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媒婆又哪里知道,什么“托梦”、“犯冲”都是假,苟大贵被人打去了半条命才是真。

    她继续说道:“所以,今儿一早府里就来人叫了我过去。临出门时,四奶奶还千万吩咐,叫我赶快过来告诉你,一刻也等不得。李大爷,这七姨娘的事,过之过矣,老爷也曾拿过钱给你用,算是扯平了。至于二丫头那儿……我上回给你那一吊钱,虽是不多,那也是苟老爷的钱,大概你还得还给我,我好拿回去交差。”

    说完,她把手伸向李占德,示意他现在就把钱还回来。

    “钱,钱……”李占德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个字,眼前只是黑一阵、白一阵,耳朵扇风一般。

    天哪,这是要将他活活逼死吗?

    他现在哪里还有钱?要是有,也不至于被逼着抵押房子。

    刘媒婆见他迟疑,催促道:“快点,买卖不成仁义在,我等着呢。”

    “我,我,这个……”

    李占德只觉眼花缭乱、全身酸软,嘴巴是张了又合、合了又张,两片唇就像是从别人家偷来的一样,哆嗦得字也说不清楚。

    刘媒婆把脸一沉,冷笑道:“李大爷,您不会是想告诉我,那钱已经没了吧?哼,就知道你会耍赖,像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我这就回去告诉苟老爷,说你拿了他的钱不肯归还,还怂恿你女儿勾引别人,坏他的名声,让他到官府告你去。”

    说完,径自就要打道回府。

    “不不,别,别!”

    李占德吓得半死,慌忙“扑通”一声跪在刘媒婆跟前,哀求道:“好妈妈,我求你了,千万别叫苟老爷告我!钱,钱我一定还,你给我三天时间,我,我还给你两吊,三吊也行,求你了。”

    刘媒婆正愁这桩事情黄了,她捞不到好处,听李占德这样说,正合她的意。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张欠条,笑道:“既然这样,欠条我早让人帮你写好了,你按个手印,三天之后我再来。”

    她居然是有备而来!

    苟大贵不好惹,张老七也得罪不得,这个刘媒婆他也对付不了,李占德一时只觉无可奈何、屈辱至极,连字据也没看清楚,就匆匆忙忙按下了手印。

    刘媒婆见此,方才合心,把欠条收起,径自往家走了。

    刘媒婆一走,李占德再也支撑不住,颤抖着瘫倒在地,软得像一堆烂泥。完了,完了,不会再有人来救他,他已经走投无路了!

    谁知,他正哭得伤心,路口一个赶着马车的男人路过,见他倒在地上,便笑道,“哎呦李老大,你怎么在这儿睡呢,这可不是睡觉的地方。”

    李占德恍恍惚惚睁开眼,见一个四十多岁的油脸汉子,正驾着马车停在他面前。用力揉了揉眼睛,发现上面坐着的,是上四村的王保长,连忙一个咕噜爬起来,像“拜年”一样对着眼前这汉子就是一顿猛烈的磕头倒拜。

    “哎呀,这是干什么,你睡懵了不成。”王保长见他这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连忙跳下马车来扶他。

    李占德抬起头来,含着一包眼泪,“王大哥,你一定要救我,一定要救我啊,我快活不成了……”

    一语未完,嚎啕大哭。

    王保长赶紧拉他起来,“好兄弟,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先别哭啊。”

    “王大哥,小弟马上要死了,大哥,救命啊,呜……”李占德哭得气都快喘不上来。

    王保长见他这样,实在丢脸,连忙拉他进了自己的马车,“有大哥在,没什么事过不去,快别哭了,谁招惹了你,咱们找个没人的地方你细细说给我。”

    ……

    与此同时,李心梦和楚氏已经从关山回来,回到了家里。

    今儿一早,母女二人就带着祭品跟着郑清到关山上,找到了李心月的坟墓。在悲痛欲绝哭了一场后,李心梦抱上姐姐的灵位,楚氏沿路撒着冥钱,方才下山回家。

    路上,李心梦边走边喊“姐姐,回家了,姐姐,我们回家了”,喊一句哭一句,其容凄凄,其景哀哀,令人见之动容。也有妇人见了,想上去劝慰帮忙,却被别人告之说,“把克死在婆家的灵魂引回来,晦气、不祥,沾上了要倒大霉的”,因而,楚氏母女一路过村,家家关门闭户,如至荒凉之屯。

