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啊。”想不到云寻坦然承认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愣了愣,原以为她还会提出其他要求,自己也做好了委婉拒绝的准备,可这一次云寻没有再较真地要求“等价交换”。

    既然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经同意了合作,就没有了共享交流的必要。男人的视线慢悠悠地落在女孩卷着发丝的食指上,云寻“嗖”地从地铺里钻了出来:“我去热两杯牛奶。”

    匆匆丢下这句话,女孩就拖挪着脚步走出房间,还贴心顺手地关上了门。合作谈稳就跑了,自己这是被一个小女孩给放过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无奈地扯了扯唇角,有需要的时候黏上来甩都甩不掉,满足后撒腿就跑,没良心的小朋友。

    空荡荡的房间留下两个人的温度,陀思妥耶夫斯基下了床,他扯过披风套在身上,虚弱的病姿能掩盖他的野心和胸壑格局。打断了他,可不是这么轻易就能被放过的,别让他失望啊,埃理诺小姐。

    客房破了两扇玻璃窗,夜晚的凉风乘虚而入,在走廊内肆意穿梭,陀思妥耶夫斯基仅仅瞥一眼破碎的窗口,便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男人披风的最后一角消失在楼道口,银白色短发的飞廉出现在风口处,呆板而冰冷的稚童的眉心疑惑地皱起。厨房亮着灯,从楼梯口看到的就是女孩的侧边,她一手叉腰站在奶锅前,一手搭在台面边缘,手指敲打着大理石的台面,灯光下青紫的淤痕在红痕冷却后愈发明显。

    女孩穿着加绒衬衫,外罩着羊胎绒的及膝大袄,紧闭的窗户锁着室内留存着温度的空气,仿佛不久前的那一场打斗并不存在,云寻背后的伤口也只是一次痛过就忘的梦。相处的时间久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知道云寻此时此刻正在思考,她的疑惑太多,却不愿求助他,因为对陀思妥耶夫斯基依赖得越多,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云寻的掌控就越完全。

    狡猾像狐狸、谨慎像兔子一样的,还懂得把握分寸的小女孩,偶尔纠缠不休的失态也不算太难看。男人歪了歪脑袋,垂下的柔软发丝懒懒地扫过苍白无色的耳垂。

    “你不像是个十四岁的小女孩。”陀思妥耶夫斯基从柜格里挑了两只白瓷的杯子摆在桌面上,云寻伸出食指和中指朝杯子点了两下:“洗一下哦。”

    这下没办法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只好拎着杯子起身走到洗理台边拧开水龙头,云寻却错身走到餐桌旁拉开两把椅子:“你要把我当四十岁的小女孩我也没意见。”

    两把椅子面对面,看起来云寻还是不能接受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自己肩挨着肩。洗杯子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因为女孩过分明显的抗拒而尴尬,他知道云寻在怕他,知道保持距离是件好事,太过火可容易把命给丢了。

    男人过长的发梢划过他挑起了一缕带着冷霜笑意的唇角,在“哗哗”的水声里溅开的灯光变得格外明亮,冷水浸透了苍白的手,关节和指尖被冻得发红,男人在洗理台用清水冲了杯子好几遍,确定干净了,用棉巾擦干后放到餐桌上。

    云寻的余光捕捉到陀思妥耶夫斯基通红关节,从大袄口袋里抽出拆开了的暖宝宝丢了过去,男人转身接住,手掌大小的东西形状方正,正向掌心传递着十足的温暖。

    锅内的牛奶只热到一半,云寻关了电磁炉提起奶锅走到餐桌旁,陀思妥耶夫斯基将两只杯子推到她面前,动作的衔接没有浪费一滴时间,牛奶溅在杯底后缓缓没上杯壁,奶香乘着直冲而上的热气翻腾而出,随后一杯被带伤的手返还至他面前,手背的伤痕与手臂的淤青格外刺眼。

    云寻捧着牛奶坐下,热气氤氲了灯下的光,陀思妥耶夫斯基坐在对面,看着女孩垂眸锁眉左手扶着杯沿右手空置的出神模样,他知道她对今晚的事情有些疑惑,于是他敲了敲桌面。

    游离的思绪被敲醒,流出浓郁阳光的琥珀曈依旧平静地流动着浅笑,云寻喝了口温热的牛奶润润嗓子,“今晚的事和你没关系,他们不是冲着你来的,甚至他们都不知道你就是‘魔人’陀思妥耶夫斯基。”

