是几点
突然发现已经不能
闭上我的眼
忘了你的忘了我的
所有的一切
想你我学会失眠
爱不爱醒不醒就在一瞬间
想你我学会失眠
又一夜
想你我学会失眠
要习惯没有你的黑夜
又一夜
又一夜
让刚无奈离婚的蒋和平很难想到的是,程媛媛这里刚刚离婚,没多少天居然再婚。这个速变对他而言又是一个打击,本来难舍难断的思念变成抱怨,难以释怀:“我仍然被过去的恩爱无情折磨,她却表现得如此无情无义啊!何必再傻傻地痴情,白费蜡。”
接连的变故,让爱好古典诗词的蒋和平心伤到难以写诗作词。他只好不停引述异邦的一首首诗词来纾解痛苦,记入日记来自我疗伤。
“如梦如雾似非,半依半恨还悲,风流曾无限,朦胧眼底成灰。成灰,成灰,伤心往事莫追。”
“又是人面映桃红,徐娘犹是旧音容,十年烟云太匆匆。此情已自称成忆,何须惆怅怨东风,半老此身各不同。”
“已是死水寄此生,何事昨夜又双逢。春柳拂地疏狂态,秋瞳剪水旧时情。音难辨,影分明,从来三万六千梦,唯有此梦忆得清。”
“心儿醉,桂花枝头桃花媚。桃花媚,秋波何坚,灵台何碎。雀儿山上尽皆美,少年梦中浑是味。浑是味,而今忆起,情思难退。心儿碎,覆巢之下尽成罪。尽成罪,欲哭无泪,欲哭无泪。沧海已逝空剩水,巫山不见彩云坠。彩云坠,破镜难补,破心难熨。”
为此,吴铭引起共振,哼起一首外邦流行金曲,为往昔深情款款的蒋先生可惜并抱屈——
不敢再问你你到底在何方
不想再思量你能否归来吗
想着你的心想着你的脸
想捧在胸口能不放就不放
one night in Peking 我留下许多情
one night in Peking 你可别喝太多酒
one night in Peking 我留下许多情
不管你爱与不爱都是历史的尘埃
此外,吴铭激起共鸣,吟起外国人元好问的经典词作,替数十年前的蒋先生追问深情的真谛——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翼几回寒暑?
欢乐聚,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这一年之内,蒋和平先生历经炼狱的折磨,只是自己无法预见。不但被贬为特殊“贱民”,而且新婚燕尔没多久就被迫离婚。况且,女方迅速再婚,使他肝肠寸断、伤感心碎。然而,人一旦倒霉连喝水都晒牙缝。
屋漏偏逢连天雨,船迟又遇打头风。不久后,他在流放地——京郊南山干活,遽然遭遇意外,痛彻心扉。大学生吴铭,不经意在蒋和平先生的自传里阅读到这段惨况,心不由得一紧,为可怜的传主抱屈与悲伤。
蒋先生,在南山遭遇了怎样的厄运?亲,不妨跟着吴铭的视线,从传记里痛心回望那一桩惨痛的事故。
秋天,蒋和平与本校一同被打成特殊“贱民”的教职工在流放地南山小洼地干繁重的体力活。对于知识人来说,日日十多个小时的体力活把他们都将累垮了。筋疲力尽,乃常态。那个地方,有一条当地煤矿运煤的铁路经过。这条铁路,中途通过一座陡峭的铁路桥穿梭而过。铁路部门正准备把这条铁路桥拆毁重建,取直铁路线。工地离蒋和平们干活的农地不远,散放着一些钢丝之类。有一天,领队汪守海安排蒋和平等两人去工地拿些钢丝绑住笨大的石碾子上山坡的梯田作业。两个人恨快下山到铁路桥工地,顺了些钢丝。他拿着钢丝走在后头,过铁轨往回走......
意外,忽然发生!咋啦?