    不过,这些对于楚氏来说,都不重要了。

    回到家,她带着伤痛亲自洒扫堂前,迎灵安置,看着牌位上写着“爱女李心月之灵位”,又忍不住几度落泪。李心梦也很懂事地在姐姐灵前焚香祭拜,为其身披麻服,伏为妹孝。

    堂上,简陋的香火前,没有僧道诵经,只有烟云一簇,没有邻里帮忙,唯有断魂悠悠。就在这情景悲戚之时,里屋传来了婴儿的哭声。

    楚氏方才强打精神,振作起来,向李心梦道:“梦儿,你妹妹醒了,你快去烧些水来。”

    “嗯。”

    李心梦得了娘亲的吩咐,忙抹了泪水出去,往院子里抱柴。

    谁知,她刚走到屋檐下,突听前面传来“咚”地一声响,院门竟突然被人从外面一脚踢开。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她爹红着一对鼓眼睛,蓬头垢面直挺挺撞进门来。

    “爹?”李心梦着实吓了一跳,怔怔站在那里不敢动作。

    李占德却似乎没有看见她,只是一头朝屋里冲过去。

    此时,楚氏正坐在床沿上,抱着未喜喂奶。见李占德一头撞进来,两眼发直,头发松散,一张脸比那煤炭还黑,不知他又要犯什么病。便道:“钱都花完了,如今,才算是名副其实的败家了。”

    李占德也不说话,一双眼睛只是直勾勾盯着楚氏怀里的襁褓。

    楚氏顿时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心里正生起一阵不安,谁知李占德突然伸出双手,如同恶狼扑食般将未喜从她的怀里一把抢了过去。

    然后,抱着孩子便往外跑!

    “啊,未喜!李占德,你要做什么,未喜……”

    楚氏吓得魂不附体,慌忙扑下床,却是扑了个空,李占德早抱着大哭的未喜冲出门去。

    “梦儿,快拦着你爹,他要把你妹妹带走!”

    李心梦正站在外面,惊见她爹一脸凶相抱着小妹妹出来,情急之下,连忙扑上去抱住李占德的腿,大喊道,“爹,我不用去苟家了,我们有吃的,你放过妹妹吧!”

    可李占德哪里听得进去,他一脚将李心梦踢开,如同一头发了狂的野牛,径自冲出院去。

    “爹!”

    李心梦捂着肚子哭喊着,却只见得院门扇动,他爹和小妹妹早已不见了人影。

    “未喜,未喜。”

    楚氏跌跌撞撞跑出来,路过门槛时一脚踩偏,摔在了地上,任凭怎么爬也爬不起来。

    “娘。”李心梦赶忙跑过去,用弱小的身体去搀扶楚氏。

    楚氏只觉头晕眼花,浑身颤抖,她一把抓住女儿的手,脸上即非哭又非怒,只是扭曲哆嗦,“你爹怕是要卖了未喜,他要卖了未喜,你快去……快去把未喜抢回来!”

    什么,爹爹要卖了小妹妹?

    这,这怎么可能?

    可是,她已来不及思考,爹爹刚才的样子简直可怕到了极点,谁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

    于是,李心梦强忍着身上的疼痛,拼命往前追。

    这条路,是通往村口的。往日里,她也不知走了多少回,可今日,这路却好像突然变长了一般,任凭她怎么跑,都无法追上前方的人影。

    “爹,爹!”她一边跑一边大喊,小小的未喜,也在狠心的父亲怀里哇哇大哭,手上的铃铛“叮叮”响个不住。

    乡邻们听见这么大的动静,恐出什么事,都打开门来看,惊见李占德披头散发抱着他家小女儿,疯了一样狂奔,模样表情极其可怖,竟都吓毛了,没人敢上前阻拦。

    李占德鼓着一口气,抱着未喜冲到村口,似早有准备一般跳上了一辆黑帘子马车,只听“驾,驾”两声,马车扬长而去。

    李心梦刚追到村口,见他爹跳上马车,哭着大喊一声“爹,不要走”,脚下一慌,踩到一颗小石头,身体一歪,“咚”一声直直摔在地上。

    她用力挣扎,却是怎么也爬不起来,只能在模糊的视线里,看见马车与妹妹远远地,远远地离她而去。

    一切都已经迟了,来不及了!