    毕竟被纠缠的一直都是云寻一个人而已,那两个人一开始就是把陀思妥耶夫斯基无视化了。

    “给你,月见山风遥住处的钥匙,你可能会用上。”这是林鸦川给的,这把钥匙给了云寻提供了一条算计之路,接着,她又掏出一张破烂的草稿纸摊开在桌面上,钥匙一丢落在了纸上,男人白如碎瓷的手指拨开了钥匙,还好图稿没有太大的损坏,这就是横滨废弃楼道的分布图。

    接好了钥匙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卷起草稿纸放入披风内,向云寻提出了一个要求:“‘霾’的狩猎,我需要你的帮忙。”

    “好。”想都没想,云寻就答应了。对这样的爽快和干脆,陀思妥耶夫斯基感到了巨额分量的惊讶,温热的牛奶隔着瓷杯却烫得他指尖跳了一下,他眯了眯眼,似笑非笑的语气冰凉像深秋的霜又像隆冬的雪:“小疯子。”

    暖色的灯光点亮了云寻深不见底的清澈琥珀瞳,却照不亮陀思妥耶夫斯基埋着夜雾和浓霜的绛紫眼眸。

    “霾”的狩猎,是野狗抢食、美洲豹伏击、锯鳞蝰的毒吻,所到之处说不上寸早不生,却也会对一个组织造成一个暂时空腔的伤痕。和“霾”作对,可笑的是,云寻没有多余的选择,只有答应才能更接近陀思妥耶夫斯基多一点。

    “你伯伯说,秦夜弦小姐的天生就有两项异能,那你呢?”陀思妥耶夫斯基并不在意他们身边是否存在潜伏着的异能者,话题自然而然地挑开了云寻的不愿面对,直戳心肺的疼痛让女孩扶着杯沿的手指滑到杯柄处,她措手不及还全无招架之力,可还是要装作不在意秦夜弦的样子。

    她在不安,强行压下的慌乱必须得用更有力的语言掩盖她难以维持的清爽笑意。

    “我只有一种异能,还是实验失败品,有写明的。”云寻起了报复月见山一云的心思,随后她眼瞳一转唇畔一翘,“如果你去日本的话,借着月见山知枫的关系拜托住宿在月见山风遥那儿,她可是实验最成功的案例。”

    半真半假,数据资料上的评价未必是他想要的,不过这样的推卸责任和转椅祸端,她用起来很顺手啊。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这一半的实话不置太多的在意。但云寻依旧像推销员一样把一个无关的女孩——月见山风遥拉扯进来,他还是低估了云寻小姐刻意带偏话题的能力。

    从风遥的长相到三围,从过去到现状,从爱好到习惯,仿佛云寻就是风遥身边监视她的一只眼睛,没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月见山风遥很好用,异能不仅可以独立行动而且她生性善良长得可爱并且很少反抗。”哦,过长的铺垫只为强调这一句重点——风遥是容易掌控的很好用的异能者。

    “并不见月见山一云会松口。”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以为这是堵住她继续这个歪到八百里外话题的有力一句,但云寻似乎将她的意图暴露也有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的企图。

    “等月见山一族凉了,可就轮不到他说话了。”云寻笑着,她对抱团而聚的各大家族嗤之以鼻,数十年至百年的家族只是互相依靠着的已经破败不堪的老平房,蛛网都破败,家蛇也逃窜,干净得只剩下木石的架与土砖的沙。

    那句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云寻想要打击月见山一族。

    “小孩子还是不要这么狠心的好。”男人挑眉,瞥了捧着牛奶的云寻一眼,她沉着双眸似在思考,但她的视线像是溺死在了牛奶中,只盯着碰壁而开的圈圈波纹。与担忧中的迷茫截然不同的坚定与幽郁,无法蒙上阴霾的琥珀色沉静下来后便再无流动着的浓郁阳光。

    云寻瘪瘪嘴,迅速抓住了重点,带着讨好的笑意将一切都捧上:“云无蔽的资金和异能者都归你了,到时候和月见山一云的合作也没必要了。”

    毁约吞掉月见山一族也是有条件允许的。这句言外之意落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耳中,勾得男人唇畔闪过一抹薄奚的笑意。女孩早已计划打包好的礼品,内容丰富质量不错。

    “我就知道拿云无蔽来和你讲有用。”云寻一笑,露出两颗尖牙的牙尖,这似乎是狼撕裂猎物的尖利犬齿。陀思妥耶夫斯基想把那两颗尖牙拔下来,他支肘撑起下巴,提了一口气,“你是怎么知道拿云无蔽和我讲就有用?”

