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轨我真不知道怎么形容，用片还是根
夜色簇拥着天空中如钻石的粒粒璀璨，沿墙而行的身影扑满了灰尘，松惬地垂在后脑的长发将下颚和颈的线条暴露，连同在伤口上凝固的血痂也一览无余，身影经过一个飘着霉味的转角，背对着月光，不到一米五的小姑娘穿着滚蕾丝边小洋裙，伸手拽住西装的一角。
熟悉感冲散一秒升腾的机警，夜视不及格的云寻被眼前一团有力的黑影拉到角落，娇小的女孩从裙底掏出一条鱼骨，黑色空心方柱体落到了她手中，娇小女孩塞了东西后匆匆跑开，像只蹦蹦跳跳的欢快小鸟儿，一只肉食的伯劳鸟……月光推开云层划过那根暗黑的皮卡汀尼导轨的弧形方柱身，一丝冰凉溅入衣领处的血迹和脖颈上的纱布，皮轨在手中转了个圈，从衣角塞了进去。
嘶……这下硌得伤口又吐出血了！云寻离开阴影时拎起衣领嗅了嗅，借着暗夜与微光对着玻璃照了照，脖颈的纱布显眼，身上任何一处伤口都在溢血，而且有发炎的迹象，就在她路过一个光线并不好的杂物间时，门里伸出一只手把她扯了进去。这只手根本不顾及她的伤口，腹侧的血珠挤开裂痕吻了吻疼痛。
窗外星光越出乌云，月下山雀唱的歌尽情勾勒着夜晚的静谧与绵长，后花园内的伴侣在树旁深情而投入地拥吻，远在哥伦比亚的枪声擦过狭长街道的日光，被风吹偏了墨色短发而盖住半边脸的少年撞翻街角的垃圾桶，躲避着身后杂乱“砰砰”“轰轰”中刺来的烟尘灼痛，少年飞奔着拐进灰尘飘荡的窄巷，她的耳际留有半指宽的血红。
杂物间内，林鸦川接过云寻丢过来的衬衣嗅了嗅，黑乎乎的空气遮住她满脸嫌弃，绸绢丝巾能够盖住纱布，中领衬衫领口半遮半掩着丝巾的纹样抹去几分雕饰的刻意。冷艳美女眯起的亮蓝色眼睛在黑暗中刻想云寻穿着西装的模样，窄瘦、笔挺的娇弱小先生，和四年前相比虽然长高了但肌肉含量却不见精进，纵然姿态有力、身形与削竹一般直，而且在一众留了长发的男人里，云寻最符合她的审美，不过，一想起皮鞋里塞的一叠鞋垫她就忍不住想笑。
空气中细微地抖动的灰尘让整理服装的云寻感受到一种异常，她仰起脖颈食指将没整平的丝巾往领口下塞，视线轻扫过窗口玻璃的光剪下的一片林鸦川的侧影，生来带笑的声音糊了层软纱般轻哑：“到时候你去找姜。”
“咳……好。”行动管理极佳的林鸦川忍了笑，像被这里满是灰尘的空气呛到似的轻咳了几声，拿手在面前扇动着，云寻走到她身后捅了她的后腰：“别笑了，白费一张冷艳的脸。”
塞在西装里的皮卡汀尼导轨硌得腰不舒服，走路姿势一别扭就容易暴露，云寻索性拿出来用手臂挡，还好人来人往的会场还有无数碰杯与假笑在回荡，没有人注意中场离开的反串角色。从杂物间出来时林鸦川投了封检举电邮，相关人员正整装赶来，刚从洗手间补完妆的林鸦川提着裙子踩过台阶，稍稍弯下腰在门口等她的故羽圆溜溜的脸上印下一个不完整的浅红色吻，还朝云寻抛了一个色尽冷艳的媚眼。
高傲的德国乌漆麻黑孔雀！直到看见女人安全出来，云寻才挪步离开，侧身挤过商业互吹、炫耀战利品的人堆，路过上个月刚离婚就拥抱着美女的富翁，会场持续狂躁着虚浮的伪笑，热烘烘地散出一股闷恶，双眼乱瞟之下终于找到了从楼上下来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她躲开左侧一位女士晃着酒杯的手，趁当下着楼梯口人多，蹬着脚尖一溜烟窜了上去，楼梯制造的高度差正合适悄塞东西，她故意撞入男人迈下的步伐里，视线接触的刹那，清透带笑的琥珀眼眸勾得他神色一僵，一根带着疙瘩凹凸的轻型器具被塞入怀里，他下意识地去接才知道入了圈套。
耳边染了轻笑的好听嗓音留下一句“奥伊米亚康等你”，而后他的小朋友瘦平的身子一斜就钻入合拢的人群，灵活得像空气。陀思妥耶夫斯基抚摸着怀中礼物，站在下了一半的台阶上俯视看上去还沉浸在喜悦与自傲中的众人，昏暗的光线里所有人都有着极大的相似性，发色浑浊、肌肤粘合，像一丛被掘出来的蚯蚓，下一秒，缉查小队以从未有过的风速闯入，他们惊愕而恐惧地尖叫着后退，像一团橡皮泥被迅速捏紧，不过很快，所有人的涵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巡查吓得膨胀，那些夸张虚伪的笑声咽回肚子，他们又逃回到那种平和、谦虚的外壳中去。