要命啊,蒋和平被从铁路桥下来的火车卷入了车底。
事后,幸运捡了条命的他回顾了缘由。“我,为什么会被火车压着呢?”当时小洼铁路桥弯度比较大,跨度也较高,因此,所有从桥上面开下的火车都在下来之前先停并拉响汽笛之后,再悄无声息地滑落。前一刻汽笛声响,累惨了的他竟然没听见。蒋和平拿钢丝转身走的时候,凑巧是背后的火车从上面滑下来的那一刻。当时,他可能下意识地躲避但来不及,还是被火车的惯性带到了火车头底下。火车滑行下来还有继续开的惯性,况且坡度还比较大,不可能立即停止。当火车司机看到前面有人而赶快拉闸,可还是来不及了。 “当时,我立马不省人事。”待醒过来后,他被告知急救送医的过程:我被火车头拖在地上25米后,火车才刹住车。火车头下面有些各种管子,我倒地后,又被这些管子挂着衣服,一直拖行了二十多米。火车停下来之后,司机发现有人在火车头底下,赶快把我拉出来。现场血肉模糊,我的小腿被拖行中还没有完全跟身体脱离,但确实已经遭压断了。身上其它地方,也是伤痕累累。据大夫讲,共有十多处伤痕。
前头已跨过铁路的同事看到这个意外情况,一起和铁路职工们把蒋和平送往本地区大医院。当时没有其它更快的交通工具,他们把蒋和平放在火车头上的车厢里,不紧不慢地赶去医院抢救。火车只能以正常的速度开,不可能太快。蒋和平回忆说,“送往医院的过程中,我还多少有一点意识。受了这么大伤,流了这么多血,整个人已经昏沉沉、迷迷蒙蒙。有一段时间,我甚至隐隐听见他们聊天,互相讨论:怎么样?还有没有救啊?还有没有希望啊?…… ”血流得确实太多了,整个小腿断了。止血带怎么绑就很关键,止血带假如勒得太厉害,一方面会造成止血,另一方面又造成了血管堵塞;止血带如果绑得太松,根本不能止血,失血过多也危及生命。因此,送医人员们把我被压断的小腿止一阵血又放开一阵,这样交替轮换,总算活着挨到医院。从事故现场到医院,火车大约走了近两个钟头。
那家医院的急救技术还可以,整个手术不错,及时挽救了我的命。蒋和平老师暗自庆幸,老天爷保佑我活了下来。经历这么大的车祸之后,他乐观的本色未改,常常开玩笑打趣,我这条命是从火车轮子底下捡回来的。
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蒋和平先生九死一生,应验了么?他被送到医院急救之后,学校最后总算下了结论,认定只是意外的工伤事故,属于因公致残。
几乎在同一时间段,他接连遭遇被划为特殊“贱民”、离婚与车祸三个打击。对于一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教师,实在太重了,实打实的痛苦。幸好,蒋和平积极开朗的态度,令自己熬过了苦难。那时候,他给自己写了一句格言,就是“困难只对怯懦者存在”,鼓励自己必须坚强。他勉励自个儿,面对人生起伏宠辱不惊,泰然处之。伤口换药的那个疼,真是钻心刺骨。伤口刚开始不能全缝死,留一些口子流出脓水,另外伤口面也需要消炎。所以,每次换药的时候,都是扎心的疼,因为换药的时候就没有麻药了。大夫从伤口中抽出棉花,再把药放进去。这一出一进,跟割肉一样的疼。人生身体和精神最痛苦的事情,可能也就这样吧?历经了这段人生最痛苦的事,其它的事儿算什么呀。
这次车祸意外把蒋和平先生从地狱丢到最底层,对其命运又是一个重大打击。可以说人生所能承受的一切打击和痛苦,全都压在了他的头上。如此炼狱的磨难,以致于他留下心灵后遗症,“当火车压断小腿的时候,那个血淋淋的极限伤痛,终究是一时的。而被划为特殊‘贱民’后撕心裂肺的精神伤痛,却整整折磨了我23年!”不过,蒋老师不是那么容易被压垮的,他对自己的要求是“坚强地活下去!”他还牢牢地记着一句名言——“真正的强者,不是没有眼泪的人,而是含着眼泪奔跑的人”。
尽管接二连三的灾难,年轻的蒋和平老师看问题的角度发生了变化,“从火车轮子底下捡回了一条命,我觉得对人生应该有乐观的态度,多活一天是多美好的事情!”