    “他也需要你们寻找的‘书’。”女孩清润的笑意如刀刃挑开皮肉直挑血管。这正是要处,好吧,的确如此,挤掉竞争对手,陀思妥耶夫斯基淡漠的笑藏在唇齿启合间:“继续,埃理诺小姐。”

    “而我对‘书’不感兴趣。”这是第二点,云寻不会妨碍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不会反咬一口——况且也不存在反咬的实力。

    就像她说的那样,不过就是多了一条狗而已,随时可以丢弃。恰好,云寻也等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用完后丢掉,然后她拍拍屁股走人逍遥自由。

    现在,云寻的摇摆犹疑于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前已经不复存在了,可是这样的坚定能持续多久呢?陀思妥耶夫斯基免不了为这场合作丈量一下。云寻抿了一口牛奶就将杯子推至一旁,单纯到腻口的黏味让她轻轻皱了皱眉,夜色渐深星海朦胧,琥珀色的眼眸如沉月。陀思妥耶夫斯基明白这个孩子并不如看上去那么纯真,但他从不在意那双清澈明亮的琥珀曈下细腻冰凉的算计。

    或许是被自己头脑丰于常人的智慧和计谋所惯宠,陀思妥耶夫斯基出口谦逊,却也自负成傲。等陀思妥耶夫斯基喝完一杯牛奶,杯底与桌面敲出声响,云寻抬手扣了一下奶锅的金属锅缘:“还要吗?”

    陀思妥耶夫斯基抬眼看了抱着双腿膝盖坐在椅子上的女孩,她将侧脸贴在膝盖上注视着他,两人就这样意义不明地对视了几秒,或许是今天的闹剧吵得有些累,少了探究与算计的对视浪费了仅仅数秒的时间,而两人对此持默许的态度。

    沉默像一条细长的线,将两人视线相连,轻放空的双眼里并没有任何想表达的意味,紫晶双眸的深沉和琥珀眼瞳的清耀,如同夜色里的幽寂深谭与天光中的轻灵山雾,两者毫无相关。

    两人的眼底涌上了无奈,云寻看不透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知道自己无法掌握云寻,可是两人都无法放手,他们不是情人关系,也没有任何真心密切的瞬间,但就在这回拗上了。

    “嗯?”动了下眼皮的云寻再次出声询问,屈起手指轻扣了锅缘,指关节敲在金属锅缘上有些疼,带伤的关节在灯下红了几分。楼上的冷风窜得连楼下也凉了些,头顶柔暖灯光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冷硬浸软了不少,清冷的眸光落在云寻眼中,却在女孩一笑之下泯去了踪影。

    在云寻的眼瞳中看到自己倒影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明显地感受到这个女孩对他虽然害怕、保持着距离,但实际上从未把他看入眼里,他所有如冰冷般干净的杀意和藏在雪色虚弱病态下的计谋,在云寻的眼里就像空气一样不值得一提。

    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说话,直接将杯子推至云寻面前。云寻抬手就往杯子里倒,他们之间所有的动作流畅而连贯,丝毫没有一点儿别扭存在的可能,仿佛这一份默契已经丛生了好多年。

    奶白色的液体在杯中漫上,灯光迷离地在液面盛开了灿明的丝卷,衬着女孩那双不着一物的琥珀瞳明朗而温暖。

    男人双腿交叠端坐着,女孩抱着膝盖蜷着身子侧着脸,男人垂眸压低视线,女孩睫毛翕动几下。等倒尽最后一滴热牛奶,恰好满了一杯,陀思妥耶夫斯基低头抿了有些偏凉的牛奶若有所思。

    这样算来,她一共煮了三杯的牛奶……但她却只喝了一杯,奇怪的习惯,或者说至少有一个人曾和她共同生活过,才让这个习惯如此深刻。

    眼前是一个以忍耐为障的、迷茫不定的女孩,她抱着膝盖侧着脸在想一些事情。陀思妥耶夫斯基看她的眼神像看一只小白兔,她此刻正困惑着,唇抿得发白,窗外夜色为背景,路灯与月光交织得如何和谐温婉,她因疑惑与不安而显得单薄。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了云寻好一会儿,只是她的迷茫把她包裹得太完美,看不出任何的破绽,于是男人放弃了想法,执起被子喝尽了牛奶。

