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实在不是出行的好时候。

    从晋阳到洛阳这一路上遇到好几回风雪,只能找驿站休息。

    先是胡黄门染了风寒,高热多日不退,与他同住一屋的车夫没两日也病了。倒是独自住一屋的尉迟念躲过一劫,却不得不担负起照顾病人的重任。

    驿站内条件艰苦,熬药还需排队等候。尉迟念抱着刚抓回来的药,站在灶房外等着,里面给客人烧水的伙计回头见门外站着个袅袅婷婷的美人,纤细的身子在寒风里显得格外楚楚,便让她进灶房等着。

    尉迟念于是一边道谢,一边进了灶房。

    伙计认得她,在这里住了几日,似乎同行之人病了,她每日负责熬药端饭。

    “小娘子要去往何处?”伙计问。

    尉迟念道:“去洛阳探亲。”

    “那小郎君是?”伙计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是我兄长。”尉迟念答。

    伙计眼珠一转,“这么说小娘子尚未婚配?”

    尉迟念:“……”她瞥了一眼那伙计,没回答。

    这两日抛头露面,此类事情遇到不少。就连赶车的车夫,都经常用一种猥琐的目光盯着她,她给他们送饭送药时,他几欲碰他的手,都被他躲开了。

    然他十分忌惮胡黄门,只要胡黄门在旁边,他就老老实实的。

    好在她不是真正的十六岁少女,还不至于为这个害羞。

    伙计讪讪地笑,“我瞧着你兄长病得挺重,就驿站旁这大夫的医术,怕是看不好。我知道一个偏方,小娘子不妨试试。”

    尉迟念摇头,“不必了。”

    伙计见她垂着眸,轻轻蹙眉,纤细修长的手指紧紧抓着装药的油纸包。

    看起来有点慌。

    伙计“哎”了声,挪到她身边,“前两日对面还死了两个人,就是染了风寒没及时医治,小娘子总不希望你兄长死在异地他乡吧。”

    他一面说,一面挨到了尉迟念身侧,尉迟念身子微侧,眉心蹙得更紧。

    伙计往外瞧了一眼,确定外面没人后,低声道:“小娘子跟了我,我便将那偏方送给小娘子,保你兄长和你家车夫痊愈。”

    他一面说着,一面抬手摸向尉迟念的手背。

    原本低眉敛目,有几分局促慌乱的少女掀了下眼皮,轻飘飘地扫他一眼。

    伙计微怔,少女的瞳孔是深蓝色的,像是深不见底的湖水,沉静地没有一丝涟漪。

    抬起的手迟疑了一瞬,就在这一愣神间,少女飞快抬腿,踹在了他的□□。

    伙计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尉迟念居高临下地瞧他一眼,绣鞋鞋尖在他捂着裆部的手上轻轻点了下,“这年头差事不好找,我可不希望小哥因我丢了饭碗。”

    伙计疼得说不出话,自认为凶狠地瞪着尉迟念,然他疼得眼眶里都是泪水,这一眼反倒显得可怜兮兮。

    尉迟念笑了声,收回脚,转身往外走。

    浅粉色的衣袂翩然。

    “快来人,伙计摔倒了,来个人扶一下。”

    少女的声音带着几分惊慌,立刻就有人路过的人跑进灶房扶伙计。

    伙计本想说是尉迟念无故伤人,但见她怯怯地站在一旁,面上无辜,便知自己这么说,根本不会有人信,反而会让大家怀疑他做了不好的事情。

    他只得忍耐下来,只说自己滑了一跤。

    至于为什么捂着那里,便说是撞到了一旁的砖头角上。

    伙计被人扶出去,水也烧好了,尉迟念便面不改色地开始熬药。

    待药熬好,她一手端一碗,去了胡黄门他们住的房间。

    她先把其中一碗药放在了车夫床边的柜子上,车夫侧躺着,背对胡黄门。

    他道了声谢,声音嘶哑,目光在尉迟念身上游走。

    尉迟念淡淡看他一眼,嘴角勾起一点笑意。

    车夫喉结滚了滚。

    尉迟念当没看见,转身去了另一边,抬手试了下胡黄门额头的温度,“比昨晚好许多了。”

    胡黄门喝完药,“不能再这样耽搁下去了,我们先出发,无论如何得在田常侍他们到之前到达洛阳。”

    “为何?”尉迟念皱眉。

    胡黄门睨她一眼,“田常侍就是这么吩咐的。”

    尉迟念想了想,这驿站的伙计现在虽老实了,但背后未必不会报复他们,万一给他们的饭菜里放点老鼠药什么的……

    “那明日一早便启程吧,我会赶车。”尉迟念说。

    车夫和胡黄门闻言都愣了下,车夫忙摇头,“这怎么行,怎么能让小娘子赶车呢。”

    尉迟念笑,“这没什么的,我们鲜卑人从小就要学驾车骑马。”