塞在自己手中的皮轨质量很好，好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宁愿被带走都不想塞给别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武装得过分安全的小队迅速跑上台阶将人围了起来，他不慌不忙整了整袖口，在这群黑黢黢的严肃的小队之“拥护”与防备下被从容地赶出了拍卖场，如果忽略那些人的惊讶和好奇，他大概和被人强行迎回家的出逃贵客一样。不过他没时间虚拟别人眼中他的身份，在计划之内他可以容忍的损失都用来碰瓷，这些无足轻重的时间成本可以大度地忽略不计，因为过不了多久，云无蔽就会派人来保释他出去，而保释的额度还能从云寻继承财产的一部分取出。吃到了小朋友的一口蛋糕，心情愉悦了起来，但很快愉悦刹那飞散。
噢，他忘了，云寻为继承权的名正言顺已经另开产业发掘商机了，可惜了似乎这些钱不怎么能影响她会不会吃饱了，但在他的抽屉里还有一份寒带乔木的采购合同没回函，有机会一定要炸一笔不菲的价值，毕竟要付出比请来这批缉查组更加昂贵的物质代价。他笑了笑，坐上了贴了防窥膜的军用车，身边的四把枪不敢疏忽地盯着他，可他们任由他拿着皮轨坐上了押送罪犯的车。
在扫兴的人群泛滥起的嘀咕声中，主办方出声道歉，香槟欢快的气泡咕嘟咕嘟地挥舞香甜果味，然而放下酒杯的手却没了继续举杯交谈的心情，众人挥手离场，侍从拿出礼物道出“感谢到来”之类的话送客人离开，在出入场合的复核签名单上，侍从盯着空无一人的会场露出见鬼的表情：“怎么缺了一个？瓦尔瓦拉小姐怎么没有复签？”
萨加半路逃了，刚走出来听到侍从嘀咕声的林鸦川偷笑着扯着裙脚上了车，身材小巧的故羽抱着洋裙厚重的类似边裙摆缩在她身侧，云寻接过钥匙打开发动机，手机导航提示着前方路况，后视镜中林鸦川明亮的双眼掠过一丝观众独有的笑意，期待、猜测、挣扎的意义仅一瞬就被云寻捕捉，她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方向盘转了半圈，车过了个弯，林鸦川盯着街弯处的甜品店两眼出神，嘴唇无意识地把思想承接：“没脑子的人就不要多接触，像秦夜弦——”
一旁小得可怜的故羽突然捅了一把林鸦川，打断了即将出口的话，故羽看着云寻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松动两分，不由得回味起她的指尖扫过自己掌心时写下的那个男人的名字，中原中也，嘿嘿……
安全部下属不知哪一级分支的缉查小队带陀思妥耶夫斯基去警察厅喝茶，在牢狱、律法间逃窜的他从来都不知道在夜里四处罚款游人的警局的人会有这么多讨好外人的手段，面前的糖浆松饼还没塌凹，可他现在对这甜食提不起兴趣，他向警员要了只手表，滴答滴答的石英钟唠唠叨叨地诉说着惨淡的无聊，无聊得他都用了未来的时间去回放过去才能赚得不让人惊喜的有趣，奥伊米亚康、诡异的辣椒包、被揍得剩下半条命的小朋友、不知情的店员送来的情侣杯、小朋友拼了命也要保下的短发少年，在横滨那一年，芝士流心挞翻涌出清新稠甜的香味……
他们合作的试水期从奥伊米亚康之旅开始，陀思妥耶夫斯基十分清楚小朋友的算盘，她选择跟着自己只因为自己能解决一些背后针对她的不干净的窥视，毕竟他不希望在她被窥探的时候顺带把他也给暴露了，这种不言不语的利用不会给他带来太多的麻烦，甚至能磨一磨手中各把休整待续的刀，调动起死屋藏在灰烬中的齿轮。
