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夏子信离开了南城酒家,上了马车便拉开车帘,看着路旁风景发呆。晚风渐凉,他穿得也不多,叫冷风这么一吹,脑子越发清醒。

    枉他一直自称什么“涼都惹不得”,以为走到哪里都没人敢招惹,现在看来,别人惧怕他,不过是因了他的身份?若没了世子的名头,不,应该说,若没了他父王的名头,他夏子信,根本什么都不是。

    他要学会长大,学会冷静,他要像义兄慕景白那样,“武”能棍打青皮,“文”能喝退地痞,如此,方才能算得真正的少年豪杰。他决定了,从明日起,好好向大哥请教习武,他要用自己的方式,等待父王归来!

    一路想,一路自勉,不料,刚至府外不及下车,便见管家老张走过来,回报说“有人从永定带了信回来”,他听见是永定来信,又惊又喜,顾不得整理自己的衣着发冠,连忙大步冲进门去。

    “爷,您慢点,您的金冠歪了。”三福赶紧追上去,生怕他这模样在王妃跟前失了仪。

    夏子信在三福的催促下,匆匆整理了一下仪容,叫三福在外侍候,自己大步跑进令璋殿。

    到了母亲院中,却发现整个院子很是安静,并不见一个丫环奴仆伺候,只有卧房的灯光还亮着。不由心下生出疑惑,难道王府的下人也反了不成,堂堂一个王妃,竟无人在院侍奉?

    他走到母亲的卧房门外,刚想敲门,忽从里面传来低低的啜泣,再细细一听,竟是母亲在哭泣。

    “母妃,你怎么了。”夏子信连忙推门而入。

    房间里,明王妃鬓发垂肩,满眼泪痕,她坐在紫檀雕花的珠帘床上,手里握着一封书信,身上穿着一件素白的衣衫,原本银月般的脸上显得憔悴不堪。

    夏子信突然的出现,让她神情慌了一慌,随即立即掩饰下去,将信件藏到身后,“我儿,你怎么来了?”

    “母妃,”夏子信跑过去一把抱住她,道:“听说父王来信了,信上说了什么?”

    明王妃忙抹了一把眼泪,收起泪意,摇头道:“没什么,不过是日常家书罢了。”

    “可是,母妃怎么哭了?”

    “母妃是因为见信而想念你父亲,故才这般落泪,倒惹了你多心,都是母妃的不是。”说着,她勉强笑了笑,道:“我的儿,你今日又去了哪里,怎么这么晚了才回来?怎么身上还沾染了些古怪的味道,你又跑出去喝酒了?”

    夏子信忙道:“孩儿并不曾多喝,只因我今日四处碰壁,心中不快,才和义兄小酌了两杯,并不曾喝醉。”

    明王妃爱抚地摸着他的头发,道:“饮酒伤身,你们还小,日后也劝一劝你义兄,莫要多喝才好。”

    “是,孩儿明白!我那义兄很是重义,改日我请他到咱们府上一聚,到时母亲便知他的为人了!”

    明王妃笑中带泪:“你这样看重情义,与你父王很像呢。你父王啊,就是太过看重一个‘义’字,总把所有人都当成自己的兄弟,才处处惹人不满。我几次劝他,他偏不信,总以为我妇人之见、叫他疏远了自己的朋友。殊不知,那所谓的兄弟一旦背叛起来,才最是伤人筋骨,刺人血肉!”

    夏子信道:“儿子觉得,如果能像父王那样带兵打仗、统领千军,也是很好的。儿子想请义兄到咱们府上来,教习儿子武功,等父王回来,也让他看看儿子的进步。”

    明王妃听到这里,眼眶一红,泪水差点落下,“我儿,你肯上进,我和你父王都感到十分欣慰。你长了这样大,母妃对你从来没有过多的要求,只愿你做个闲散王爷,日子过得平平安安、清清静静,不被烦心事所扰,一生喜乐就够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到了什么,道:“对了,你有多久不曾进宫同你皇爷爷说话了?”

    “自上回到如今,已半月有余。”

    “你皇爷爷年纪大了,喜欢有孙儿在侧绕膝欢笑,母妃明日让人送你进宫,你在宫中多呆几日,也替你父王尽尽孝心。”

    “好。”夏子信用力点了点头。

    明王妃疼爱地抚着他那张酷似明王的脸,温柔笑道:“好孩子,这么晚才回来,如今又来我这里,想必也累了,快让三福服侍你睡去吧。”

    夏子信从母亲怀里站起,恭恭敬敬作了一揖,口里道:“那母妃也早点睡,儿臣告退。”

    明王妃一直微笑看着夏子信走出去,直到听见脚步声走远了,方才起身关门。在房门关上的一瞬间,适才还一脸笑的她,表情刹时转变成了沉重与哀伤。

    她摇摇晃晃走进煖阁,对着香案上一座莲花底座的送子观音双手合十,跪下道:“观音大士,愿你能保佑我儿子信,叫他平平安安,不受牵连。若我儿今此有幸能逃过一劫,民妇愿意世世为舟,泊于江上渡来往过客,永不为人。”

    说着,泪水禁不住顺着脸颊滚滚落下,她捂着心口,哽咽难当:“我的儿,你的生死,全在皇上一念之间了。”

    门外假意走远、又偷偷返回来的夏子信,忽听得这几句,小脸儿都白了,心中层层惊涛骇浪翻涌而过。为什么自己的性命,全在皇爷爷一念之间?为什么母妃要说这种话?