那之后的岁月,江平在苦难中求生存。其间,江平再次组织了家庭,岳父也是一样的特殊“贱民”身份。从小洼换到更远的郊县改造,夫妻分居两地。他带儿子在身边,冬天寒风刺骨,没钱给儿子买棉衣,只好把自己的旧大衣给儿子改棉袄,亲手一针一线织毛衣。
在往昔动荡不堪的岁月,蒋和平先生与法律隔绝23年。他经历了华国知识人最苦闷的年月,视之为“人生最大的遗憾”:“我在能够为华国法治事业做贡献的时候,已经五十岁了。人生最黄金的时代,恰恰应该是在三十岁到五十岁这二十年,我丧失了人生最宝贵的时间。”
他历经后续的磨练,直到1970年代末颇费周折返回复校,继续执教大学。此时,白发已经悄悄泛出蒋和平老师的两鬓。(未完)
尔后作了组织处理之后,蒋和平老师真的从天堂坠入地狱!即使数十年流逝,蒋先生平一旦梦到那惊心动魄的被划为特别“贱民”场面,醒来后心有余悸。多年后有人问蒋先生,一生最难忘的经历是什么?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一生最刻骨铭心的是划为特殊‘贱民’的经历!”
在自传中,拼命熬过混乱时代的他对华国整人的斗争深恶痛绝,愤然抨击。他痛苦回顾,痛心疾首:面对面的斗争会,斗争会是“刺刀见红的”,任何人在斗争会上,都要亮出自己的“立场”,造成那种精神上和□□上双重折磨人的痛苦。能不能划清政治立场,这是组织是否信任你的关键。无论先前是师生关系、朋友关系、夫妻关系、亲属关系等,都要在“立场”的“大是大非”上划清界限。华国历次政治运动中涌现出的积极分子就是一些丑陋的人,有的是情势所迫,有的则是出卖灵魂!斗人到最后,“罪人”当然是认罪,把别人骂你的东西,用自己的话再骂上自己一遍,这就是低头认罪,算是态度好。如果你敢于反驳的话,那斗争会不仅要升级,而且要无期限地延续下去,直至你哑口无言、“低头认罪”时为止!
组织上对年轻教师蒋和平的讲话永远印在这个特殊“贱民”的脑海中,那就是要夹着尾巴做人!可当年,他再竭力地夹着尾巴做人,怎么也想不到悲剧并未就此罢休,惨况继续......
那不堪回首的年岁,风雨如晦瞬息万变。时局变幻莫测,国民如风中浮萍飘摇。压力山大的特别“贱民”的帽子,却让雄姿英发的26岁蒋和平厄运不断。首先,在苏联相识的新婚妻子迫于巨大压力与他分手。要知道,一旦在政治上无辜成了敌人,在当年是非不分、黑白颠倒的时代,夫妻离异、子女与父母反目成仇等家庭分裂成了千古以来伦常失序的家常便饭。所以,迫于压力,恩恩爱爱的程媛媛迅疾与蒋和平离婚,新婚燕尔遽然悲凉的婚变。这个感情笃深的小娘子万般无奈,与同事夫君急匆匆离异。蒋和平老师暗自伤悲,“世间的悲惨,最多也就这样了吧”?
几十年后,蒋先生回忆起婚变依旧痛惜,被第一次情殇伤透了心。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被划为特殊“贱民”而遭受人生最大打击的青年教师蒋和平,出乎意料地又面临新的打击。感情甚笃的新婚妻,由于政治原因跟他离婚。