    或许是牛奶暂时磨掉了往日锋锐思维的刃度,眠顿的彷徨在那眼眸里开出谲异的波纹,他个说了一句话,轻得像一只死去的蝴蝶落在枯叶和烂泥里般悄无声息:“我想创造一个没有异能者的世界。”

    “清除异能,还是清除异能者?”几乎是瞬间接上了这句话,云寻明明脑子里想着一件事,嘴却能和另一个人正常交谈,仿佛她的嘴接受着另一个独立的脑子掌控。

    “只要能达到目的,两者没有差别。”此刻陀思妥耶夫斯基表面平静,可内心被惊喜与好奇抨击得几乎要碎裂。

    喝了两杯牛奶有点值,他发现了有点有趣的事情。云寻可以做到三心二意,脑子里想的事并不影响她口中说另一件事,她能完成思考,也能完成思考之外的交流,总的来说,她的脑子并不影响她做其他任何事情。

    收拾完厨房,云寻把奶锅和杯子都洗了然后倒扣在晾架上,放下塑胶手套的时候她觉得氧气在鼻孔前辈被迅速抽空,一阵轻微的眩晕感蒙上她的眼睛,她的手扶上流理台边缘才稳住踉跄的脚步。陀思妥耶夫斯基站在厨房的玻璃拉门边看清楚了一切,似乎从高加索地区开始,不,很可能从在莫斯科的第一次见面开始,她的状态就很不好。

    可她却坚持着这样糟糕的状态,发烧不愿看医生,偏高的体温,迟钝的眼神,思维却强撑着高速运作,云寻希泽黎这个女孩啊,还真的是奇怪呢。跟在云寻身后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低头就能看到女孩头顶的发旋,柔顺的及腰长发发尾微卷,衬衫有些宽大,长发覆压着后领使前领松松搭在两侧,两横锁骨在衣领下若隐若现,几缕发丝扫过肩膀一侧的纱布,浓烈的药味在她侧转脚步撩开发丝的时候肆意冲撒了出来。

    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过于专注的凝视,云寻很不适应,但只能做出若无其事的态度来敷衍,以避免这个麻烦男人一连串的话题。

    房间内的窗帘拉得见不得一丝缝隙,摇晃着的吊灯的灯光圈出一块暖色,渐淡的灯光向四周扩散,陀思妥耶夫斯基按灭了吊灯开始做着睡前的准备。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漆黑之中明亮起来又归于寂灭,柔软被子掀开又落回床面,下陷的柔软床垫总让人联想起轻乳酪蛋糕的松软。

    坐在地铺上的云寻抱着膝盖蜷缩着靠在床边迟迟不入睡。陀思妥耶夫斯基正躺着,侧过头就可以看到高出床沿的半个脑袋的轮廓,月光从窗帘不过一毫厘的缝隙里挤入,在地板上留下纤细苗条的一条丝线。

    “不用在意我。”陀思妥耶夫斯基转了个身,揽着被子凑了过去,鼻尖蹭上些许铃兰的甜与梨香的清,他停止了靠近,他的额头在女孩脑袋的侧后方,只要稍稍提起下巴,浅色的带着寒意的唇就能凑到女孩的耳缘。

    “我不会对你怎么样,至少现在我们是互相合作的关系。”淡漠的冷清的声音轻缓而带着些倦意,因而显得冻冰的冷硬更为柔和,云寻朝一边挪了挪,与移过来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保持了一点距离,她客气地拒绝了:“不是因为你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我才这么做的。”

    床上躺的只要是个陌生的活人,我就睡不着,而且背后有伤不能躺下。云寻闷想着垂下了头。警惕支撑着疲惫至极的眼皮在黑夜里巡逻一圈,夜盲的她毫无所获,除了墙角一些细微的声响。

    蟑螂出动了……云寻的郁闷开始在疲惫中泛滥,如囊袋里无法倾倒出来的水,咕噜咕噜滚得她心尖发疼打颤。一闭眼就是强迫着清醒的感觉,脑内空空荡荡而且还清爽得明朗,一睁眼又是混沌不堪的黑暗。

    更要命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就保持着刚才的距离没有挪回去,匀调绵长的呼吸扣打在耳畔,如溶洞钟乳石上滴落的水,在铺满的平静中渐出涟漪回荡的清响。呼吸最后的温度消散前,就钻过附耳的发丝弥散在她耳缘,浓重的倦意被更甚的清醒压缩。

    这老男人是故意的!