说起奥伊米亚康，这个算不上和善的地方，当地人的生活态度却让这个女孩感到一种舒适，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有些无聊，可他看到云寻对这种“无聊”露出不可名状的惊讶与好奇。她被指派杀死列昂尼德的那一刻就开始策划着出逃，男人本以为会是个慌慌张张、哭哭啼啼又膝盖软的小毛孩，可她一转身甩了月见山知枫顺理成章地躲到了他背后，红着脸、激烈的心跳中一句“我喜欢你”的谎话已经变成了事实。
这让他再度深思了起来：事实吗？事实会不会更好利用了？
还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思虑太久，秦夜弦就来保释他，棕黑的及肩发乖巧地内扣着衬起脖颈与肩颈，她与室外的警员交谈了一阵，推开了门，陀思妥耶夫斯基静默地双眸看向她一眼，女人招手示意他走，除了他自己无人发现他在秦夜弦身后露出一抹轻贬带嘲弄的微笑，站在夜色面前的那一刻，那张苍白又幽寂的漂亮面容又回到了疏离冷漠的原点。
街上人来人往，步态缓急不一，抱花、牵狗、拉手的人随快随慢地在眼前挪动，他们走过这个街角，旅馆面前的站街男女抽着香烟，秦夜弦舔了舔嘴角，视线划过那一缕飘入夜色的灰白色烟。陀思妥耶夫斯基问起计划的进程和明确的日期，女人以皱眉的挣扎犹豫回应，他只能再加把劲让她早做决定：“她希望把对我的喜欢耗光。所以她向我表达却拒绝我，毕竟她不想深陷。”
机敏的喜欢充盈着浓郁的心机城府，上帝掉落人间的机关匣由精密零件掌控着运作，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知道完美破解，他拿她没有办法，可秦夜弦不一样啊，他知道该怎么利用秦小姐无穷的内疚和虚假的善意。男人叹了口气，抬起头迷茫无助地望着夜空，夏夜的风缓缓吹动脸颊旁的发丝露出苍白中的苦笑：“她想知道别人是不是也能成为她消耗对我好感的道具，如果继续下去，我会忍不住让她受伤。”
男人无力地轻咳了几声，而后转过头，那双比夜色更加深沉、没有任何光亮的幽泽双眼里写满了“我自知不是好人”的自我忏悔，秦夜弦信以为真，她太容易被感动，太容易被情绪掌控。
夜晚终将过去，第二天的阳光依然明亮，从下诺夫哥罗德到奥伊米亚康要很长一段时间，陀思妥耶夫斯基买了第二天最早的列车票，云无蔽给的假身份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才过期，独自一人躺在上铺感受着车轨上颠簸、摇晃的感觉悠闲却也难受，仿佛他被送向明亮的坟墓，只需要安然地躺着，而且善良的秦夜弦大方地替他包下了整间软卧。
今年夏季仍然不休停地下雪的奥伊米亚康比初见时干涩幽冷了数倍，不过这个村子入驻了一些现代化设施，云寻坐在靠近街上唯一的小饭馆里，靠窗的位置，侧脸很显眼，灰色过膝长的鹅绒服挂在沙发椅背上，空调热气与油烟一股脑地钻入鼻腔，这里有她心理上最初的自由，离开外公、伯母掌控的笃念于此萌芽。那一场杜博安一时起兴的失败暗杀后她开始排算自己的事情，尽管不成熟也不专注，甚至很幼稚。但她记得第一次坐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开得很稳的越野车，刷着云无蔽的银行卡，吹着能让人变成冰棍的风，住在墙与窗都很厚实的小屋子里，只有干酪和冻鱼肉以及甚至可以当暖炉用的冰箱，在这个小镇上，她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一张床上挤过一夜雪，她还开玩笑说“我以为你戴帽子是因为你秃了”，男人忽视了她的玩笑就像忽视了她，只要当成空气里的香薰，存在感的可有可无、不被危险关注的安全感创建了独属她的狭窄舒适区。
隔着十几厘米的斜对面刺来一道耳熟的声音，冰凉的质感把回忆的幻影打灭成咖啡杯蒸腾而起的水汽：“等很久了？”