晚他两年留苏归国的学妹恋人程媛媛,与蒋和平一样分配到同一所法学高校。很快,这对热恋已久的有情人终成眷属,6月份举行结婚。那会儿时兴的婚礼风气不是举办华美而烂漫的婚宴仪式,而是简朴到不像婚庆的样子。两人没有举办酒宴,白天照常上班,傍晚吃饭完后邀请一些朋友聚会。在四号筒子楼的一间宿舍就当成婚房,也没有闹洞房的习俗。在新时代,闹洞房风俗肯定被当作四旧早就破除啦。所以,二位新人蒋和平程媛媛匆匆在书桌上方的墙壁粘了一个大大的红“喜喜”字,渲染结婚的喜悦。他俩拿出上个周末买的花生、葵花子、苹果、香蕉、茶水等零食水果款待宾朋。喜气喧腾的鞭炮也没放,就结了个恬静的婚。大家踊跃祝贺新郎新娘恩爱甜蜜白头偕老,场面,场面很热闹很温馨。大伙儿都说,两个留学苏联的高材生在这里结婚了,蛮新奇、不多见。夜深人静,蒋和平程媛媛夫妇拉埋天窗,畅饮爱情的蜜汁。
但是,蒋和平还没有尽情享受新婚的欢乐,大概一个多礼拜以前,组织就把他打成特殊“贱民”。自此,婚姻开始受到严峻的考验。“贱民”问题,当然比较严峻。刚开始批判还好一点,算做人民内部矛盾。到了后来上纲上线,当作敌我矛盾。他觉得,自己忽然沦为“贱民”对妻子程媛媛来说比较麻烦。组织上明确表面说,家里有“贱民”的,原则上不鼓励夫妻离婚;但如果你真要离婚,组织上也不反对。然而,在当时不正常的国情下,这个不鼓励离婚原则在实际生活中根本很难执行。你不鼓励夫妻离婚,又要求夫妻之间划清界限,那么,咋能做得到?况且,程媛媛要求进步,组织上则找她谈话,虽然不鼓励离婚但要想转正就看她的立场与态度。为此,她背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自个儿快被压力压垮。从而,这对新婚夫妻的生活开始出现冷战,家里的空气憋闷得人要爆炸。妻子无心做饭,丈夫只得吃食堂讲究。妻子说出分床睡,于是夫妻关系降到冰点。蒋和平敏感,预感婚姻不妙。
终究,程媛媛为了前程深思熟虑,横下一条心,离!
一天夜里,大雨滂沱。妻子忽然哭起来,向丈夫摊牌,“和平,咱们离了吧。”丈夫尽管有心里准备,但真的面临离婚的一刻还是伤心,“媛媛,你确定要和我分开吗?”
“嗯,我也没办法。目前,组织给的压力我受不了,迟早崩溃。”程媛媛泣告,“我俩倘若继续相处下去,前程将一起走向毁灭,不单单是你毁了。与其两人都跌入深渊,不如放手一搏,或许各自还有出路。”
蒋和平想到留学时恋爱多狂热甜美,原本笃信成家后“死生契阔,相濡以沫”,而今爱情的小舟遭到狂风暴雨说翻就翻。过往柔情蜜意有多深,现在心碎伤痕就有多深。身为‘贱民’的他自惭形秽,再难言挽留,只有分离。心一阵阵悸动,伤痛难愈,“当然,没有办法拖人家的后腿。她离婚是为了进步,我要是阻拦怎么说得出口?放走她,给她自由。”无可奈何,蒋和平同意程媛媛离婚。翌日,两人到学校所在地的区民政分局离婚登记处,协议分手。
这一对留苏夫妻结婚一个多月后就离婚,匆匆太匆匆。在当时的社会,尽管叫人怜惜却司空见惯,并不稀奇。然而,蒋和平心碎成一片片,世间的悲惨最多也就这样了吧!
蒋和平不晓得程媛媛对离婚的感受如何,但自身觉得非常痛苦,难以用言语形容。“这么美好的初恋却以迅速离婚告终,谁受的了?何况,不是因为感情原因波不得已离婚,心痛异常。”
他旧情难断,貌似藕断丝连。他难忍寂寞,总是情不自禁想起前妻。想她,他学会了失眠。在自传里,蒋和平教授回忆起那段时日的伤心日记,一幕幕悲情倒带快闪,情难了......