    比起花时间抱怨、咬牙切齿,云寻的思维主动选择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想想今晚的事情。他们明显不是来杀人的,似乎只是单纯的想要打架而已……打架啊,是为了自己身体里的监测器而来吗?为了夺取自己打斗时生理各项数值。

    还好撑过深夜,距离天明已经不远了,不需要煎熬太久。云寻抱着膝盖,脖子支着头颈已经有些发酸,她数着自己的哈欠过夜,这个已经是第二百零九个了,再打完一个凑凑整吧。躺在床上的人睡得安稳,没有梦呓没有鼾声,除了睡时翻了几个身,也没有在云寻耳边造出太大的噪音。

    吵醒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是楼下飘来的香味,浓郁的辛辣调料的味道让他难免有些抗拒,明亮的阳光被阻挡在厚窗帘外,只斜斜地投入片缕的光,他躺在床上面向天花板眨了眨眼睛清醒了一会儿才翻开被子下床,抖开整齐地折叠在枕边的衣物。

    从楼梯下去时,陀思妥耶夫斯基瞥了一眼他的客房,两边破损的窗户连同玻璃渣与桌上侧翻的杯子和桌上的水渍都保持着昨夜闹剧结束时的原状。

    “生的熟的?”脚步刚落在一楼地面,围着围裙的云寻头也不回地出声,清润嗓音染了沙哑,有些干瘪难耐的困意,云寻穿着长袖的衬衣,袖口挽到肘部以上,她手臂上的淤痕在白皙肌肤中青紫让男人的视线停留了数秒。

    “嗯?”或许是刚清醒不久,或许是视线在淤伤上略有失神,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昨夜安稳的黑夜给了他一次安稳的休息,是不是清梨与铃兰混合的香气太过舒适呢?

    云寻转身关了火,顺便将电磁炉给关了。她一手捞着电磁炉上锅内焯熟的蔬菜,一手指了指砧板上的一盘生蔬菜开口:“沙拉,你能生吃吗?”

    陀思妥耶夫斯基拉开同侧的两把椅子,厨房窗外的阳光在云端朗照得灿烂,他绕身进入厨房看着摆了一整个流理台的酱料有些疑惑,番茄酱、千岛酱、甜辣酱、酸辣酱、豆瓣酱、海鲜酱、甜炼乳、咸炼乳、各式各样辣椒酱……

    没见过早餐的酱料如此齐全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怔神了一瞬,鼻尖的辛辣气味从回忆里飘悠着散不去,视线一转看到灶上锅内的汤面,红汤还浮着辣油,面条上躺着剪碎的干辣椒和辣椒酱里的碎辣椒,汤内浸着小米椒和黄辣椒。他经历过上次的辣味包子和橙汁与牛奶的事件后对云寻提供的食物有些抗拒。

    “生的……吧。”陀思妥耶夫斯基看着云寻已经开了辣椒酱朝捞出来的熟蔬菜内舀了一大勺辣酱,已经开始十分滑稽而幽默地考虑云寻的味觉是不是出了问题。

    黑眼圈浓重的云寻垂着眼睑哦了一声,端着沙拉放到了桌面上,抬眼看着同侧被拉来的椅子心底挣扎了一瞬——是自己伸手再拉开一把还是坐在已经拉来的椅子上。

    算了懒得伸手出力了。云寻提着疲倦不堪的身子回身去盛面条,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一盘生蔬中小动作地挑挑捡捡,他还切了几只小番茄又淋了柠檬汁,最后才加了些千岛酱。

    云寻一边一碗飘着辣的面条,另一边一盘浇了辣汁的拌蔬菜,她拿着不锈钢筷吃得正欢。直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端着生蔬沙拉坐到云寻一旁,她才蔫弱地缩了缩脖子朝椅子边挪了挪,于是瘦小的女孩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之间还能挤下一个半的人。

    “那次的包子是个意外。”看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厨房的动作,她心底正七上八下,并没有听说魔人胸襟开阔为人大度,也很担心这个坏得纯粹却装成柔弱老好人的男人打击报复。