咖啡杯落下，一片雪死在玻璃窗上，陀思妥耶夫斯基撩起衣摆坐在她对面，礼貌的浅笑连一秒都坚持不了，窗外的雪下得轰轰烈烈，玻璃窗黏着的灯光都化不开寒冷。
“没有时间约定，很难判断迟到。”云寻笑了声，她面前杯沿的弧度盛溢着红茶撞奶的湿暖光泽，陀思妥耶夫斯基搁腿时迫于桌下狭小的空间，鞋尖不经意扫过少女的膝盖，明知局促的空间却仍旧选择不原谅的她回踩一脚，后者神色顿了片刻，询求的目光不偏不倚落在她带笑的眼中。
火光最灵动的心脏就在她眼中跃动。
“我知道你在对我不闻不问、把我忘掉的那一年里，和果戈里差点达成共识想杀了我。”陀思妥耶夫斯基伸手拿过云寻喝了一半的红茶撞奶，另一首端起咖啡，他留下了红茶撞奶却把苦涩的咖啡留在了小朋友面前，“这事，你不想说什么吗？”
嗯？果戈里？噢，哥伦比亚的事啊，看样子这只坏心眼的机灵老鼠又想在脏水里游泳了。
“你没有因此报复我，我很感谢你。”少女眯起眼，惬恬的笑意染湿了唇角，琥珀色的清透在眼缝里折出疑虑的光，细细打量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她不明白他又要搞什么名堂，“我以为你会跟我谈寒带乔木购置合同的单子，可我没想到哥伦比亚的事情回这么快你就知道了。”
然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下一句话差点让她失控地喷出水与不顾形象毫无教养的放肆傻狂之笑了。
“我只想做些好事。”话语间还有男人像模像样的几分被误解的委屈，可幽深似雾后枪口的瞳仁中的一闪而过一丝威胁与玩味。
哈哈？好事？她一手捂着挑高唇角的嘴，一手掰撑着桌沿连经络都跳顶起皮肤，琥珀色眼里晶莹闪烁的笑意太过炽热，融化了窗沿的雪。她真的忍不住想笑着喊问“你来搞笑吗”，但餐厅那么多人，只能抿着唇鼓起腮帮，含住一团笑声不让它们涌出来，眼里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讥讽和看透一股脑挤了出来。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们是一类人，哪怕你不站在我这边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你很可怕，你的本性就是为了快乐压抑你的本性。”男人幽冷而清冽的笑泌出窗外雪色的温度，毫无压迫感的视线落在少女身上，托着下巴的少女垂下眼帘往咖啡里放了一颗方糖，勺柄生锈的短勺把咖啡拧出一圈圈晃动的涟漪，那双投来视线的幽紫微亮的双眸融化在萃苦的咖啡涟漪中。
被一个世界级的恐怖通缉犯承认自己是个可怕的人，该不该感到荣幸？云寻费劲地吞掉了那些几乎爆出来的笑声，她托腮看着坐到自己面前的男人，干净精致的她轻松又开朗。
被认同、被拉拢，仿佛寻找相同点与得到认同的眼神就是生存的第一要义，可云寻对此嗤之以鼻，她的快乐从不寄生在任何人的口中，她的世界有自己的光和雨露，不必乞怜别人的目光，不用期期艾艾地等待着路人温柔的微笑，她拨开踌躇的迷雾，茫然却决绝，她有自己的判断，从不会被人蒙蔽，包括有人诬陷林鸦川甚至在任何人看来都证据明确的时候。
搅拌完咖啡，勺柄轻敲杯沿，小圆勺内残余的咖啡滴落入杯中溅起浅圈，杯中涟圈互相撞击吞并，少女凝视片刻又抬头对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视线：“命运先给人痛苦，再给人安慰，多数人忘了伤痛感动命运，却不知道我们只是命运手中最不起眼、最廉价的摆件。在折磨面前，谁都可能成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患者。快乐无足轻重，我知道。”
快乐真的是快乐吗？或许是减少痛苦那一刻弹出去的压抑。
“‘我们’、‘你们’？”陀思妥耶夫斯基掠过意义来品味文字，他的呼吸伴入一声笑，又轻又凉，“混入人群中的确是强有力的逃脱办法，气味混杂，猎犬都很难辨认。或者说，你承认与我共属同类？”
