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发炎造成的发烧,陀思妥耶夫斯基让马尔卡抱着昏倒的云寻赶去医院,两人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马卡尔是一个软弱谨慎的男人,小心翼翼地询问着她身体的状况。云寻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别的能力,他对自己的言行特别在意,小心谨慎却自尊到朴素衣冠也穿戴得体,这个过于拘谨、毫无特色、软弱又自尊的男人。

    仅仅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句“送到医院”就将之后的事情一并揽下,比起一个监视云寻携吊瓶逃跑,作为一个忠心耿耿却毫不威武的骑士来评价站在云寻身边的这个男人更加相近。

    输液室落地移门外的阳关与风作伴,云寻托腮望着扎了针的左手手背,凉凉的氯化钠透明液体顺着输液管由针管送入静脉,她打了个哈欠,斜眸扫过马卡尔:“你要向俄罗斯联邦安全局证明能力何必逞强呢?百害无利,说不定还会赔上更多不属于你的东西而联邦安全局会为你的失误买单,你的价值不会体现反倒会遭到他们唾弃。”

    “这件事我一定能成功!”马卡尔连宣誓霸道的感叹句都说得拘谨,最后的呼吸带着不确定的颤抖,可他眼中的坚定如一颗小石子,心中的自我肯定却被现实撕成了勾在树枝上的布条,一切都那么不起眼可也有人关注着。

    那个人就是眼前离成年远远的小女孩云寻希泽黎,有些话轻而易举地打动人心,撬动被世界漠视的角落,两分笑意似薄荷糖炸开一抹清新:“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这么多年的压迫和嘲弄里,这个小女孩是第一个说相信他的人,她没看他,可他看着女孩白皙的侧脸和藏着安笑的唇角,竟然有一种贴近长眠的安心与松动。

    日斜倾勾黄昏的色彩,天际被沉重的油彩闷坏了泛出点紫红,父母领着孩子的欢笑回家,情侣牵手漫步在人影缭乱的街头,自行车的铃声打得匆忙,电动车的搁脚台上坐着只微笑的萨摩耶……

    就在忙碌了整个白昼的人们与叼着虫团的飞鸟同时踏上回家的路时,有人仍旧孤身一人坐在书房皮椅上望着眼前装改了网络路线的电脑。

    屏幕显示着横滨每日要闻,他正托着下巴正等待云寻回来,电脑旁的报纸被一只苍白的手装模作样翻了几页,恰巧开门声打乱空气分子,他探头看到云寻和马卡尔正在谈论着什么。

    至少他从没见过马卡尔抛却拘谨如此自然的样子,撕裂雪花般轻凉的目光从马卡尔背上一扫而过,他的脊柱节节僵直,礼貌地拍拍云寻的肩膀转身进了厨房。

    看样子他要一展俄罗斯重油多盐的厨艺,厨房的玻璃移门渐渐拉拢,那位拘谨谦微的马卡尔又回来了,云寻拢了拢有点儿枯糙的发丝朝坐在书房内托腮看来的男人走去。

    脚尖刚超过书房门沿的影子,苍白的手就将翻开的报纸折叠整齐后投入了挂在桌子旁边的书桶中,清淡的嗓音浮起一丝扯断的笑意,“阿法那西耶维奇来过了,我说你去了另一所医院,他让我告诉你他明天会再来。”

    小女孩两手藏在衣袋里刚迈入书房,也不私密化闲谈,连门都不关,径直走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身边,微微俯视他,唇畔的笑散开阳光朗然的温度:“如果他再来就告诉他,我身体很舒服,不想见他。”

    话一讲完,她的耳道针扎似的发疼,像在预警着她要乖顺听话。被伤痕泼了一身疲惫的女孩显然没有得到足够的休息,打针的时间也将她牢牢缩在输液室的椅子里,整个人就像缩在角落里的文竹那样没精打采,连琥珀色纯净的眼眸都蒙上一层薄砂的雾。

    面前的人刺破剜出尚未得到答案的疑惑,陀思妥耶夫斯基转动座椅,改变角度后仍旧姿态优雅地坐着,不用转动眼球就能与云寻面对面,“很疑惑吗?为什么要捡了他来用?”

