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按照步骤来的,之前有东西送过来,我们也是这样检查的,从没有出现过问题,不知道怎么这一次就.......”他抬起眼眸看向余稚龄:“肴相也知道,这是四皇子的东西,我们肯定是谨慎再谨慎的,谁都知道惹出了祸事,颇难解决。”

    余稚龄应了一声,微微点了点头。

    “你确定咱自己是没有问题的就行了。”余稚龄给出承诺,多少就是有点想让杨侍郎回去的意思。

    杨侍郎顿时道:“肴相,您可一定要想想办法,老臣这把年纪,才坐上侍郎的位置。只想要再熬上几年,从四品退下。”

    “想什么呢?我们既然能把你捧上这个位置,就不会让人这般轻易就将你废了下来。”郑铎从外面走进,回应了杨侍郎的话。

    “况且这些年始终没有尚书来工部就职,难道还不是肴相对你的照顾吗?”郑铎走到小桌前为自己倒一杯茶,背对着杨侍郎说道。

    余稚龄向来明白人与人之间的心思,有了郑铎在这里施行压迫,她就要来点宽慰和劝导,一拉一拢,才能让杨侍郎服服帖帖,不至于惹出事端来。

    她故做生气,挥手道:“不必听他的。您老人家放心,这点子事情,还是能办到的。”

    杨侍郎见余稚龄给出承诺,心中多少是有了底,才终于在余稚龄的护送下,半推半就的离开了弥彰。

    “可算是把这个家伙送走了。”

    余稚龄转身进屋,蹲在小桌前吃着松子的郑铎忍不住吐槽道。

    余稚龄出了一口气,含笑坐在书案前,手中纸团揉了又揉,终于砸向了郑铎:“喏,给你五十两银子够不够?晚上请四皇子吃个饭。”

    “我?”郑铎惊讶的张大了嘴巴。

    余稚龄分外肯定的点了点头。

    郑铎终于舍得将手中的松子放下了,跳到余稚龄身边的矮凳上,手指比划了又比划,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我现在去请他吃饭?”

    余稚龄含笑地瞧着他的模样,抬手将垂下来的碎发向后捋了捋:“你现在不去的话,就没有作用了。”

    在她狡黠的目光里,郑铎终于明白了这顿饭的含义,但他到底还是有些不确定的,故而又说道:“你是要用赤炳稔铜再摆四皇子一道?”他向后退去,缓缓摇了摇头:“一顿饭的工夫,万万是做不到的。”

    余稚龄眉眼之间的光影闪了闪,细白的手指拨弄着腰间的流苏,语调复杂而又难以捉摸:“一顿饭确实不能办成这件事,但这件事却可以在一顿饭里定下来。”

    郑铎略加思索,低头一笑道:“总不能让四皇子就这样编排了咱们……你且说吧,要我怎么做?”

    余稚龄笑了笑。

    晚间的碧华湖水波沇沇,结伴而行的姑娘们正蹲在湖边,任湖水带走承载着憧憬的花灯,她们一个个言笑晏晏。

    京城的天子脚下,到底不是像魏县那样的偏远小镇,即使是见到了象征着皇权的车架,他们也只是寻常的看上一眼,便紧接着依旧去忙别的了。

    洛寒酥的如意坊人声鼎沸,玩骰子的食客们叫嚷的正欢,楼上的雅间,也只有站立在两边的门童,分割出其中界线。

    回廊最尽头的‘天’字一等号,今儿开了张。

    所有的人都明白,能来‘天’字一等号吃饭的人,非富即贵,最重要的是,他们一定要和老板娘相熟,才能收到这样的待遇。

    这会儿店里的小二伺候的紧,陈善宇带出来的小青年,这会儿正忙着恭维:“要说还得是您的面儿,带着咱今儿可算是开了眼……”

    小青年即使在说着这些话,也控制不住目光,要去看房间里所有的一切。他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落在陈善宇的眼中,远比他恭维的话语,更能满足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子的心。