    男人一言不发,他拿叉子戳着盘中脆爽的带着些涩味的生蔬沙拉沾了些盘中的千岛酱,等咽下口中的生蔬后他才缓缓开口:“小孩子还是乖一点的好。”

    一句“我很乖的”还没脱口,就被陀思妥耶夫斯基冷淡而清寂的一眼给止塞住了,她继续埋头吃着两碗辣口的早餐。

    饭后,阿法纳西耶维奇这个温柔又幽默的男人提着药箱推开了门,伤药的味道掩盖住了厨房里的辛辣,陀思妥耶夫斯基还在餐桌上啃着涩中带甜的生蔬,云寻坐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看样子在等他吃完。

    “早。”男人和女孩异口同声地用俄语打了声招呼,云寻还是靠在椅子上着脑袋,陀思妥耶夫斯基也继续啃着生蔬。

    “少吃辣,受了伤就要吃得清淡一点。”阿法纳西耶维奇还是嗅出了早餐惨留下来的辛辣,他说话时语势浑厚却轻柔,听着却不咄咄逼人,或许是语速轻缓,一字一句入耳都细腻。

    云寻背对着他皱了皱眉却没有说话,阿法纳西耶维奇半跪着收拾着医药箱,却提出了一个建议:“带你去买衣服吧。”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里浮动着不安与愧疚,可在场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好、云寻也好,都没有搭理。云寻挑眉,舔了舔带着汤汁味道的唇拒绝得干脆:“不、要~”

    这一声柔糯带笑,轻慢的尾调上提,像是撒娇。陀思妥耶夫斯基挑眉,云寻不喜欢这个时时刻刻都在关心她的男人,纵然配合治疗,却也排斥着他过多干涉——以及算计。

    轻易披上的伪装,扭头收回冷漠的皱眉而对着阿法纳西耶维奇笑得天真明朗的云寻眯着眼睛弯着眉毛,唇角的笑意也勾勒得真实。伪装的表情被丰润的情感填充得完美无缺,眼底轻蔑的不耐也被暖色流蜜的轻巧笑意代替。

    阿法纳西耶维奇笑得更暖,提着医药箱侧着脑袋就这样半蹲着稍稍抬头与云寻对视数秒,之后他以无奈中掺笑的话放弃了他的企图:“既然不愿意逛街,那我明天帮你送来吧。”

    “谢谢您了,先生。”云寻对阿法那西耶维奇的恭敬总是立着一面高耸的以疏离为砖块建成的墙,陀思妥耶夫斯基吃完了沙拉,他收拾好了自己的沙拉盘去厨房洗餐具。云寻亲自送走了阿法纳西耶维奇,关门的瞬间已经收回了笑意。傻子才会认为这是普通的逛街,她心底白眼都能翻过天灵盖了,沙发上的手机静悄悄得有些小心翼翼,云寻压低视线盯着黑到透亮的屏幕数秒。

    思维停顿三秒,云寻走到沙发边,拿起手机伸手拨通了月见山一云的号码,响铃三四声才接通,对面的中年男人不紧不慢地哼笑出一声招呼:“侄女你好啊。”

    云寻站在沙发旁皱眉听着月见山一云心情颇好的带笑的话语,另一处,月见山一云正抱着一只花猫,身后还跟着一条狗,他身侧的刘海覆上眉眼的女孩沉默着不语,她攥紧了身侧的手,月见山一云瞥一眼身侧紧张怯懦的女孩,悠笑的眼底带着点掠夺和疼惜。

    “你并不是谁的希望,也并不是绝望殆尽后的黎明,你父亲取你母亲名字为你的姓,你的名中的‘泽’来自‘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月见山一云唇畔含笑,继续对着电话那头的云寻讲,“你的名字,是对你父亲对你母亲的眷恋,但他对你——也只是憎恨。我在横滨了,再见,可爱的侄女。”

    月见山一云在说完后就挂了手机,云寻站在原地挑了下眉,父亲对她的憎恨?她的母亲?很可惜,她没有十二岁以前的记忆。她没有查觉身后洗碗的声音已经停了很久了,两道视线晃过她的后背擦过她的发顶,朝着窗外更远的青山眺望。她也没发现自己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视线照料了仅仅一秒。

    “怎么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见云寻的灵魂的空白持续时间太长,收回了看风景的视线。

    男人的声音让云寻神智再归复警觉,她摇了摇头,顺便挪开了这个话题:“冰箱里没东西了,我要去一趟超市。你要不要选些什么?一起去吗?”