    面对面的轻松扭转了距离差,云寻嫌站立的俯视不够霸道,两手挣脱口袋的束缚,撑着桌沿坐了上去,数秒后才悠悠地传出一声绵长的“嗯”,好似那时才听到他说话。

    直到疑惑被人承认的那一刻,陀思妥耶夫斯基眯着眼笑了,眼底幽寂的迷雾薄凉被覆下的长睫遮掩得虚朦:“每个人都是有用的,只要用他们的人能把他们安排在正确的位置上。”

    行吧,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您能力大智力高,做什么安排都是正确无误的。云寻腹诽着,眼眸盯着气度从容又苍白入病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她两条牛仔裤勾勒着柴瘦形状的腿垂在书桌外晃动,左手背上被见习护士零技术的戳针戳出的青肿正疼得发冷。

    “你倒是和任何人都能聊得来。”陀思妥耶夫斯基朝后一仰,躲开含笑清澈眼眸砸在到在上的注视,腰部的垫枕拖着酸软的腰背,他闭上眼,耳畔回荡着云寻拉远的呼吸,以无奈叹气的轻笑掩盖疲倦:“噢?是吧。”

    随心所欲的女孩有时候会不知所措,但总能在下一秒做出反应,就算把一些事情搅得一团糟也能成功脱身甚至从中获利,没人会教她躲过危险的方法,云无蔽身边容不下一颗定时炸弹,她乖巧地配合着,懂事听话。

    可见云寻的异能强大到了她自己都害怕被发现要私藏的地步,那么钟情于死去的异能者是为了什么呢?这已经到达课外的问题,陀思妥耶夫斯基不认为这个问题的解决对当前目标有多重要。

    反而是另一个异能者与她的关系更加奇特,顺便还能在云寻毫不留心的无情领域踩两脚也说不定。

    “月见山风遥的腰上有你血液的痕迹,是不是说明她梦中善意的来源也算你一个呢?”陀思妥耶夫斯基闭着眼,没有眼眸配合的笑在唇畔绽开一缕冰锋上的雪,“善良的诺拉?”

    戳过针的左手忍不住一颤,这个一针见血的问题,柔和的问话格外犀利,刀刃直直挿入岩缝,磐石瞬间裂开层层剥落,最后只剩下泥沙随风飘荡至天涯海角。

    粢醍重酿了夜色的眼眸盯着女孩的不满和回避继续扯断几声笑意,他将左腿搭在右腿上,双手交握放在膝头,以座上谈判的姿态与语气质问:“可善良的诺拉竟然杀了自己的舅舅还跳掉了葬礼?你以为我会把你利用完后抛弃?原本事实也是如此,但如此聪明大胆的小姑娘,我有些不想丢掉了。”

    善良当然是讥讽,云寻如果能学会善良,早该给被阿法那西耶维奇暗算的异能者安息前的拥抱

    仿佛还嫌砝码重量不够似的,他非要踩着被拒绝过好几次的警戒线逼着云寻炸毛:“来死屋冒险吗?接近神的指引,让一切的追求都神圣地不可玷污。”

    “还是按原计划将我用完丢弃吧。”女孩的干笑抽光了所有湿润的灵动,脾气好又有教养的云寻不会怒意冲天,可她算了算,的确没把握,她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计划之外,多余的东西可舍可留。

    用完不管的话云寻一定能够活下去,陀思妥耶夫斯基知道这个无比铁悍的事实,却想抽空将此破坏,可现在不是时候,他转了话题:“你和马卡尔谈了些什么?”

    虽然不清楚为什么占领制高点的获利者不再追逐濒死的猎物,但获得喘息的那一瞬云寻还是由衷地感谢自己的运气,能够脱离极度生命危险的话题她当然乐意之至奉陪到底:“当然是生活——这个比不上理想的高尚,却比理想实在,马卡尔的理想不是凭空生长的,它依靠生活占领了心脏。”

    一切的向往都是生活的遗憾缺失所凝练了,这是从过去到未来的纽带,而云寻重复地印刷了马卡尔对生活的印象,加强了他理想的硬度,在碎裂后也更容易砸死他。

    晚餐并没有俄餐较多的油和盐,马卡尔在讨好陀思妥耶夫斯基之余还照顾了正发烧的云寻,紫菜银鱼汤,鱼糜蒸花菜,蛋炒西红柿,海带绿豆芽,火腿蘑菇炒白菜,红烧瘦肉,糖醋排骨,然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坐下后将带禽肉的三盘菜都挪到了自己和马卡尔面前,留给云寻的只有三碗素菜。