    门从外推开了。

    小青年注意到来人,急忙收起目光,端正身子,生怕因此露了怯。

    郑铎的目光率先落在了小青年身上,进而转向陈善宇,拱手作礼:“这边有事耽搁来晚了,还请四殿下宽容,莫要怪罪。”

    陈善宇今儿的心情显然还是很不错的,挥了挥手道:“哎——要说我也不比你大上几岁,父皇也经常在嘴边提起老王爷。算起来也还有些交情,不必拘泥于这些礼仪,只称呼一声兄长就是了。”

    郑铎连连摆手:“您是皇子,我不过就是个下臣,这可如何使得呢。”

    他虽这样说着,却已经在陈善宇身边坐了下来,并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过多停留,郑铎主动问道:“这位小兄弟,倒是从没有见过。”

    “他啊——”陈善宇尚且还未说完,小青年便径直站起身,向郑铎躬身行礼:“郑虞候,我是赴京赶考的举子,承蒙四殿下收留……”

    了解到身份,后续的话题就可以开始了,郑铎笑道:“到底还是四殿下宽厚,这样的后进生,也总是给到机会,多加提携。”

    小青年慌里慌张的样子让陈善宇很是满意,嘴角的笑容隐藏不住,他笑着回应道:“父皇总是和我们讲人才为国之根本,我跟在身边,自然是要时刻谨记。”

    郑铎明白今儿的事情若想办成,首要条件便是将陈善宇哄的高兴,当下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抓到机会就是吹捧:“那是自然,要我说咱皇上也是好命,教养的皇子是个顶个的孝顺。不过这只有孝顺没有能力,也不能给皇上分忧,户部的候补郎,我记得他就是举荐上来的,这个人就很不错,干活办事都很利索。”

    郑铎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候补郎是四殿下的门客,这会儿却仍旧要装出思索的样子,甚至还带有几分疑惑。

    那边的小青年还在站着,嘴里喃喃道:“我也姓郑,要说和郑虞候也是一家的……”

    是不是一家没有人知道了,毕竟这会儿也是不会有人停下来,理会他的言语。

    郑铎的一番话让陈善宇颇为受用,有几分心中的得意,他靠在椅背上,一条手臂搭在另一把椅子的边沿。

    “那是父皇政治的清明。郑虞候没听过一句话嘛——水清则天下平。是咱们的政治制度和管理做得好,下头才能有这么些能干的官吏。”陈善宇就像是生怕郑铎会听不明白这样文绉绉的一句,还特意做出了解释。

    ‘水至清则无鱼’。郑铎心里悄咪咪的吐槽,面上却是连连应和,终于是有些要说不下去了,他对上门口小二的目光,店小二也是个机灵的,立刻将几位貌美的娇娘,送了进来。

    门从外面推开了,清冷的风‘呼’的一下涌了进来。

    房间很宽敞,两边架着的仙鹤铜灯架上却没有点灯,只一株白烛,撑在书案上,将伏案读书的身影,透映在后方的墙。

    “进来。”不晓得是不是风的缘故,余稚龄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冷清,她不抬头,却已经知道了走进来的人。

    “你来做什么?”余稚龄抬起眼眸,看着黑暗里的徐斐。

    “我来赶赴你的邀约。”徐斐这样说着,坐在了对边的圈椅中。

    昏暗的光影,模糊了他的轮廓。

    余稚龄这才想起,不过是早上的一句话。她将手边的书册向前一推,双手摊开,无奈笑道:“看来是不行了。”

    徐斐在堆积如山的书册中随意的抽出一本,因为这一个动作,他凑近了身子,也拉近了和余稚龄之间的距离。

    就像是很自然很随意的,在两个人都没有觉察的时候,他们已经逐渐熟悉了这种相处距离。

    “你是不打算就此放过陈善宇了。”徐斐说出的话语很肯定,对于这点判断,他还是很有信心的。

    余稚龄不加掩饰自己的打算:“复原赤炳稔铜并不是一件难事,但想要让陈善宇栽在这上头,确实还需要花费点功夫。”