    正惊之际,忽听屋里传出纸张翻动的声音,他赶忙从门缝看进去,正见母妃颤抖着从怀里拿出一封信,而那信上,竟是带着斑斑点点的黑色血迹!

    “王爷,可怜你一朝终天,无人侍奉灵前,死后还要背负反叛之名、受人诟病,这是有人一心要叫你死在外面啊!幽若无用,无法为王爷言说证明,还王爷一个清白,只愿皇上能看在子信尚小的份上,放他一条生路,为王爷留下一丝血脉,不叫王爷含恨而终……”

    难道,父王出事了?

    夏子信瞳孔一震,脑子一热,再也忍不住破门而入。

    明王妃不料儿子会突然冲入,还未回过神来,就听夏子信道:“母妃,把信给我!”说着,扑到母亲面前,愤力从她身上找出信件来。

    明王妃大惊失色,“子信,不要看!”

    可是,她的话已然迟了,夏子信早已将信展开,看到了上面的内容。只见信上第一句写着:“明王麾下车骑校尉岳中天,伏地叩请王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夏子信愣住了,怎么回事,这信怎么不是父王写的?待再往下看时,浑身竟不由颤抖起来:

    “敬启王妃殿下,承和二十二年正月初一日,王爷与柳贼对战,兵败永定,不慎负箭身伤,退至永州,初三日发书上报,以请上旨示下。不料军中有变,羽林中郎将释忠暗劫王爷军报,计陷王爷左右校尉,收买监军,夺王爷帅令,窃王爷印章,自收兵马假传战捷,令军中谣言四起。初七日谣言传遍南省,言王爷‘独占永定,称皇欲反’,沸沸扬扬,接连不断。卑职为保王爷性命,假装投诚,暗中查实,其中谣言出于南省三大世家,一曰‘灵州慕家庄’,二名‘沅州万家庄’,三为‘永定柳家庄’。”

    “慕氏庄主慕涟于南省财大,而永定柳家更与反贼柳未安同出一室、亲为内侄,如此一丘之貉,网罗四面、狼狈为奸,以至诸县风声四起,难以抑制。初十日,王爷病情加重,卑职多方求医均无效用,至丁巳年正月十二日子时二刻,我主明王千岁病重无治,于军中负恨终天!呜呼哀哉,臣下等悲痛已极,思及王爷仙身在外,需上报天听、以请英灵重归京城,故入大帐相求相请。然众军已反,释忠小儿素日得王爷恩惠提拔,此时竟无情无义、推搪阻扰,奈何,奈何,英雄末路,英灵难归,草葬荒洲,音讯不回。卑职费尽千心,泣血留书一封,万望王妃娘娘节哀顺便,为王爷讨回公道!”

    夏子信呆住了。他看了看手中书信,又看了看满脸泪痕的母亲,一时之间,竟无法做出反应。

    “我儿,这封信不是真的,你不要相信……”

    “不,不可能!父王不可能死,这信上一定是胡说八道!”夏子信悲愤吼道。

    明王妃生怕他吓坏,想要将信夺回,不料夏子信一把甩开她的手,倔强地死死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不让自己哭出声。可是,下一刹那,他那不争气的眼泪,还是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滴掉了下来。

    他的父亲可是明王啊,是十七岁便随军出征、打退过西番兵的明王,他怎么会落到如此境地,怎么会死在那样的一个地方,众叛亲离,如此凄凉……

    “母妃,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夏子信泪眼迷蒙,他不知所措,“我要去找皇爷爷,我要把信给皇爷爷看,让他还父王一个公道!”

    “不!”明王妃慌忙抱住他,“我儿别去,这是大涼国的‘诅咒’,我们一家人都是大涼国的‘陪葬品’,就算你去了,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什么‘诅咒’,什么‘陪葬品’,到底是什么意思?”

    明王妃用力摇头,她欲言又止,有些事,绝对不能让夏子信知道,否则,子信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夏子信见此,几乎要疯了。

    他听不懂母妃到底在说什么,也不懂信上为什么要提“灵州慕家庄”,更不明白他们与这件事到底有什么关系?难道,一向疼爱他的皇爷爷,在此事的背后暗中授意了什么?

    太乱了,太乱了,他感觉自己头痛难忍,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要被谁用力撕开一般,混乱到了极点。

    “不,不,我不相信!”夏子信再也忍不住推开母亲,大叫了一声,转身冲出门去。

    “子信,子信?”

    明王妃吓得魂不附体,“来人,快来人,拦住小世子。”

    三福在外面听见,刚要上前,不料夏子信拼了一身莽劲将他撞开,在三福还来不及作反应的时候,冲出了令璋殿。

    “我不信,我不信……”

    他一边跑,一边怒吼,一路奔到府门口,见马车还停在外面,一纵步跳上去,手上缰绳一打,“驾”一声直往皇宫奔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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