    “可是天气寒冷……”胡黄门打量一眼尉迟念的纤细的身材。

    “鲜卑人本就耐寒,小时候在漠北可比这冷多了。”尉迟念道。

    胡黄门想了想,再耽搁下去,天只会越来越冷,万一年前都没赶到,回去定然要受罚。

    不如就让尉迟念辛苦两日。

    三人商议妥当,决定第二日出发。

    这日晚上,尉迟念去医馆拿药,顺便买了几个烧饼回来。

    “我不会套车,还得麻烦大哥帮忙去弄一下。”尉迟念对车夫道。

    “不麻烦不麻烦。”车夫望着她笑盈盈的脸,心神荡漾,随便啃了两口烧饼就去套车了。

    尉迟念忙小声与胡黄门说了下午在灶房的事情。

    胡黄门:“怪不得你急着走。”

    尉迟念长睫微垂,“我也是无奈,总不能任他欺负。”

    “为何不叫人?”胡黄门没好气。

    尉迟念:“又没有证据,叫人也说不清。”

    “真麻烦。”胡黄门哼了声,又开始头疼了。

    尉迟念见他揉太阳穴,忙笑道:“我帮公公按。”

    她声音清甜,一双眼眸在烛火下温柔似水。胡黄门呼吸一滞,晕乎乎地点了点头。

    尉迟念意思意思地给他按了两下,小黄门舒服地眯起眼睛。

    正这时,车夫回来了,他瞧见这一幕,眼神闪了闪,没说什么,只是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

    胡黄门瞥了眼车夫,对尉迟念道:“行了行了,回去休息吧。”

    尉迟念嗯了声,起身回到自己房间。

    尉迟念一走,那车夫便转身看向胡黄门。

    “胡公公好福气,竟让天子的人伺候您。”

    “哎,她还不是天子的人呢。”胡黄门讨好地笑笑。

    车夫道:“可她毕竟是在晋王那边过了名录的,晋王若是知道此事……”

    胡黄门眼中闪过一抹厉色,说出的话却仍是带着笑,“你不说我不说她不说,晋王如何知道?”

    车夫想了想,坐起身,到了胡黄门床边,“胡公公既然这么说,小的是不是也可让她伺候一回?”

    “放肆!你……”

    胡黄门的话还没说完,脖子就被一双大手掐住了,瘦弱的小黄门在车夫面前没有一点反抗之力,哪怕他染了风寒。

    “好……好……”胡黄门艰难地发出两个音。

    车夫松手,俩人计划了一番。

    “一会儿我去叫她过来,你准备好。”胡黄门道。

    “那公公呢?”车夫不太放心,担心自己办事时,胡黄门去报官。

    胡黄门道:“这事儿总不能让咱家在旁边看着吧。”他露出一个坏笑。

    车夫也笑起来,“那就劳烦公公了,事成以后咱们就说那小娘子染了风寒,病死在路上了。”

    “好。”

    尉迟念回房后,洗洗涮涮一番,然后舒服地窝进被子里。

    房间用来取暖的炭不多,夜里有点冷。她一般都是早早进被窝躺着。

    门外时不时想起脚步声,驿站里路过的有商人,也有往洛阳去的士人。

    山东冯柬的军队大肆杀害士族公卿,那边的士族便四处避难,大部分就近去了宗见威处,也有仍忠于大梁 朝廷的,往洛阳去。

    对于这些养尊处优的士族来说,驿站的条件实在太差了,时不时想起抱怨声,和伙计的道歉声。

    尉迟念心不在焉地听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夹杂其中,是下午那个意图不轨的伙计。

    “隔壁客人要的姜汤多熬了些,掌柜的听说二位郎君病着,便让小的送来给二位郎君喝。”

    “这怎么好意思。”

    这是车夫的声音,有点惊讶。

    “没事的,反正已经熬好了。”

    “那就多谢啦!”

    尉迟念扬了扬眉。

    隔壁房间内,胡黄门对车夫道:“你先喝,我正好去叫尉迟小娘子过来喝。”

    车夫应了声,他正需要活活血,于是端起大碗,三两口就把热腾腾的姜汤灌了进去。

    瞥了眼还在一旁坐着的小黄门,他催道:“公公快去吧,姜汤要凉了。”

    胡黄门皱眉,“要不算了,女人多的是,大哥何苦非和天子抢人呢。”

    车夫拧起眉头,“是谁先与天子的女人打情骂俏的?”

    “我又不是男人。”胡黄门抬抬下巴,似笑非笑。

    “你他娘的……”

    车夫话音未落,腹中一阵绞痛,他瞬间白了脸,弯了腰。

    “怎么回事?这汤……”车夫蹲到地上,额头上瞬间疼出一层冷汗。

    胡黄门眯了眯眼睛,“咱家都说了,女人那么多,您何苦非要她呢,遭报应了吧。”

    车夫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见胡黄门和尉迟念举止亲密,才想以此事威胁他,二人商议定后,胡黄门根本没出过房间。

    这碗姜汤为什么会有毒呢?