爱好古典诗词的他,心伤到难以写诗作词,只好引述异邦的诗词来纾解痛苦,自我疗伤。大学生吴铭还没品尝过恋爱的滋味,阅读到蒋和平先生婚变情难舍的文字,竟然生发怜悯的共情。就如此刻骨铭心的伤感,他联想起一首外国歌手平安的摇滚歌曲《想你,我学会失眠》,能够淋漓尽致地展现蒋先生伤心的当年情:
你的头发你的指尖
还有你的眼
忘了日夜 忘了时间
现在是几点
突然发现已经不能
闭上我的眼
忘了你的忘了我的
所有的一切
想你我学会失眠
爱不爱醒不醒就在一瞬间
想你我学会失眠
又一夜
想你我学会失眠
要习惯没有你的黑夜
又一夜
又一夜
让刚无奈离婚的蒋和平很难想到的是,程媛媛这里刚刚离婚,没多少天居然再婚。这个速变对他而言又是一个打击,本来难舍难断的思念变成抱怨,难以释怀:“我仍然被过去的恩爱无情折磨,她却表现得如此无情无义啊!何必再傻傻地痴情,白费蜡。”
接连的变故,让爱好古典诗词的蒋和平心伤到难以写诗作词。他只好不停引述异邦的一首首诗词来纾解痛苦,记入日记来自我疗伤。
“如梦如雾似非,半依半恨还悲,风流曾无限,朦胧眼底成灰。成灰,成灰,伤心往事莫追。”
“又是人面映桃红,徐娘犹是旧音容,十年烟云太匆匆。此情已自称成忆,何须惆怅怨东风,半老此身各不同。”
“已是死水寄此生,何事昨夜又双逢。春柳拂地疏狂态,秋瞳剪水旧时情。音难辨,影分明,从来三万六千梦,唯有此梦忆得清。”
“心儿醉,桂花枝头桃花媚。桃花媚,秋波何坚,灵台何碎。雀儿山上尽皆美,少年梦中浑是味。浑是味,而今忆起,情思难退。心儿碎,覆巢之下尽成罪。尽成罪,欲哭无泪,欲哭无泪。沧海已逝空剩水,巫山不见彩云坠。彩云坠,破镜难补,破心难熨。”
为此,吴铭引起共振,哼起一首外邦流行金曲,为往昔深情款款的蒋先生可惜并抱屈——
不敢再问你你到底在何方
不想再思量你能否归来吗
想着你的心想着你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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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你爱与不爱都是历史的尘埃
此外,吴铭激起共鸣,吟起外国人元好问的经典词作,替数十年前的蒋先生追问深情的真谛——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翼几回寒暑?
欢乐聚,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这一年之内,蒋和平先生历经炼狱的折磨,只是自己无法预见。不但被贬为特殊“贱民”,而且新婚燕尔没多久就被迫离婚。况且,女方迅速再婚,使他肝肠寸断、伤感心碎。然而,人一旦倒霉连喝水都晒牙缝。
屋漏偏逢连天雨,船迟又遇打头风。不久后,他在流放地——京郊南山干活,遽然遭遇意外,痛彻心扉。大学生吴铭,不经意在蒋和平先生的自传里阅读到这段惨况,心不由得一紧,为可怜的传主抱屈与悲伤。
蒋先生,在南山遭遇了怎样的厄运?亲,不妨跟着吴铭的视线,从传记里痛心回望那一桩惨痛的事故。
秋天,蒋和平与本校一同被打成特殊“贱民”的教职工在流放地南山小洼地干繁重的体力活。对于知识人来说,日日十多个小时的体力活把他们都将累垮了。筋疲力尽,乃常态。那个地方,有一条当地煤矿运煤的铁路经过。这条铁路,中途通过一座陡峭的铁路桥穿梭而过。铁路部门正准备把这条铁路桥拆毁重建,取直铁路线。工地离蒋和平们干活的农地不远,散放着一些钢丝之类。有一天,领队汪守海安排蒋和平等两人去工地拿些钢丝绑住笨大的石碾子上山坡的梯田作业。两个人恨快下山到铁路桥工地,顺了些钢丝。他拿着钢丝走在后头,过铁轨往回走......
意外,忽然发生!咋啦?
