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第一天,晴空万里无云,天蓝与海蓝一浅一深,遥相呼应好像一对默契的恋人。

    葛静棠透过车窗看着如此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色,脑袋里却在回放十几个小时前,自己和裴子黎在电影院里手牵手的画面。

    光是想起就让人胸口发烫的感觉困扰了她一整晚,早上起来在餐厅碰到裴子黎,甚至没能心平气和地打招呼。

    反而是裴子黎先跟她说“早上好”,因为穿着校服,看起来就像学校里品学兼优,为人和善又亲切的帅气学长。

    本来就是学长,葛静棠心想,但好像不是对谁都亲切的那种,不然春海一中的学生也不会在私下叫他“移动冷库”。

    “高三也太惨了吧,居然提前一个月开学。”葛嘉涵边刷手机边说,“也真是难为裴子黎,我看他上车的时候还在打哈欠。”

    “不过才提前一个月开学而已,”葛静棠面无表情地提醒道,“你想想咱们俩都提前开学多久了。”

    被事实痛击到的葛嘉涵张着嘴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最后一脸怨念地对葛静棠说道:“你成功毁了我一天的好心情。”

    “那真是不好意思。”

    “你闭嘴吧。”

    葛静棠偷笑着看回车窗外,几个穿着校服走在路上的学生从她眼前经过,看校服的款式,应该是别的学校的高三学生。

    早上裴子黎出门前,葛静棠仔细观察过他身上的校服。白色的短袖衬衫,领口系着领带,灰蓝色的及膝短裤配白色的中筒袜;左胸口绣着“春海一中”四个字,校徽别在一旁。

    其实是一套设计简洁、没什么特别之处的制服,但却被裴子黎穿出价格不菲的感觉。

    “咱们学校每个年级的校服是不是不太一样?”葛静棠忽然问葛嘉涵。

    “嗯,领带的颜色不一样。”葛嘉涵回忆自己在学校论坛看过的校服讨论帖。“高一好像是红棕,高二是墨绿,高三是水泥灰。”

    葛静棠想着裴子黎穿校服的样子,自行在脑海中用葛嘉涵刚才提到的颜色替换了一遍,然后总结道:“三个颜色都挺显白的。”

    葛嘉涵对她的关注点有些无语,挠了挠眉尾,继续刷起手机。

    补习班放学后,兄妹俩带着董子婷回到家长们都不在的家里,感觉一切如常。

    直到平时总是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人没有在晚餐时出现,葛静棠才有了些许不适应,盯着那张椅子开始走神。

    写作业的时候也总在走神。董子婷见她一会儿托腮望着天花板,一会儿对着习题册抠手指,总之就是不专心写作业。

    “你今天晚上是打算熬夜吗?”

    “不啊,我今天想早点睡觉呢。”葛静棠嘟囔着,笔尖在草稿纸上涂涂画画。

    这时,被刻意放远的手机发出“嗡嗡”的震动声,葛静棠斜着身子去看,来电显示的名字让她立刻扔掉笔抓起手机。

    电话那头的背景音听起来有些嘈杂,葛静棠疑惑地“喂”了几声,接着一道轻柔的呼吸钻进她的耳朵,明明没有实体和温度,却让她觉得好像对方就在自己身旁。

    “在写作业吗?”

    “对啊,怎么了?”葛静棠将手机换到另一边,然后揉了揉在听到裴子黎声音后有些痒的耳朵。

    “我还有一节晚自习要上,到家应该十点半以后了,你有不会做的题就先记下来,等我有空再给你讲。”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葛静棠难掩失落,察觉到董子婷投来的视线,便清清嗓子正色道,“我要继续写作业了,不跟你说了,拜拜。”

    “好。”

    实际上裴子黎到家时已经过了十点半,下车前他想起手机一直放在书包里,因为睡了一路没有听到任何动静,所以看到占满屏幕的消息提示,着实有吓到。

    他站在门廊下翻看着信息,汽车轮胎碾上石板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回头去看,认出是父亲的黑色奥迪。

    按灭手机,裴子黎并没有等父亲一起进门,甚至不等那辆黑色奥迪驶进前院的车库,便穿过门廊进了屋。

    裴港生自然也看到了那个穿着校服的身影,瘦瘦高高的少年,消失在门廊尽头的背影仿佛一声寂寞的叹息。

    回来的路上裴港生一直在和葛槐通电话,说到家里老人的身体,葛槐充满担忧和焦虑。

    “我不想瞒着孩子们,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告诉他们。”

    “他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况且还有我们陪他们一起面对。”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就是觉得老天爷真不公平,让他们这么早就要面对亲人的死亡。”

    妻子的话让裴港生徒然生出一股寒意,仿佛回到七年前的冬天。

    春海的冬天从不下雪,但冷却是真切的。接到家里出事的消息,裴港生即刻从伦敦赶回来,走出机场抬头发现是阴天,铅灰色的厚云如同一潭死水,令人触目惊心。

    到家时,他远远看到别墅门外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人,很小的一个黑点,像是旧照片上的一坨污渍。