    紫菜银鱼汤当然是共用的。

    一大早就去打听异能者会议的马卡尔,阿法那西耶维奇敲门数次都被陀思妥耶夫斯基用“云寻身体很舒服,不想见你”推了出去。而被称作“身体很舒服”的人闭着眼仰面躺在沙发上,额头上的退烧贴歪歪扭扭,发丝从耳后滑到脸颊上黏在唇角,唇苍白干燥,加重的呼吸带着体内排解不出的热。

    “你打算这样到什么时候?”不知第几次赶走阿法那西耶维奇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把手中的书册丢到了茶几上,墨黑的发丝被他往后撩去,深邃沉寂的双眸难见地流露出不耐烦的情绪。云寻支吾了一声,这个勉强睁开眼的动作显得格外费力,她撑起身子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梦中天花板塌了般的幻觉挤压着她的脑,关节处的酸胀疼痛让她忍不住从喉中咽了一声“哼嗯”后倒向沙发,低烧头昏的女孩用十几秒来接收处理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的话,似乎是把字句来来回回地拆合了好几遍才理透,她疑惑地眨了眨眼,才闭上那双盛了一汪败泉般死水的琥珀眸,摇了摇头。

    “实在撑不住,会去医院戳针的。”云寻有气无力地抬起手臂朝他挥了挥后就顺势倒下砸在沙发里,翻了个身面朝里背朝外。

    俄罗斯男人看她拉紧了从楼上抱下来的毯子,顺手抖开堆在沙发上的薄被抛了过去,被飞来薄被蒙住头的女孩懒得有什么反应,艰难地动了动身子把脸露了出来,几声沉重的呼吸中包裹着难耐的咳喘。

    在四周无人、马卡尔没有回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楼上与云无蔽通话时,飞廉现身盘腿坐在了茶几上,她伸出带着风的冷意的手强硬地从被子与她脖颈的缝隙顶钻了进去,云寻缩了缩身体反抗着。

    “知枫【人偶】的禁制还需要多久呢?”飞廉的手掌贴上云寻滚烫的脖颈,皮肤下的血液仿佛烧滚了的铁水,灼得她稍有不安,飞廉视线一抖不小心掉落在她皱紧的眉间。云寻蹭了蹭脑袋下的毛毯迷迷糊糊地回蹭着脖子上冰凉的手。她开口的时候声音沙哑,质感像做旧牛仔布料擦过燥热烈日下门把手上的香囊里的干花。

    “暂时还……需要留一点。”云寻说话断断续续却思路清晰。飞廉知道这是她原先准备好的说辞,自己想要问什么她一直都很清楚,甚至是姜丞柠的想法都难逃她懒散、对世事满不在乎、瞬间轻易的一瞥。

    云寻脾气很好不会吐脏话,但明显这一次的问题打扰得她无法休息,她伸腿踹了踹软趴趴的被子表达不满。飞廉收回了手,听见从楼上步步拾下的脚步声,陀思妥耶夫斯基察觉到楼下有交谈,从楼梯口落在地面上的刹那,衣角被一道冷风拂起。

    客厅里只有蜷着身体窝在薄被和毯子裹紧的温暖空间里的云寻,原来是和异能谈话啊。既然没有看见,也就装作不知道好了,毕竟她都说做自己的狗了,偶尔也不用太严苛。

    “怎么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走近,推开水果盘坐在茶几上,他很好奇云寻究竟如何与她的异能合作与对话的,刚才既没有碎语也没有争吵,可气氛里有点吹不散的沉重和不愉。

    阖拢的眼眸长睫翕动想睁开,哪怕眼前只有老旧的沙发上的布料或者是纯白到刺眼的天花板或者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张万年不变的苍白冷静的脸,这些都比眼皮下的黑暗与滚烫好多了。

    男人看到唇缘发白的嘴颤抖着张开,随即女孩的口中冲出撕裂喉咙般腥甜的咳嗽,他让马卡尔回来把云寻送到医院挂几个小时水。在云寻发烧卧沙发的这几天,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所有事情都在楼上处理,依靠医院的输液解决了发烧困境。

    三天后,感觉活过来的云寻手背上被见习护士戳针戳得又添几分明显的青肿,她盯着眼前茶几上的热牛奶半敛着眼眸神情恍惚,马卡尔在一旁耐心地讲述他得到的消息,过于拘谨而言辞有致的他容易让人放下戒心,却也容易一不小心踩入别人的陷进。