    关于赤炳稔铜,徐斐是要比余稚龄熟悉些的。

    “纯度不够的赤炳稔铜,是不耐受高温的。”徐斐将手中的书扔回原来的书堆,和余稚龄谈论起赤炳稔铜的属性。

    余稚龄眨了眨眼睛,道:“工部检测,最开始就是要检查纯度,杨侍郎做了这么些年,不至于这一点都不知道。”

    徐斐抬起眼眸,捕捉着余稚龄的目光:“那如果是相差不多呢?”

    余稚龄头脑中的思绪是一点就透,细白的手指捏起小铜盘里面粉末,细碎的小颗粒从她指缝中不断下落,她笑起来:“徐斐,你为什么要将这些告诉我呢?”

    她那双水杏一般的眼眸抬起来,迷蒙的雾气又如同一汪春水,碧波荡漾:“万钧策千好万好,到底是要了我父王的性命。如今皇上惦记,四皇子期冀,那一卷文书就如同利刃般,握在手中,割裂了手掌,却依旧要含泪将它留下。”

    “徐斐,赤炳稔铜于你,就如同万钧策如我一般,你如何要将安身立命的根本告知我呢?”她眨巴着眼睛,拉近了和徐斐之间的距离。

    心底里涌上从未有过的思绪,徐斐看着眼前的姑娘,她的远山一般的眼眉是那样的淡然,她的迷雾一般的双眸是那样的难以捕捉,她就如同周身都笼罩在薄纱中一般,尚未有风来,便不知了去向。

    他心中有些着急,搭在膝盖上的手不禁握起,语言跟着情感走动,随即脱口而出:“幼幼,你——”

    这份冲动让他自己感到害怕,转头静了静,他终于勉强挑起唇角露出了一个笑容:“到现在了,你还这样想——”

    他的笑容落在余稚龄的眼中是那样的刺目,其间的无奈与苦涩就像是一根针生生刺进她的胸腔。

    然而她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什么都没有说。

    有的时候余稚龄也会去想,就这样混混吞吞将日子过下去算了。可是一想到那个人是徐斐,她就会变的异常的不甘心。

    “你知道我想要一份安稳的关系。”余稚龄整个人窝在毛毯中,只从窗缝中渗透出来的月光照在她的身上,模糊了轮廓,氤氲了氛围。

    “你总想着喜欢一个人就要全心全意的对他好。”洛寒酥坐在矮凳上打着毛线,听过了余稚龄的倾诉,她笑着说了这么一句。

    这没有什么可反驳的,余稚龄虽然不去承认,却也只是反问道:“如果和一个朝夕相处的人还要处处留心算计,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洛寒酥没有去回答余稚龄,转而问道:“那他说什么了?”

    他说什么了?

    说什么了呢?