    走得足够近后,他看清那个黑点其实是自己年仅十岁的儿子,穿一身单薄的睡衣,双颊被冻得泛红。

    “妈妈死了。”

    “子黎,外面冷,我们进去吧。”

    裴港生无力地开口,伸出手想拉起儿子,却被对方扯住衣袖,然后张嘴一口咬在手上。

    被冷风吹得冰凉的手似乎已经麻木,裴港生一声不吭地任儿子狠狠咬着自己的手掌,直到听见一向安静乖巧的儿子发出绝望痛苦的呜咽,才恢复对疼痛的感知,接着眼泪也跟着掉下来。

    很快便有人跑过来拉开他们,看着儿子一动不动地被人抱起,裴港生终于有勇气去望一望他的眼睛。

    那双已经哭得干涸的眼中满是令他哑口无言的诘问,本应似清风浮云般无忧的人生,为何要戛然而止在这个寒冷的季节。裴港生站在冷风中,怔怔地盯着自己手上的齿痕,心中翻涌起如梦初醒的悔与痛。

    七年的时间足以使伤口愈合,但却无法消弭它的存在。自从那天起,裴港生的手掌便会时不时地隐隐作痛。

    这份隐痛时而剧烈,时而微弱,每每发作都是在提醒他悔过。于是他一边悔过,一边目睹儿子的迅速成长。

    那是一种令人如鲠在喉的成长,几乎是一夜之间,那个瘦弱的孩子便长出一对流着脓血的翅膀。

    无法用来飞翔的翅膀,长长地拖在瘦瘦高高的少年身后,像影子一样。

    夏末的几场大雨虽然下得痛快,却未曾消减暑气,立秋之后天气也依旧潮热,在室外稍微活动片刻就会汗流浃背。

    凡是不下雨的日子,后院的泳池就一定有人光顾。

    葛嘉涵喜欢晚餐以后或者睡觉之前去游几圈,他的游泳是正儿八经的游,所以和喜欢坐在池边踢着水聊天的两个女孩子完全合不来。

    但这并不妨碍他总趁她们不注意,去偷袭她们的脚踝,一旦得手他就将人拽下水,接着便是一场难分胜负的打水仗。

    开学前的最后一个周末,也是七夕。葛槐提议在后院BBQ,于是日落后大家便齐聚后院,大人们准备烧烤的食材,兄妹俩和董子婷则换上泳衣在泳池里玩水。

    葛静棠玩水也不忘拍照记录,拿着生日时收到的相机,坐在岸边拍下葛嘉涵和董子婷在水里追逐打闹的场面,接着又跑去烧烤区,给正在忙碌的几个大人拍照。

    裴港生见她这里那里拍得不亦乐乎,便取来自己的胶片相机,简单说明了使用方法,然后由着她随便去拍。

    后院的灯随着渐深的天色亮起一盏又一盏,映衬得泳池里的水愈发湛蓝。

    “烧烤的食材我们已经全部准备好了,等子黎一到家就开饭。”萧艾看着坐在泳池边边喝冰汽水边聊天的三人,“你们是不是该去换衣服了。”

    “知道啦。”

    回到房间,葛静棠原本打算随便找件T恤和短裤换上,却在看到衣柜里崭新的校服后忽然心血来潮。

    “新校服你试了吗?”她问董子婷。

    “嗯,试过了。”

    “我还没呢,”葛静棠将手伸向衣架,“顺便试一下好了。”

    接着她又跑去葛嘉涵的房间敲门,让他也换上校服。

    “你神经啊,这会儿穿哪门子的校服?再说烧烤味儿很大的,到时候全都沾衣服上了。”

    “有味儿可以洗嘛,”葛静棠双手合十,一脸的恳切,“拜托了。”

    葛嘉涵看出她有所企图,眯起眼问道:“你到底想干嘛?”

    “嘿嘿,我想穿着校服拍照,你陪我一起嘛。”

    “……好吧。”

    衣服都穿好以后只剩下系领带,兄妹俩尝试半天也不得要领,只好请董子婷帮忙。

    比他们多穿一年春海一中校服的董子婷确实很熟练,双手来回几下就帮葛静棠系好一个完美的领结。

    接着她拿着另一条领带走到葛嘉涵面前,上下打量一番,说道:“你不知道自己有多高吗?”

    “知道啊,订校服的时候才量过,一米八。”

    “知道还不低头?”

    闻言,葛嘉涵扶着膝盖弯腰,同时不忘调侃董子婷的身高:“平时怎么没觉得你这么矮。”

    被说矮董子婷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地将领带打好结,然后双手稍一使劲,便听到葛嘉涵开始求饶。

    “我错了、错了,真错了!别拽了!再拽就勒死了!”

    在一旁幸灾乐祸的葛静棠捂着肚子笑个不停,接着一转头便看到裴子黎站在楼梯口。

    “你回来得正好!”葛静棠向裴子黎走去,然后拉起他的手就往楼下跑。

    “等等、我还没换衣服……”

    “不用换啦!”