要命啊,蒋和平被从铁路桥下来的火车卷入了车底。
事后,幸运捡了条命的他回顾了缘由。“我,为什么会被火车压着呢?”当时小洼铁路桥弯度比较大,跨度也较高,因此,所有从桥上面开下的火车都在下来之前先停并拉响汽笛之后,再悄无声息地滑落。前一刻汽笛声响,累惨了的他竟然没听见。蒋和平拿钢丝转身走的时候,凑巧是背后的火车从上面滑下来的那一刻。当时,他可能下意识地躲避但来不及,还是被火车的惯性带到了火车头底下。火车滑行下来还有继续开的惯性,况且坡度还比较大,不可能立即停止。当火车司机看到前面有人而赶快拉闸,可还是来不及了。 “当时,我立马不省人事。”待醒过来后,他被告知急救送医的过程:我被火车头拖在地上25米后,火车才刹住车。火车头下面有些各种管子,我倒地后,又被这些管子挂着衣服,一直拖行了二十多米。火车停下来之后,司机发现有人在火车头底下,赶快把我拉出来。现场血肉模糊,我的小腿被拖行中还没有完全跟身体脱离,但确实已经遭压断了。身上其它地方,也是伤痕累累。据大夫讲,共有十多处伤痕。
前头已跨过铁路的同事看到这个意外情况,一起和铁路职工们把蒋和平送往本地区大医院。当时没有其它更快的交通工具,他们把蒋和平放在火车头上的车厢里,不紧不慢地赶去医院抢救。火车只能以正常的速度开,不可能太快。蒋和平回忆说,“送往医院的过程中,我还多少有一点意识。受了这么大伤,流了这么多血,整个人已经昏沉沉、迷迷蒙蒙。有一段时间,我甚至隐隐听见他们聊天,互相讨论:怎么样?还有没有救啊?还有没有希望啊?…… ”血流得确实太多了,整个小腿断了。止血带怎么绑就很关键,止血带假如勒得太厉害,一方面会造成止血,另一方面又造成了血管堵塞;止血带如果绑得太松,根本不能止血,失血过多也危及生命。因此,送医人员们把我被压断的小腿止一阵血又放开一阵,这样交替轮换,总算活着挨到医院。从事故现场到医院,火车大约走了近两个钟头。
那家医院的急救技术还可以,整个手术不错,及时挽救了我的命。蒋和平老师暗自庆幸,老天爷保佑我活了下来。经历这么大的车祸之后,他乐观的本色未改,常常开玩笑打趣,我这条命是从火车轮子底下捡回来的。
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蒋和平先生九死一生,应验了么?他被送到医院急救之后,学校最后总算下了结论,认定只是意外的工伤事故,属于因公致残。
几乎在同一时间段,他接连遭遇被划为特殊“贱民”、离婚与车祸三个打击。对于一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教师,实在太重了,实打实的痛苦。幸好,蒋和平积极开朗的态度,令自己熬过了苦难。那时候,他给自己写了一句格言,就是“困难只对怯懦者存在”,鼓励自己必须坚强。他勉励自个儿,面对人生起伏宠辱不惊,泰然处之。伤口换药的那个疼,真是钻心刺骨。伤口刚开始不能全缝死,留一些口子流出脓水,另外伤口面也需要消炎。所以,每次换药的时候,都是扎心的疼,因为换药的时候就没有麻药了。大夫从伤口中抽出棉花,再把药放进去。这一出一进,跟割肉一样的疼。人生身体和精神最痛苦的事情,可能也就这样吧?历经了这段人生最痛苦的事,其它的事儿算什么呀。
这次车祸意外把蒋和平先生从地狱丢到最底层,对其命运又是一个重大打击。可以说人生所能承受的一切打击和痛苦,全都压在了他的头上。如此炼狱的磨难,以致于他留下心灵后遗症,“当火车压断小腿的时候,那个血淋淋的极限伤痛,终究是一时的。而被划为特殊‘贱民’后撕心裂肺的精神伤痛,却整整折磨了我23年!”不过,蒋老师不是那么容易被压垮的,他对自己的要求是“坚强地活下去!”他还牢牢地记着一句名言——“真正的强者,不是没有眼泪的人,而是含着眼泪奔跑的人”。
尽管接二连三的灾难,年轻的蒋和平老师看问题的角度发生了变化,“从火车轮子底下捡回了一条命,我觉得对人生应该有乐观的态度,多活一天是多美好的事情!”
那之后的岁月,江平在苦难中求生存。其间,江平再次组织了家庭,岳父也是一样的特殊“贱民”身份。从小洼换到更远的郊县改造,夫妻分居两地。他带儿子在身边,冬天寒风刺骨,没钱给儿子买棉衣,只好把自己的旧大衣给儿子改棉袄,亲手一针一线织毛衣。
在往昔动荡不堪的岁月,蒋和平先生与法律隔绝23年。他经历了华国知识人最苦闷的年月,视之为“人生最大的遗憾”:“我在能够为华国法治事业做贡献的时候,已经五十岁了。人生最黄金的时代,恰恰应该是在三十岁到五十岁这二十年,我丧失了人生最宝贵的时间。”
他历经后续的磨练,直到1970年代末颇费周折返回复校,继续执教大学。此时,白发已经悄悄泛出蒋和平老师的两鬓。(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