他的瞳仁幽深得像紫晶洞，名贵，更像恶兽的咽喉，危险，他眯了眯眼，企图拧碎云寻浑身轻朗的笑意欢愉与饱和的光。
“再次见面的时候不要引入这种沉重的人生话题啦！”云寻撑着桌子探过身，一把摘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帽子，这个举动马让上正在思索的男人一个激灵：“你拿我帽子干什么？”
话刚出口，一个不合时宜的圣诞帽抖落积了大半年的灰尘落在他头顶，不知道哪儿来的，她一直藏在身后？
一个十分年轻而瘦削的圣诞老人，那种苍白弱气的好看，不阴不柔，淡得恰到好处，像一捧石块上的雪，吻上去还带着点砂砾的质感。云寻摇了摇手里的白绒护耳帽，里面咕噜咕噜地滚动着坚果，陀思妥耶夫斯基摘掉陈旧的圣诞帽朝云寻丢去，女孩侧转肩膀躲开，未命中目标的圣诞帽滑稽地摊在椅背上，随后一块热软的甜糯被一根冰凉的手指塞进男人口中，清甜浓软，是刚剥出的栗子，陀思妥耶夫斯基抬起舌尖趁机舔过她正退出口腔的指腹，这给了云寻机会，少女的指腹不愿吃亏地勾过他的舌尖、划过他的齿缘。
调戏陀思妥耶夫斯基，云寻必定不遗余力！
“别拿我帽子装栗子。”陀思妥耶夫斯基脸色冷淡，语速却罕见地有点暴躁，云寻面前坐了只被薅了鬃毛的狮子。可他虽这么说却没有伸手夺过帽子，任由里面装满带糖黏的炒栗子咕噜咕噜地晃动着。
然而下一秒窜入的话题有些突兀，至少云寻带笑的声线并不是很快乐，她斜扫过来的余光也有点凉：“我得告诉你，就算我觉得男人是调剂品，可调剂品也分等次。”
噢，作为事件交换吗？陀思妥耶夫斯基向后仰靠，肩膀陷入柔软的沙发椅，他就想恶心云寻，看她天天那么开心、阳光满面，整个世界都明亮干净，他就糟心，“阿法那西耶维奇在你看来属于哪种？”
“随手就扔的包装袋。”云寻想都没想就脱口的答案更像早已定义好的，这让陀思妥耶夫斯基心情平复了不少，虽然他早就知道那个男人连边界都没碰到过。不过哪怕阿法那西耶维奇不存在选项，对这个突然跳出来的选择云寻也勾取了默认的选项以此就范，他本想从小朋友的嘴里再剜出点真心：“看起来并不在可选范围之内，那么我问这个问题算不算多余？”
但没想到只有垃圾。
“在我看来，值得质疑并且能在质疑中存在的事物才有根深世界的可靠性和应用性。”云寻从绒帽里选出一个栗子剥出完整的栗肉。
小朋友嘴上的长进越来越厉害了，男人丝毫不避讳自己参与的秘密行动，甚至还想把自己撇开作为旁观者：“你外公和秦夜弦的计划你不打算阻拦吗？”
这句话的意图太过明显，云寻都忍不住要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烙上不要脸的罪章：“你就这么不要脸地把自己排除在外躲避责任？”
“把我算上？你要连我都一起报复？我帮过你，该抵消的都扯平，再帮我一次也不算多。”虽然这个男人虚弱地似乎只能说出客气的话，但放低姿态、弯腰低头的他在心底选择他该用哪把枪杀死她，毕竟之前的“帮”让云寻差点被坑得连命都不差了。少女剥着栗子不说话，带笑的清澈双眼看着他和他两手空空的诚意。
为了哥伦比亚的势力埋入，陀思妥耶夫斯基松了口，他总会想方设法收回本，虽然这一次碰瓷自己显然损失过多。
“我能把云无蔽的秘密传给俄联邦安全局。”从他安插眼线混入高层，窃取异能者机密并进行临床试验，刚塞进一口栗子的云寻扫过来的视线满存怀疑：“俄罗斯的网这么差，能收到吗？”
男人空瞥了她一眼，警告溢出眼眶：云无蔽下场再糟，也有站起来的可能。可视线相撞，火花没有溅出来，因为脑子的线路接上了就不会出现超负荷或电流紊乱而引起火花四溅的危险情况。可看上去行动狂放并且狂妄的云寻显然不怕被报复，只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外公遭殃，她舔去沾着栗子碎末的微甜唇角：“落到俄罗斯人手里相对而言不好过。”
