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和凡人一样,都重视子孙后代,但大部分神官最忌讳在凡间留种。那些凡人血脉的孩子,即便也是神官后裔,却永远比纯种神族低人一等。

    陆沉棠心想:秦熄是个聪明人,有辱名声之事,他是不会做的。

    景王殿下的婚事,掌握在龙鼎帝君手中。虽然神官可以有很多女人,但是能成为天后或者天妃的,一定是在神界有头有脸的种族。

    秦熄坐到长椅上:“我不会娶妻的。”他的手掌抚过心脏处,这里空空的,没有温度,如何能成亲呢?

    虽然偶尔在面对陆雪缘的时候,能感受到一丝情绪,但很快这种感觉就消失了。

    若不是慕冥造孽,秦熄也不至于此。

    想到龙鼎帝君和魔尊慕冥年轻时那些风流事,他就心烦燥郁。

    年幼时,秦熄就撞见魔尊拉着不同女子在寝殿上演活春宫。

    除了地位和名分的高魔族女子,还有妖娆魅惑攀龙附凤的女妖,也有从凡间掳掠的凡女。他的母亲有好些年以泪洗面,与他的生父合离后,将秦熄带回仙京,养在龙鼎帝君膝下。

    本以为荒.淫无道的戏本可以结束了,谁知龙鼎在娶妻纳妾之事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

    陆沉棠就住了两个晚上,就要赶回魔域了。

    临行前,翩翩公子站在树下,温润如玉白衣如雪,长长的白色发带随风摇出完美的弧度,仿佛身边围绕着浓郁的仙气。

    陆沉棠:“回城那次是我的失误,我身为副城主,应当以身作则。”

    “无妨。”秦熄将储灵器交给他:“克扣的灵力我给你补上了,别让人看到。”

    盛满灵力的储灵器放在陆沉棠手里,重量不轻,容量却很小,不易察觉。他知道秦熄一向如此,也不客气地收了。

    “秦熄,我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但当我看到陆姑娘因为我晕倒在水牢,我实在心痛。你和我交个底,弑魔鞭,她非受不可吗?”

    “事关太子生死,她脱不了干系。”秦熄说,“不惩罚她,不足以平民愤。”

    “然后呢?”

    “什么然后?”

    “……”陆沉棠不相信秦熄会为了立城主的威严,给城中官员一个交代,让一个小女孩来承担,这件事肯定有转机,奈何他无法再问,最后只能丢下一句:“秦熄,你太不是人了。”

    陆沉棠的话似乎在敲打他,但秦熄毫不在意。

    他坐镇一城,还担任城主之位,一言一行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做戏就要做足套,弑魔鞭再残忍,但陆雪缘有凤凰神女的平安符护体,秦熄不认为能有什么事。

    *

    落日的余晖洒下,金黄色线条折射出五彩霞光。

    陆雪缘眼前一片模糊,逐渐清醒后,看到身旁一个虚影。

    素衫男人回眸浅笑,淡淡道:“感觉如何?”

    少女顿时胸腔起伏,弹坐而起。

    “哥,唔……”她头昏脑胀,口中呜呜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男人帮她正了正枕头,看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认错人了,我怎么会是你哥哥呢。”

    “不会错的,你姓陆,我也姓陆,我叫陆雪缘,你叫陆沉棠,我们是亲兄妹啊,哥!”

    陆雪缘抽噎,随即紧紧抱住兄长,眼泪淋湿了他的肩膀,“我还以为你死了,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感觉这一切都好不真实。

    像是一抔土,风一吹,就全散了。

    但是,她不想醒。

    陆雪缘哭道:“你的金丹被挖了,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

    “我亲眼看见的。”

    “可是,城主说我的金丹是坏的。”

    “才不是。他骗你呢,秦熄就会骗人,他欺负我,不让我见你,还关着你,我讨厌他,恨不得杀了他。”

    提到城主,陆雪缘咬牙切齿,真想把这人嚼碎了吃掉。

    “哥,都怪我,我不该冲动,不该泼那盆猪肘汤,哥,你不记得我不要紧,我会帮你想起来,为你报……”

    “我不是你哥。”

    耳畔低沉的嗓音敲碎了朦胧的梦境,犹如来自魔域的鬼魅,为她敲响丧钟。

    一道雷光乍然闪过。

    冰冷的眼泪滑过侧脸,少女敛去笑容,似乎感觉有什么东西裂开了,裂缝越来越大,还在滴血。

    男人攥着她的肩膀,二人拉开了距离,她终于看清他的脸。

    “秦熄……”

    陆雪缘咬着渗血的唇,恍惚间似乎失明了一般,“我方才……我失言了,我错了,你不要生气,不要伤害我哥。”

    秦熄抬手触碰到她的侧脸,指尖被泪弄湿,少女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任由男人掐住她一缕头发,别到耳后。

    陆雪缘睁眼,呆滞地凝着他。

    男人端起早就备好的汤药,送到少女唇边。

    草药的味道令人作呕,她深呼吸,感觉嘴里苦苦的。

    诡谲的感觉涌上心头。

    嗡的一下,少女仿佛回忆起,自己在混沌中被强灌过汤药,前后间隙不足两个时辰。

    难道就是这药,让她这般贪睡……

    “我不喝。”陆雪缘猛地按住秦熄的胳膊,抬手拍掉了汤药,汁水撒了满地。

    她恶狠狠道:“我睡了多久,为什么要一直喝这玩意儿?”