    穿着校服的少年们嘻嘻哈哈地来到后院,唯有裴子黎始终一头雾水,不知道葛静棠究竟想做什么。

    他被拽着站在秋千旁的榕树下时仍一脸茫然,接着又被要求表情和姿势都自然点。

    “你——”

    突然亮起的闪光灯让裴子黎将自己的疑问咽了回去,葛静棠从相机镜头里看到他露出无奈的表情,便得寸进尺地笑:“很帅哦,再来一张。”

    胶片相机里原本有的胶卷很快被葛静棠用完,裴子黎也得以暂时被放过。

    趁着换胶卷,裴子黎问她自己是不是可以去换衣服了,得到的回答是不行。

    “我们还没有合影。”葛静棠头也不抬地说道。

    裴子黎望着她专注的侧脸,然后抬手从她头顶的发丝间摘下一片榕树花的花瓣。

    装好胶卷,葛静棠看向四周,寻找着可以帮忙拍照的人。这时董子婷向她伸出手,说我来帮你们拍。

    “靠近一点嘛,”围观的萧艾说,“你们俩有那么不熟吗?”

    葛静棠转头去看裴子黎,问:“可以挽你的手吗?”

    裴子黎点点头,没由来地有些紧张,他抿了抿唇,将空出来的那只手臂向后背去,然后手慢慢握成拳。

    挽手时,葛静棠的指尖蹭过他另一只手臂内侧的皮肤,仿佛带起一阵电流,让他感觉手掌酥麻,后脖颈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闪光灯闪了好几次,将裴子黎略显僵硬的笑颜和葛静棠搞怪的鬼脸都记录进胶卷。

    “换个姿势再拍几张吧。”董子婷提议。

    闻言,裴子黎刚要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握成拳的手掌心里全是汗。

    “换什么姿势呢?”葛静棠抚着下巴想了想,接着灵光一现,拍拍裴子黎的肩说道:“这样,我用手搭着你的肩,然后你双手插裤兜,笑不笑都可以。”

    说完,她看到裴子黎的衣领翘了起来,便随手帮他翻好。

    闪光灯却在这时亮起,拍下两个人最自然的状态,将他们眼中只有彼此的模样永远地刻印在胶卷上。

    接着两个人按照葛静棠说的姿势,对着镜头摆出或笑或装酷的表情。正在偷吃烤肉的葛嘉涵见状举着手说自己也要一起,然后挤进两人之间,张开双臂搭在他们的肩上。

    “你先把嘴擦干净好吗?”

    “哎呀,没关系啦。”葛嘉涵毫不在意地咧着嘴笑,双手在两个人头顶比耶。

    闪光灯闪个不停,最后萧艾从董子婷手中拿走相机,在她背上轻轻推了一把,让她也去一起合照。

    没有人记得那天究竟拍了多少张照片,只记得无论是谁都没能逃过相机的镜头。睡前裴子黎躺在床上,一闭眼仿佛还能看到闪光灯的白光。

    仍处于兴奋中的头脑没有丝毫的困倦,于是他干脆坐起来,靠在床头仔细翻看手机里葛静棠传过来的照片。

    “用胶卷拍的裴叔叔说他有空就会冲洗出来,好期待呀。”

    和照片一同发来的短信仿佛能听见女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恍惚间,他发现自己甚至还记得女孩指尖的温度与发尾的香气。

    “忘了说,你穿校服的样子很好看。”裴子黎在聊天对话框里输入这句话,然后发送。

    “你也是。”

    葛静棠的回复还附加一张照片,裴子黎想起这应该是自己听到她叫自己的名字后,转头看向她时被抓拍。

    算不上讲究的光线与构图,被风吹得稍显凌乱的头发,模糊的眉眼和起皱的衣摆,怎么看都是一张有些可惜的废片。

    但葛静棠却说自己最喜欢这一张,裴子黎问她原因,她说“因为这就是我眼中的你。”

    说者无心的坦荡,反而令听者辗转反侧。

    成为某个人眼中的风景,这是裴子黎不曾想过的。这些年他一直闷着头向前走,无论是谁的目光与靠近都觉得事不关己,于是被浓雾包裹得时间久了,反而连自己都看不清。

    难道那双褐绿色的眼睛就看得清吗?

    裴子黎猛地从床上坐起来,顾不上短暂的眩晕,下床光着脚摸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参加婚礼时穿的那套正装早送去干洗之前,里外的口袋都被清理过,其他的东西他不清楚,但记得那朵用纸巾包起来的花是自己亲手从外套的内袋里取出来的。

    他将所有的抽屉都打开一遍,最后在衣橱间的某个收纳盒里找到包着花的纸团。

    花瓣变得焦黄干燥的白色洋桔梗已经看不出当初的模样,并且散发出微弱的腐烂味道。分明是垃圾的模样,在他眼中却是真实存在的证据。

    他不敢用力,怕弄碎花瓣,然后用手掌捧着,轻轻贴在自己的胸口。

    用一朵花来填补空荡荡的心脏,或许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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