“那你记住了，落到俄罗斯人手里相对而言不好过。”陀思妥耶夫斯基挑起的唇角又缓缓落下，双方都懂的暗示不叫暗示，叫不明说的警告。少女乖巧点头，答得从善如流：“我以后会避开你。”
有人礼貌地嗤笑了一声，毫不介意自己的讥嘲被暴露。
“你觉得你逃得掉？”陀思妥耶夫斯基从没看到过云寻挣扎的样子，他觉得这样的人生少了很多的乐趣，云寻一愣没想通，思维没跟上时，嘴巴就会逞强：“我为什么逃不掉？”
于是他转动她喝过的茶杯，嘴唇就着她碰过的杯沿印了上去，在领口处的喉结滚动与放下茶杯时里面下降的浅褐红的茶水，不言而喻彰显着发生了什么，云寻换了个坐姿的后一秒又换了回来，视线却紧紧落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脸上，因她刻意遮掩而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不安与局促无法从身体力挣脱，像在面对一场审讯，男人将一切都纳于心底，只可惜少女的脑子里智商长得太牢固了，他还没看够她轻微的抗拒与挣扎，就被看透了套路。
“如果你认为我喜欢你就离不开你的话，那我杀了你是不是就没有这样的顾虑了？”如果撇开杀了他的后果，云寻很难保证不会动手。面前的男人显然有备而来，他不再用“舍不得”来诱哄，反而将云寻推向往昔的悲惨痛苦：“我猜你伤到过的右臂造成的反射条件让你暂时无法持枪。”
被他这么一提，云寻又觉得自己曾因枪后坐力而脱臼的肩膀隐隐作痛，可对面前这个男人，她收敛起来的爪子挥舞得有点嚣张：“杀你不一定用枪。”
“用什么？你这张好看的脸吗？”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第一次缓缓打量云寻，视线拆零件般扫过她，披散的浅木色长发，整洁的额头，琥珀色眼眸，眼眶柔畅舒长的线条，睫毛长浓却乱，鼻梁直挺，嘴唇沾着浅笑，这些与可爱毫不搭边的漂亮没有任何适合欺负的软糯，只适合捏碎、捣烂，他看了一会儿，收了目光，随口一句收尾，“嘴唇的颜色再浅一点就可爱了。”
“那你喜欢我吗？”红茶的奶香太软了，把茶发酵过的温和低敛都折弯成云寻嘴角带着阳光质感的浅笑。
“不喜欢，不会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斩钉截铁让云寻的心理负担瞬间解散。
既然不喜欢，那没必要在回应时留下客气回礼的举动了，争什么看实力不是吗？云寻努力忽视不知何起的酸涩与庆幸，嫌弃自己哪里这么多情绪的涌动，双唇一碰开合：“真让人伤心。”
“你没说谎，也没伤心。”这一次又被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眼看破，这种“拆穿游戏”像幼儿园小孩告状一样，幼稚却直接地扒下了她一层戏皮，冷得难受。
“一句话仅仅是一句话嘛。”没有真心就算不上说谎，女孩眼里坠落了一大把一大把的阳光，璀笑朗然，说着一句单纯却早就不单纯的，“可我现在真的喜欢你呀。”
那一次对着月见山知枫，说谎的女孩脸红得要命，可这一次同样的话，再也没有那种反应了。哪怕她在强调，或许是暂时的自我暗示，已经算不上催眠了，她对他的喜欢，一开始只是达成目标的工具，那现在的定义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眼眸暗了暗。
“哼呵，我做到了。”喜欢你，我做到了——这更像宣誓一种试验成功的空洞喜悦，云寻的情感太刻薄也太冷淡，放任烈火烧大半年都点不燃。而沦为她情感接触与培养的试验品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微不可查地皱了一瞬眉：“你喜欢我什么？”
有时候谦虚的自我怀疑无法从别人的鼓励与认可中得到自己希望的答案。