    秦熄也不恼,只是冷冷道:“再换一碗来。”

    侍卫长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进屋递给了他。

    秦熄单手接过,居高临下地捏住她的下颌,宽大的身躯挡住了仅存的一丝阳光,似乎想置她于黑暗中肆意吞噬。

    “唔……”

    甘苦的汤药刺激着少女的神经,她无力地挣扎着,被强迫吞咽着,太阳穴突突的,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

    拉扯过程中,啪啦一声,瓷碗摔得七零八落。

    一瞬间,陆雪缘眸光混沌,双手完全脱离,她想叫喊,但嗓子里就是发不出声音。

    秦熄一把揽过少女的腰,一只手攥住两只手腕,将她控制在怀中,滚烫的呼吸都喷洒在苍白的脖颈,却仍旧面容冷峻:“让你乖乖喝药,这般不听话,是想受惩罚吗?”

    嘴里苦苦的,稍不留神就要呕出来,陆雪缘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用力掰着男人的手指,却掰不开。

    “我……不要。”

    陆雪缘拿出毕生的定力,强忍着没有吐秦熄脸上,警惕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开口:“城主……要如何惩罚我。”

    僵持半响,她的手腕终于解脱,留下几道抓痕。男人腾出手来,捏住她的下颌,“闭眼。”

    她抿唇,乖乖阖眸。

    随即,男人又在耳边道:“张嘴。”

    陆雪缘心提到嗓子疼,正欲睁眼,忽然腰肢被狠掐一把,满满的警告。

    屋里的帷幔好几层,只能透入微弱的光,若是闭上眼睛,便什么都看不到。

    一片漆黑中,所有感官都被放大了。

    强悍的压迫感使她畏惧,喘息渐渐急促,最终向男人妥协。

    酸甜的味道在嘴里融化,是梅子的果香。

    陆雪缘猛然睁眼,简直要哭出来。

    该死,怎么会这样!

    第一次让除了陆沉棠以外的男人喂自己吃东西,而且还是这个无比混蛋的狗男人。

    绯红的羞耻感爬上脸,她被迫咀嚼着梅子蜜饯,惶恐地看着他。

    这梅子是杨梅,十分酸涩,但是外面包裹了一层糖浆,两种口味一中和,酸甜可口,压住了呕吐的感觉,嘴里苦苦的草药味被冲淡了。

    只是男人捻着酸梅,并未松手。她只能吃他手里的那块。

    “多大人了,还那么怕苦。”

    男人掌心略显粗犷,厚实宽大,骨骼清晰可见。他喂着她,修长的手指上沾满糖浆,时不时地被舌尖轻撩。

    每次不小心碰到他的手,她都一顿。示弱似的望着他。

    “吃完。”他说,“吃干净。”

    陆雪缘点点头,继续啃咬他手里的半颗杨梅,吃完梅肉,最后将那手指处的糖浆“清理”干净。

    男人深深吸着少女的头发,余光对视的瞬间,不知是谁的心跳过快,“咚咚”的声音与靡艳气息融合着若有若无的少女香,将二人笼罩其中。

    *

    这药有催眠功效,少女熟睡时,侍卫长矮了下-身,凑到榻边的秦熄耳边:“副城主送给这位姑娘的。”

    说罢,掏出一个平安符。

    锦绣布带搭配流苏穗,红绳串着两颗翡翠,刺着小篆“平安”二字。

    秦熄唇角上翘,笑着摇了摇头。

    不愧是亲兄妹,即使忘记了对方,还是下意识重复曾经的习惯。也难怪陆雪缘拼了命也要见兄长。

    凡人的力量就是这么局限,若普通的平安符能带来平安,陆雪缘也不会命途多舛了。

    侍卫长低声说:“这是副城主留给这位姑娘的。”

    秦熄颔首:“退下吧。”

    侍卫说:“副城主已经离开了。”

    往常陆沉棠都是在城中呆足月,即便有要事要办,也会提前报备。

    像这样直接走人的情况,还是头一次。

    屋子里剩下他们两人。

    男人的手臂紧了紧,随即垂眸看着昏迷的少女。

    她睡得很安详,身体冰凉且单薄,瘦得蜷在男人怀里,小小一只。

    如果她可以永远这么乖,不惹事,就好了。

    男人伸出拇指,轻轻揩掉少女唇瓣上的药渣,手肘一弯,将少女往怀里带了带。

    他视线由眉眼到脸颊,慢慢向下,最终停留在那两片苍白的唇瓣上。

    额头汗涔涔的,水滴落在她的侧脸。

    他再次捏住她的下巴,轻轻往下一拉,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正在牵引着他,缓慢向她靠近。

    一道金黄色的光束骤然出现。

    男人如梦初醒,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光亮。

    下一刻,腰部被什么东西硌到了。

    当年他与香炉神君决裂,闭关时硬生生抽掉了自己的心魂,并放在这金色圆环中。

    如今圆环在陆雪缘身上,为何还会有奇怪的感觉?