    “梦儿,梦儿!”

    虚弱的楚氏,此时方被两个妇人搀扶着过来,见李心梦摔在地上,惊慌问,“你爹呢,未喜呢!”

    一个婶婶上去抱她起来,李心梦早已泪流满面,“我爹他带着妹妹,走了……”

    “我的女儿啊!”楚氏身子一软,栽倒在地,幸得两个妇人将她抱住。

    一个有见识的妇人知道出了大事,连忙向围观的人道:“谁家男人在家,想办法问问李占德到底要去哪儿,可别叫他真把亲闺女给卖了呀!”

    众妇女一些去找自家男人,一些帮忙抬软倒的楚氏,七手八脚,好不容易才把楚氏送回家。楚氏哭得死去活来,她的心月已经没了,头七还没过,李占德又抢了小女儿去卖,这个日子真是没有活头了。

    妇人们眼泪浅,听她哭诉这些,也觉得伤心。只是,她家今天刚接了阴魂“回来”,大家心里难免有些忌讳,匆匆安慰了楚氏几句后,都借着各种理由转头回家了。

    人都散去,楚氏在屋里呆呆坐了一会儿,突然猛地站起,顾不得自己身体虚弱,大步冲进屋,匆匆忙忙收拾起未喜的小衣裳来。

    “梦儿,你在家等着娘,娘找到你爹和妹妹,马上就回来。”

    李心梦见她这样,急得拉住她道:“娘,你不要我了吗?”

    “你留在家里,听见没有。”

    “不,我也要去找爹爹和妹妹,我跑得快,还能照顾娘亲,我也要去。”

    楚氏脸色一沉,“不行,你去做什么,我去找未喜,根本顾不了你,万一你再丢了,我怎么办?我现在已经够着急,你能不能不要给我添乱。”

    李心梦却是眼泪滚滚:“我不管,我要和娘亲在一起,如果我留在家,苟家人来把我带走,我就再也见不到娘亲了。娘,你不是说过,我们一家人,再也不要分开的吗?”

    看着女儿伤心的模样,楚氏的心一瞬间像是被人狠狠揪住。

    她刚才是急得乱了阵脚,竟还不如梦儿清醒,家里其实也是危险重重,万一苟家真的上门来抬人,梦儿岂不是也要落入虎口?糊涂,她真是糊涂,她怎么能想着自己一个人走,让梦儿留下来独自面对苟家?

    于是连忙点了点头,让李心梦换下麻衣,收拾好自己的衣物,把能带的都带上,若是她们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只怕还要做别的打算。总之,无论前路有多苦,她们母女都不能再分开。

    李心梦得母亲同意,赶紧解下麻布,换上平时穿的粗布短裙,带上自己唯一的两件衣服和花神小铜像,一并包好叠成一个小包袱挎在肩上。又把昨天慕景白给的那支箭,用麻布包了,绑在背上,迅速收拾出来。

    “梦儿,我们走!”

    楚氏牵起女儿的手,一步一步迈出家门。

    这时,邻居杨大娘急急跑过来,见她们收拾停当要走,也知拦不住。便对楚氏道:“嫣然,我打听过了,说你男人坐的那辆黑色马车,像是上四村王家寨王保长的,你要找人,可以去那里问问。”

    楚氏一听,心知自己最害怕的事应验了。因为那个王保长,正是李占德的一个赌鬼酒友,而且,他们王家还有一个出了名的老牙人在城里混买卖,李占德今天这样的举动,只怕是两个人合谋把未喜带进城去了。

    楚氏越想越怕,慌忙锁了门,将家门钥匙交给杨大娘,“大嫂,我屋里有好些猎物,本来想给你送去的,但事情突然就变成了这样,我走之后,你拿来做个口粮,再分些给大家,别平白放坏了。”

    杨大娘接过钥匙,又嘱咐她们一路小心。言罢,二人告别杨大娘,直奔京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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