    比方说他就被陀思妥耶夫斯基坑了,还坑大了。云寻借着喝牛奶的机会悄悄抬起下颔,视线飞快扫过马卡尔一眼,下一秒却发现陀思妥耶夫斯基正收回投来的浅淡视线,独处警告的她放下杯子舔了沾上奶白的唇角,“就说公费聚餐嘛,地方选得都这么……让人放松和愉悦。”

    说完摊开手与肩膀平齐,女孩低低嗤笑出声。异能会议再度开启所选定的地方是一家非正规的酒吧,各型各色的人往来齐聚于那种烟酒声色之地,方便掩人耳目。

    陀思妥耶夫斯基上上下下扫视了一眼头发因未经梳理有些松乱卷曲的云寻,语气仿若拿捏着兔子的短尾巴:“未成年的小朋友可以进。”

    “呵……”这样的随意显得她心不在焉,这只兔子的短尾巴没有让人抓住。

    “请专心,埃理诺小姐。”马卡尔轻咳后的一句提醒,这提醒拉回了她开始飘荡的思绪,当她下意识地看向陀思妥耶夫斯基,她看到那双晶紫色的带着雾雨和沉寂的眼中闪过得意——马卡尔的洞察力也不可小觑。

    过去几天通过马卡尔,云寻了解到情报部门不仅收获情报为己用,还有外卖给其他组织从中获取利益,于是她在心底打起了小算盘——她也可以把死屋情报卖给别人吧!

    死屋人数众多分布散广,没有固定的总部基地,仅有常用基地,加入死屋的人从身份、阅历、性格、思想各方面各人都有巨大的跨度,其中还有非异能者,像马卡尔这样的不拥有异能的人占的比例并不小。

    在晚饭过后马卡尔被无情地丢下在厨房流理台旁刷碗。陀思妥耶夫斯基去书房找正在看从莫斯科带来的死去异能者资料,他打断了云寻专注的投入:“你打算怎么做?”

    多数被作为实验品的异能者的纸张都用无边框红章敲上了弃置、失败品、死亡等灰暗颓丧的字眼,看着庞大数据的太阳穴愈发胀痛,觉得皮肉下被硬塞进吸饱了水的团成团的废旧餐巾纸,挤压着纤弱的神经末梢。

    “到时候坐在他们旁边的隔间光明正大地听,消费报他们那些人的号,不过我想也用不到。”云寻对他并不专心,回话时的注意力还停留在那些数据资料上:没有缺漏,只有随意的涂改,挑衅般的恶作剧为她的思路堵矗了一块巨石。

    对于承诺做自己狗的女孩这一份态度,陀思妥耶夫斯基好脾气地轻手轻脚地绕过去,本以为云寻会撤回纸张,却想不到她将那几张纸摊到他面前,伸手仅仅攥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戳着纸下方的角落,男人的视线顺着她的示意看过去——执行者:佛拉纶。

    “你真能拿下她?”陀思妥耶夫斯基歪着头对上纯澈的视线,想探知她的意图,盈满阳光的眼中带着难得的严肃与认真,话音中自带的二分笑意也因此变得浅淡:“真的,很漂亮的大~姐~姐~”

    他眼中神色一堕,瞳孔附上一层雾,陀思妥耶夫斯基主动忽略了云寻在提到“很漂亮的大姐姐”时那种轻飘愉佻的语气,不正经的玩笑他没有接话的意义,唇畔勾起的薄笑掩盖住他的轻嗤。

    “祝你成功,我的狗。”后半句格外加重,男人甚至伸手揉了揉少女因休息不足而发质卡手的脑袋,像是对宠物的嘉奖。

    他不拒绝新成员的加入,尤其是优秀的人:一个经验丰富的医护人员恰好死屋需要。只是云寻把知枫身边的人骗过这样的举动又有什么意义呢?是因为拒绝加入死屋突然愧疚所以想要尽量弥补,又能削弱月见山知枫所以何乐而不为?

    不会这么单纯,她想借用他收买佛拉纶。果然这样的交易中收益的人不会只是他一个人,陀思妥耶夫斯基走出书房前,侧身朝伏案看纸质手抄数据的云寻投去仅一秒的留意——她在算计他,还是在和他谈合作?