开朗的女孩歪着脑袋：“全部。”最敷衍的回答毫无鲜艳柔软的修饰，没有言语辞藻上出彩的独特，更没有情感转折中饱含的重量，她概括包罗所有，抹平一切。
这种时候陀思妥耶夫斯基真想把咖啡和红茶撞奶一手一个同时泼到小朋友的脸上，他发痒的指关节在桌面上屈起又松开，不行，要对一个幼稚得不讲道理、心智还没成熟的女孩留有一定风度——
好吧，实在很难做到，看这副阳光明媚、浟朗纯澈的笑脸，他总会想到阴暗面的哭喊和求饶，根本不存在的啜泣声一下一下抓着他的心脏，如果猎人执着于猎物本身……如何捉住一只山雀？握着□□的手选择用手掌上那一团空气而非□□的子弹，那就永远都无法捉住山雀，向山雀摊开手掌的那一刻，除了羽毛，什么都抓不到。
刹那间，扑面而来的清凉温和融入他的呼吸，一枚指腹勾起他没反应过来的下巴，嘴唇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温湿的红茶香和奶味，紧绷的手背覆上了一片薄软的掌心，粉白的犬蔷薇和薄荷被轻覆的触碰狠狠碾出透着香味的汁水，溅湿了热气充斥的餐厅里两人的后背。
当陀思妥耶夫斯基鬼使神差地计数时，云寻又回到了座位上，她这位捉到老鼠的浅木色狼装着狐狸正意犹未尽地舔着满是笑意的唇，陀思妥耶夫斯基眯起眼看着她，审视、质问，上膛了眼中的枪，数秒后他起身，女孩笑盈盈地抬头，他居高临下的冰冷像对待一个做错事又不知道改正的孩子：“好了，剩下的事，掂量着。”
轻笑不改的双眸直目送冷意萦绕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以比平常更快的速度离开饭馆，多余的视线都不留下，云寻赌他生气了可不敢去细想，她甚至不敢去猜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什么生气，第一次，她对于自己避免伤害与损失的手段和防备有了质疑，一股委屈冲了上来，她觉得必须做点事冷静一下发热的头脑，于是把那杯红茶撞奶端过来倒入咖啡中，混着软顺的甜味把这个不伦不类的热饮喝掉了。
这股味道快让她吐了。
北半球的夏，只有奥伊米亚康的雪纷纷扬扬不输冬季，勿让游人以为踏入了冰雪女王的领地，漫天的白色刺眼炫目，环山的屏障阻拦着大风肆虐，将身后的寒冰与磨砺拢在怀里。
为了不让自己露面，云寻还和各位姓云的、沾亲带故的家族常事们沟通，谦虚地表示应该派选一位作为她的代表者，而她仍旧是云无蔽之后的第一继承人——“提议、裁决、执行、监督，交给有经验的人”，这是云寻的原话，她从不急着进入盈利满钵的漩涡。
别总想着出风头，在计划推进的睡梦里就该考虑后路。云寻对云无蔽的打压很狂妄，所有人都以为她发泄着几乎要忘记考虑退路的时候，她却服软了，她不要云无蔽的权利，只要一个继承人的身份，所有人以为是妥协，包括秦夜弦也一样。
妥协？林鸦川接到内人线报几乎要掀翻桌子、撕开冷艳的脸皮滚地哈哈大笑，别吧，埃理诺那个戏精装可怜还真能骗得了那些精明人？什么叫“服从家族安排”，她连云无蔽都敢反手一巴掌再转过身来捅两刀、开两枪，什么时候把几乎跟她扯不上人生关系的家族给看成大事了？诶哟，这可把林鸦川乐坏了，彼时芥川正思考着如何讨好林鸦川，可最近看林鸦川总是时不时发笑几声，这让他放下了花心思的功夫。
时钟逼近凌晨，手机被一通电话惊得慌乱地响个不停，林鸦川探出被子的手紧握成拳，手机依然慌慌张张地叫嚷着，她松开握紧了的拳头，推上眼罩翻身侧撑着起来，顶着才睡着了两个多钟头的毫无精神的脑袋拿起黑暗中响个不停的手机，挣不开的眼看到来电人后，大脑宕机时手指选择了接听，：“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我要死了。”还有一声叹息碎裂在风声里，这样的哀叹让林鸦川一听就来了兴趣，蜷着眼眸眨干生理泪，唰唰唰的穿衣服声一阵接着一阵，嘴上话多得还不停地撕破那副冷艳的气度：“失恋了？这么有趣的好消息！让我听几句解闷解闷！”