    他接着放平她的身体,给她盖好被子。

    随即抬手一挥,给门上了一把锁。

    手指蜷进袖口,黑色扳指微微放光。

    待男人离开寝殿,后院残花遍地,月色正浓。

    秦熄端详着手中的扳指,凝顿片刻,意念中闪过嘈杂的诡异心法。

    冷风嗖嗖掠过,黑色披风掀起边角,随风摇摆飘荡。

    游隼寻着气味飞来,落到岩石上,血淌在草地上,流了一大片。

    “受伤了?”

    秦熄捉起游隼,掀开它的羽毛。

    脚上竟然绑着一张纸条:他们全死了。

    简单的五个字,男人单手一攥,纸条碎成了渣。

    难道陆沉棠不辞而别,跟这件事有关?

    须臾间,伶俐的游隼张开双翅,发出婴儿般的啼哭声,周身膨胀,黄褐色的羽毛唰唰掉落,取而代之的是金灿灿的巨翅,头顶冒出两根长角,体型大了好几倍。

    形若鱼鹰,颈部下方的羽毛过渡到鳞片,胸前伸出单片鱼鳍。

    该兽便是上古凶兽之一,蛊雕。

    秦熄掠到蛊雕背上,沉沉地说:“走,回阴山。”

    蛊雕拍打着巨翅,翻过崇山峻岭,越过人魔边境,进入魔域,飞向天边的阴山。

    阴山顶部寒风凛冽,黑色裘皮随风飘荡,格调幽暗,影影绰绰的黑树。

    偌大的魔宫鲜血汩汩,中央是个滚柱形的琉璃台。犹如一口相思井,井底喷涌而出的血泉,那是情爱发酵千年的陈酿,浓烈且心醉。

    台边是一群幽灵,张牙舞爪地在鬼火中崩溃哀嚎。它们是血泉冲上来的,聚在一起嘶吼着,像是在哭丧、祭奠很重要的人。

    他曾发誓再也不会回来,如今看着遍地的尸体,血流漂杵,氤氲的瘴气黑雾,竟感觉某个东西哽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

    秦熄从蛊雕上下来,走到一具尸体面前,缓缓半跪,伸手摸在尸身的眼部,往下一抹,尸体终于瞑目了。

    他认得这具尸体,那是他同父异母的三弟。而且,死去的不只这一个。

    难道他的兄弟们都死了?

    秦熄刚刚起身,蓦然,身后传来凄厉的惨叫:“大哥!你终于来了——!”

    眼前的少年双眸通红,跌跌撞撞地跑到秦熄脚边,猛地跪了下来,抱住大哥坚实的双臂。

    硕大的蛊雕感应到秦熄意念里的口诀,顿时收缩了翅膀,在周身包裹的金光笼罩下,体型逐渐变小,变回了游隼的模样,攀在主人肩上,眼神滴溜溜地乱看。

    秦熄扶起少年,虽语气保持着一贯的沉稳风格,但若离得近了,能明显感受到他的声线因焦急而颤抖着。

    “小九,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熄适才目睹了魔域的惨状,满满的法器碎渣和断壁残垣,还有三弟的尸体,现在都心有余悸,他抹掉少年鬓角的血,又为其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

    “大哥,魔域出现了黑莲邪种,哥哥们就是被这个东西杀光的。”

    看着小九吞吞吐吐的样子,秦熄猜测事情绝对不简单。

    近日司南与星象冲撞得严重,如今凡间不法之事猖獗,香火稀缺,三界动荡,想必浩劫将至。

    本以为只是波及到凡间一些小国小城,没想到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即便是香火丰厚的魔域,也免不了暴-乱。

    小九抹了抹眼泪,正要开口,下一刻脖子仿佛被掐住了,话在喉咙里就是越不出口。

    见状,秦熄回头望去,冷冽的目光似乎是来自另一个红尘的利箭,直直地穿透了幽暗的迷雾森林。

    一个男人的身影在一棵棵笔挺的黑树下徘徊,沉沉的脚步声荡起回音,一步步向二人靠近。

    “景王殿下,你不该回来。”

    话音一落,七八只黑鸦扇动翅膀,漆黑的屏障夹杂着血水落下,飞舞的画面犹如琵琶乐谱,曲调幽暗诡谲。

    一个血染红了半个身子、覆着鬼面的男人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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