    呵,就看看她本事大还是胆子大吧。陀思妥耶夫斯基合上了书房的门,书房无法过夜,那就去她的卧室休息吧……

    今夜像是考前奋战的最后一晚,云寻占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常驻的书房,马卡尔下楼倒水时还能看见门缝下传出的微弱灯光以及敲打键盘的声音,断断续续,转椅转动时轴部发出的嘎吱声打破夜里的宁静。

    或许他应该提醒一下这个不顾别人感受的小女孩。马卡尔暗自想着,毕竟能够让他视线目标的首领有轻微的神经衰弱。可云寻总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只坚持做自己的事,与世界隔离却又能很好地融入世界。

    能拥有自己又能处理好琐事,不完全慌乱的充满惊喜又能应付麻烦的这样的生活也是他所羡慕的。

    “打扰一下,明天我们该怎么进去?”马卡尔对云寻漠不关心的态度稍感不适,他敲了敲半开的门,挂着一幅不满的表情在云寻还没回应时推门而入,敲门、讲话与推门而入几乎同时发生。他在女孩转过头来的时候又回到了原来那副谦卑的样子,然而没有面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时的恭敬。

    明天有正事,不要熬夜浪费时间——马卡尔的举动将指责出的事实摊开,云寻有所领会也不去在意,关掉电脑显示屏后停止了转动转椅的动作,抬头正对着马卡尔以示没有轻看。只是她说的话仍旧笑意轻松:“提前进去,坐在最大包厢附近的包厢里。”

    擅长思虑的马卡尔眼神蹲在脚尖前,皱眉时的视线放到她笑容清灵的脸上出声提醒:“该去睡觉了,明天可不是迟到的好日子,小姐。”

    “感谢提醒。”如果可以云寻真的想借熬夜而赖床赖到第二天的傍晚。可在马卡尔严肃的盯视之下,她知道再迟一秒这个男人就会采取措施,只能把资料垒成一摞扫进了抽屉,而后又被注视着小跑着上了楼,直到关上房门,严谨男人的视线才被切断。

    关门后云寻看到了更为惊奇的一幕:陀思妥耶夫斯基躺在她的床上看报纸。略微诡异的气氛如暗中潜伏的蜘蛛,丝网结织在墙角静待着猎物误撞,夜色潮涌满进窗台,云寻转头发现窗帘没拉。

    “你为什么在这里?”云寻走到窗边扯窗帘的动作用力很大,唰啦一下把布料上的珠坠晃响得乱七八糟,质问的语气却并不强硬,显然没有把陀思妥耶夫斯基从床上踹下去的想法。

    听到女孩质问,他折上报纸表情无辜,这做法像是合理的而云寻的质问并不在情理之中,一根苍白的手指沾着灯光微醺的色泽流入肌肤,陀思妥耶夫斯基指了指门外:“马卡尔远道而来一直睡在客房,而你今晚占了书房我无处可去。”

    此话意在指责云寻占了他的地方,床上那个男人一副“我不在这儿我应该在哪儿”的表情,女孩无可奈何地舔了舔下唇,僵硬而做作地撤出一抹微笑,听上去挺有道理的,操作起来也很流利……

    正要反驳的云寻在唇舌与思维接通的前一秒被闯入的马卡尔打断,他站在门外警告地盯瞪着站在窗帘旁的少女,向陀思妥耶夫斯基时神态又变得恭敬,在对着首领道完晚安后,态度坚决地按灭了灯。

    房间落入一片漆黑,既不能躺床上也不想睡地板还怕自己在无光的卧室里行走会撞到些什么而不想摸黑从衣柜拿被子的云寻只能抱臂倚着墙壁靠在窗边,站着睡觉似乎是天赋,又像是遥远时空学会的一个技能,一个散发着恶臭的地方,周围的湛蓝全是孤独的写照。

    而此时睡在床上的男人合情合景地柔声来了一声绵冷的笑意:“晚安。”

    这满满的嘲笑意味还晚安个大西瓜!老男人的生活状态就是早睡早起,生气蓬勃的年轻人就应该欢度夜晚,夜生活才刚刚开始……虽然这么想,但比起制造些磕磕碰碰的丢人声响,还是一声不响地矗在原地直立睡觉比较有意义!