    余稚龄的目光悠悠望向空荡荡的房间,那里并没有一个位高权重的王爷,也没有一个小心谨慎的丞相。

    什么都没有了。

    那两个人不在了,所说的话也就听不见了。

    余稚龄觉得自己是有点懵懵乎乎的,怎么一句话就这样记不得了,她正想要转头去别的地方看看,忽而有两个人出现在了另一边。

    模糊的光影里只感觉这两个人熟悉的很,可余稚龄仔细去想,也不记得身边有这样两个喜穿白衣的男女。

    她想要再去看宽敞的房间,却什么都没有了。眼前只有那个白衣服的少年,她想要伸出手抚平少年眉眼间的忧愁,触手而及的却只有虚无一片。

    晶莹的泪水刺痛了她指腹的肌肤,她猛的收回手,一滴泪在她的指尖微微晃动。

    凹透的世界里,少年已逐渐走远。

    她伸手去追,那少年却站在原地迟迟未动,等着她跟上来了,那道素白的身影又如同镜片一般‘呼’的散了,她在想要上前,脚步却被什么困顿住了,无力在她的身上出现。

    眼前什么都没有了,回首再去看那个姑娘,也成了一道虚幻的影,苍茫无助的向后看着。

    微微风声,送来他的声音——

    幼幼,你说的对,赤炳稔铜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可我图谋的只有你。

    从始至终,都只是你。

    始终,只是你。

    只是你。

    “寒酥,取我琴来。”晚间万籁具寂,她的声音也是那样的清淡。

    “诶。”洛寒酥看出了她心中郁结,将竖琴抱过来,也只是说上一句:“时候晚了,姑娘弹一曲散散心绪就是了。”

    余稚龄将赤红色的护甲卸下来,细白的手指搭上琴弦,曲调悠扬,由近及远。

    薄布轻纱垂下,使其后的姑娘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出现在观者眼前。

    洛寒酥挑选的姑娘是各自有各自的特色,安排的位置也是用尽了心思——善弹琴的姑娘坐在最外边的位置,一双如糅夷般的小手,随着薄纱微动,露将出来。

    跳舞的姑娘舞动腰身,挂在腰间的闪亮亮的金片随着她的动作上下翻动。为她的动作增加了更多的吸引力。那一只软若无骨的腰,随着她的舞步,在陈善宇的眼中不断靠近,他终于忍不住了,一把将姑娘揽进怀中。

    香玉在怀,人家仙境。

    就是在这个时候,一身红衣的姑娘走了进来。

    她大概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早已经没有人能够回忆起来了。就如同她手中跳跃的火焰,等大家注意到的时候,已是一片赤红,热烈烧灼。

    无神无识的火焰由她安排,幻化成鸟雀的形状,扑动的翅膀,高昂向天空的脖颈,就在观者等着它一飞冲天的时候,它又如同一缕青烟,烧灼羽毛,了却了痕迹。

    郑铎看着正起劲儿,这会儿忍不住‘唏嘘’一声。

    陈善宇侧目看向他,唇角闪过一丝叵测的笑意:“没想到郑虞候还会喜欢看这样的东西。”

    郑铎就当作是听不出陈善宇话语里的意思,目光仍旧是一副沉浸的样子:“不瞒殿下,属下还真从未见过这样有趣的幻化。”

    陈善宇颇有些不屑的说道:“这种戏法,不过就是市井里的骗人的玩意儿,到底是上不得台面的。”

    郑铎没有争辩和否认,陈善宇的目光也没有离开红衣的姑娘。

    这会儿姑娘手中的火焰又一次变化,极富有层次的鱼的鳞片在火焰的暗光里出现,牛的犄角在她的手中逐渐拥有了模样,然而当眉眼将要出现的时候,陈善宇变了神情。

    等到那条小龙终于在红衣姑娘的手中出现的时候,陈善宇愤而离席:“没想到郑虞候竟是这样的人。”

    怀里的姑娘因为他突如其来的动作跌坐在地,慌乱的不知如何是好。

    郑铎微微一笑,并不因此乱了分寸:“殿下再仔细看看,这里那有什么小龙呢?”

    红衣姑娘手中火焰已然熄灭,摊开的手掌中,只有一块坚硬的铜料。

    陈善宇不甘心就此放过郑铎,然而看到那块铜料的时候,他的目光却是变了又变。

    终于他还是打定了心意,转身离开了如意坊。

    直到上了矫撵,跟在陈善宇身边的小青年才悄咪咪的爬在陈善宇的身边,问道:“殿下,刚刚那块铜料……”

    “你也看出来了,是不是?”陈善宇皱起俊美的眉毛,端正的眼眸里不知在想着什么。

    那份思索里,有这个身份的傲然与有持无恐,这份思索里,又有这个身份的巴结和祈望。

    他像是一个复杂的矛盾体,夜色的黑正好成了他完美的保护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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