    陀思妥耶夫斯基心中莫名警觉,并不是对云寻掩饰自己情绪的能力,而是想起那一柜排的各种辣酱,他觉得自己有必要维护自己基本的生存权利,这一趟非常重要,在云寻身边日常饮食的安全需要自己把关才能放心。

    清风爽朗旭日高照,偶尔飘过的云投下一片阴影,排成排的树也冒出了新绿,花坛边的盆栽已经绿得撑开了一顶小伞,插空而立的花才钻出些骨朵儿。这是出门的好日子,来往的行人在绿篱外的街道里各自擦肩,邻里的问候也在云寻关门的时候到达。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礼貌而温柔地喊了云寻一声:“寻寻,这么小就带这么好看的男人进家门了啊?”

    玩笑归玩笑,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这儿这么久,邻居肯定见过的。云寻抿唇一笑也打了招呼回应女人,呵呵地应和着,嗓音软软地扯出一丝单纯无比的娇柔:“前些日子伯伯来了,说外公有事,让他管着我。

    陀思妥耶夫斯基盯着云寻的后脑勺,几乎能想象出她笑得多么单纯而阳朗,邻居女人又和云寻扯了些家长里短,分别前还不忘夸奖云寻的乖巧懂事让大人省心。陀思妥耶夫斯发现云寻的变脸真的强,人前笑哈哈,大方天真善良懂事乖巧;人后变了样,谨慎敏锐冷淡心机通透隐忍。有些能力是天生的,归功于基因。

    双休日的超市人很多,哄闹而嘈杂。云寻的脚步停了一瞬,像是提了莫大的勇气,她深吸一口气跨入开着暖气的超市,她推了一辆购物车,陀思妥耶夫斯基缓步跟在她身后。一楼的零食,二楼的果蔬生肉和粗粮与调味品,三楼的厨具与生活用品,四楼的衣物饰品。

    “你好像不是很喜欢人家对你过于出神的注视。”陀思妥耶夫斯基想起来D县的时候,再众人聚精会神的注视下,云寻的肌肤都传达着满满的不安,眉心的轻褶只控诉的状印。

    “对,或许是异能实验里被很多人都这么专注地看过的缘故。”云寻推着车在冷藏柜里选酸奶和真空包装的肉片,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过道另一侧的冷冻箱里拿速冻食品,无非水饺汤圆与鱿鱼圈之类的。

    “哦?你记得?”月见山知枫说,云寻忘了二十岁之前的事情。

    “忘了。”平缓的笑意勾起淡淡的舒适,云寻对遗忘过去并不在意,陀思妥耶夫斯基听不出她话里的任何破绽,她挑了两瓶芒果颗粒和黄桃颗粒的,又选了老酸奶和烤酸奶。

    两人中间隔着一辆购物车,云寻把一瓶一瓶酸奶码在购物车框架边,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转身看见购物车内的真空包装的肉片和方腿时就放下了拿起的速冻饺子,转而选择了饺子皮,他记得厨房里有做饺子的工具。

    云寻在看见一包饺子皮的时候眉心一跳,听陀思妥耶夫斯基解释说他看到厨房橱柜里有做饺子的工具时不由得叹了口气:“您对我家还真了解啊。”

    女孩两三声干笑里不只是心虚还是掩饰紧张。她自以为熟知的周围,还不如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瞥来简览得完整。陀思妥耶夫斯基默不作声,聪明的云寻会接收到他的敲打,最好她能收敛一下过于年轻的自以为是,男人察觉到云寻对他有所隐瞒,至少他不是她唯一的合作对象。

    隐瞒,可是信任破裂的一大前提啊。

    “埃理诺,自己掂量着。”陀思妥耶夫斯基朝购物车里扔了一包鱿鱼圈,弯下要附在女孩耳边,“别在背后做一些小动作。”

    “哦。我知道了。”我收到了,但是照不照做还是说不定的。

    对于刚才的警告,云寻没有做出保证,陀思妥耶夫斯基沉敛了眼眸。

    此时此刻,云寻在货架区搜刮着零食的,单薄的男人扶了扶绒帽,单手推着购物车跟在她身后。他要想方设法阻止云寻买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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