    他来不及想,本能地先大喊求救。

    胡黄门估摸着时间,见他眼睛开始翻白,也一跃起身,跑到屋外大喊,“来人啊!这姜汤有毒,闹出人命啦!”

    驿站里立刻骚动起来,尤其刚才喝过姜汤的客人,吓得脸色惨白,跑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车夫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呼吸微弱。

    尉迟念听到动静,也忙穿上衣服,跑了过来。

    她挤开人群,看向地上的车夫,“怎……怎么会这样?”

    大家见她惊慌失措,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心下不忍。一位妇人安抚道:“小娘子莫怕,杀人偿命,报官便是。”

    掌柜的和伙计们也都跑了上来,掌柜的一见地上的人已经死了,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胡黄门在人群中扫了眼,没瞧见刚才送姜汤的人,便如实把刚才那伙计的话说了一遍,“……定然是他干的!”他说着一指桌上姜汤,“这碗姜汤我没喝,正好让官府查验。”

    站在尉迟念身边的妇人皱一皱眉,问道;“这碗姜汤为何没有喝?”

    胡黄门道:“我本是想叫妹妹过来喝的,谁料还未来得及……”他说着红了眼眶。

    他长得本就清瘦白净,这么一哭也怪可怜。

    过了这片刻,刚叫了姜汤的客人没有任何反应,可见姜汤里的毒是专门下的。有的人去寻找那嫌疑最大的伙计,有的则去叫官府的人来。

    尉迟念默默躲在角落,任由衙役们前来把车夫的尸体带走。

    胡黄门跟去前,走到她面前,“这里没你的事,回房休息去吧。”

    尉迟念定定望着他,“是因为我么?”

    “不是。”胡黄门摇头,他扯了扯嘴角,“与你无关。”

    他说完大步离开,尉迟念望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睛。

    这小黄门年纪轻轻,可够狠的,宫里果然没有心软的人。

    “小娘子,吓着了吧。”刚才安抚她的那位妇人走了过来,端着个茶盏,“喝口水压压惊。”

    尉迟念接过茶盏,没有喝,只是怔怔地道:“驿站的人为何要害我们家车夫?”

    妇人温和道:“大概是图财害命吧。”她说着叹了口气,“世道艰难,人心也坏了。”

    是啊,世道艰难,人要在这样艰难的世道中存活,就不能太心软。

    妇人为了让她放松下来,与她闲聊两句。

    尉迟念得知这妇人姓卢,也是要往去洛阳去的,便多问了句,“夫人是去探亲还是?”

    妇人独自出行的并不多,除非家中情况比较特殊。

    “丈夫被叛军所害,我只得独自回娘家去。”卢氏道。

    她打扮得并不出众,穿戴也十分朴素。但身上却有一股温润从容之气,这样气质尉迟念从前在许多士族女子身上见过。

    二人又聊了两句,卢氏见她已不似方才那样慌乱了,便让她回房休息。

    很快,那个送姜汤的伙计被抓到了,他就躲在柴房里。

    听说只死了一个,便知事情彻底败露,老老实实被带去了官府。

    县令得知胡黄门和尉迟念的身份后,连夜审案,让人查验那碗早已凉了的姜汤,果然查出里面有毒。

    加上那伙计的口供,物证有了,凶手也招了,次日就结了案。

    至于伙计毒害他们的原因,胡黄门叮嘱不让传出去,免得有损尉迟念清誉。

    县令当然不会多这个嘴,连连保证。

    胡黄门就地把车夫埋了,跑了两日,他的病情又有些反复。

    好在县令请来了县里最好的大夫来给他瞧病,又专门派了个人伺候他。

    没过两日,胡黄门病就好了。他与尉迟念赶紧启程。

    县令本想给他们找个车夫,被胡黄门拒了。

    除非换个跟他一样的太监,其他男的他都不放心。

    “你风寒刚好,不可太劳累,下午换我来赶车。”

    中午休整时,尉迟念对胡黄门道,让他去车内休息。

    胡黄门也不跟她客气,登上了马车。

    “若你日后得了宠,可别跟陛下告我的状。”他掀开帘子对跨上马的尉迟念道。

    “告什么状?”尉迟念回头。

    “当然是让你赶车的状,还有什么……”胡黄门话说出口,突然想到了那碗姜汤。

    她莫非猜到了,是自己故意让车夫喝下姜汤的。

    可他这么做也是为了她好,虽然狠了点,谁让那车夫太异想天开。

    “这有什么,本来就是我提出的。”尉迟念笑,“公公好生休息,接下来的路只能咱俩互相照应了。”

    胡黄门哼了声,放下帘子。

    接下来的路艰难又平静,尉迟念每天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毕竟那胡黄门看起来比自己还弱,真遇上山贼什么的,根本没法对付。

    胡黄门也一样,这是他入宫以来干过的最难的差事。以后还是别出宫了。

    到达洛阳这日,望着古老的城门,二人都送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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