    第二天清晨,从窗帘缝隙里跑进来的第一缕光斜斜缠上云寻眼角的睫毛,轻微的刺痛感让泪腺分泌出不少咸湿液体,她靠墙抱臂的姿势稳得一动不动,昨晚不知道思考到了哪个节点就开始昏昏沉沉,在舒展关节时发出令人舒爽的“咔哒”声,抬头时后颈处顺着脊柱泛延淡开的酸胀让她脑中一阵发麻。

    完全睁开眼向床上看去,被窝已经空荡荡冷清清了……很显然陀思妥耶夫斯基睡得很好,而睡得很好的男人最大的善良就是没有早早地叫醒靠墙直立而睡的云寻——至少补满了觉。

    不过仍然是个毫无人性的老男人!没有点满飙脏话技能的云寻恨恨地磨了两下牙,打着两颊发酸的哈欠扶着楼梯下楼刷牙洗脸,马卡尔买了早餐,三碗碗面三袋面包,归云寻的那份面条里多了几根胡萝卜丝。

    从睡眠中踩入现实的身体再次体会到沉重的脑袋稍有些酸胀,心中某些不安定的因素让她无法安静下来品尝早餐,草草地把面和面包塞进口中咀嚼了几口吞咽,餐盒见底才交给马卡尔收拾,还拉着他的手腕点评:“以后买面,加胡萝卜请加胡萝卜碎而不是胡萝卜丝,丝的味道真很大。”

    不过很快就不会有“以后”了。总有些人比她更可怜,云寻伸手撑着脑袋,手掌贴紧了发油的头发,心情莫名地郁闷了起来,就像闲云忽地拢住阳光,在原本打光的地面铺洒上阴影。

    马卡尔按照情报带着他们去了古旧蒙尘的小巷子里一个门面早已破败的酒场,门牌上的灯串氧化得微黄,软管裂出一些细电线,进去时照亮迎客长道的灯有好几盏都黏上了尘灰,大部分的灯已经不能再亮,本就窄小的入道空间被黑暗与最里的噪音挤压得所剩无几,让人忍不住缩紧了身体再挤进去。

    三人走过十多步,耳旁的震动渐大,眼前也渐渐明敞,灯影乱闪让新来的三位忍不住眯起了眼躲开随时都可能掀开地砖的光线,没想到这个酒吧竟然早上也有人过来放歌大唱、摆动腰肢,脂粉香水味浓重铺散开来,装修过时的酒吧里摆放整洁,就算难以洗去的时光痕迹,看起来也并没有脏乱到难以接受的程度——这里毕竟不是流浪汉收容所,不油腻也不脏臭,清新柠檬的味道混合着薄荷叶砸开一串串舞池中化合感极重的香水味。

    有座有桌的都安排在了无锁的包间里,云寻指了指最里包间的侧面的一扇门,那里离最大的包间近,虽然很急很窄,但他们不是寻欢作乐而是为了完成“任务”而来。

    马卡尔把“云寻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信以为真,他主动让出首领身边的位置,体贴女孩的仰慕之心。

    在女孩婉拒了马卡尔让她和死屋首领并肩而坐的好意之后,他不解地皱了皱眉,向她投去疑惑的眼光,然而云寻早已坐到了对面,他只好和首领同坐,由于入座顺序,马卡尔不得不坐在离门近的那一侧。

    “会发生什么事情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直觉在猜测某些事情的时候从来都不会出错,看向云寻的视线里装满了警告,可胆大妄为的女孩总是无视这种威胁,就像现在。

    “或许吧。”深思飘远的云寻心不在焉,隔壁包间陆续入座的人号有十几个,许先生就在其中,还有阿法那西耶维奇,她皱了皱眉,当身体内的细胞不必要为了自身的异常状况而与不良反应抗争时,她的脑袋就出奇地清明干净,将前几回的失误与缺漏一一反映出来。

    是肯定吧——肯定会出差错。陀思妥耶夫斯基靠在掉了皮的沙发椅背上,如果视线朝对面飘,少女开朗清澈的笑总能让他感受到被一团雪花堵住的虚朦,索性就侧看马卡尔认真地掏出本子和笔静待信息落入怀中。

    干等了几分钟后,点单员敲隔间的门问需要点些什么,云寻抢过酒水单戳了几栏,报出税号示意记账。

    点单员记下税号时瞥了在座三人一眼,不过几分钟,酒饮和点心就上来了,送餐的男子还三次鞠躬以讨好的语气恭言:“请慢用。”

    而在点单员走后,隔壁包间陆陆续续来了人,听脚步声和讲话时的呼吸声就能辨别糊有多少人,两三位人都有过军事化的体能训练。云寻的视线藏在桌面一下,望着自己互相拨弄的手指:“十三人,还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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