风呼声让林鸦川感受到凉意般，她抖动着肩膀对着手机问了两声确定对面还有人活着讲话，云寻忽略了她过多的疑问，如录音重播般无视她乐于旁听的兴趣，只顾平铺直叙：“我死后，别让献礼的人掀开我的棺材，把我埋在西西里的墓里，这只手机我会销毁，包括这场听话的频道和内容。”
哎？真要安排‘后事’啊？林鸦川很蔫了下来，在床上摊成“我衣服都穿上了你就和我说这个屁话”的无奈模样，吐槽带着尖刺和甜品柜中凝聚的微冷从听筒中传来：“虽然说是秦夜弦，但她管的也太多了吧，说什么怕你生活得不好，搞得你以前生活得很好似的，一味地用弥补来掩盖而不是补偿，你遇到她也挺惨。”
风声包裹着本就不真切的呼吸，仿佛尘沙堵住声空，又仿佛被指甲一粒一粒拨开。
“你知道姜丞柠为什么会被送去‘霾’吗？”云寻趴在窗台边，扭头吸了一口身旁一盘冰葡萄化为水珠的凉意，抬头对着高楼遮盖的灿金阳光眨了眨眼，“秦夜弦替换的。本来应该是我，云无蔽想要我。”
对面林鸦川的呼吸瞬间固成一块，云寻甚至能感受到那些呼吸中的颤抖和继续听的犹豫，空气没有说话，等待着话题如何选择。可浅木色长发的女孩从来都会优柔寡断、犹豫不决：“他为了接手家族，获取以后的利益包括之前的名誉，我会尽我最大的可能补上从前的亏损，完成我的目的就需要承担那样的责任。”
尾音的平稳和声线里两分清润的笑意完全无法阐述实际所承受的压力，林鸦川被夏夜的空气冻得打颤，话抖动着从听筒蹦出来，语气微冷却失去了强硬的力度：“这不公平吧？”
“合伙企业就这样，不公平也是偶然性，事在人为总不能全把责任推给命，没有付出过的人没资格抱怨，任何成果都不会凭空落地。”果皮破裂流出了甜美的血水，声孔只剩咀嚼的细微声响。
“诺拉！这不会是最后一场通话吧？”自从知道秦夜弦替换了云寻和姜丞柠后，林鸦川内心开始阴阴测测地抖个不停，可云寻没有说计划的所有细节，这像要把接下来的一切都交给她随意发挥？这样的临时嘱托让林鸦川意识到自己可能漏了某个关键，她在脑中搜想却找不出差错。
或许对面深夜的焦躁腾得连隔空的气息都不安，云寻喊醒了不安的林鸦川：“等我死了以后，把姜看牢，秦夜弦对她撒的谎多甜，事实就多狠。”
一提到秦夜弦，直接挂钩的就轮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了，林鸦川听懂了暗话，心落下了三分，喷出一声似笑非笑的哟呵：“啊~都这种时候了还不忘记陀思妥耶夫斯基啊，不会你真的喜欢上他了吧？可别以后哭天喊地在上帝面前泪流满面地忏悔。”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云寻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留给她多少可用的线索，无论怎么拼接都凑不齐自圆其说的可能。
“一本中文词典你还要不要了？”两三声星花般的轻笑，云寻平淡的一句话激得林鸦川立刻闭嘴不再说话，讨好似的干笑了几声：“云老板的话我一定听！”
对面一声“挂了”就丢下半夜被叫起来的林鸦川披着薄毯在阳台上数路灯，浇灭的睡意再也没敢来找她，她索性翻开笔记本电脑登陆自己情报网的内线查找关于姜丞柠的过往，她和姜丞柠交朋友的时候可没有在意对方的过去，但现在她几乎想和秦夜弦保持一个宇宙的距离来划清双方的关系，有人转嫁绝望也可以这么心安理得吗？云寻的冷静与绝情包括一如既往的袖手旁观、默不作声都在此刻显得包容而温暖。
可为什么云寻偏偏要遇上陀思妥耶夫斯基呢？林鸦川在脑中捻转着之前的种种偶然是否有权造成这样的必然，可她忽略了云寻的主观选择，云寻选择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而放弃了月见山知枫。原本作为跳板却再也跳不出去，命运圈套的扑朔迷离连一颗夜深人静的雾中之梦。
眼看着云寻兀自烦闷、思忧蹙眉，林鸦川欣喜“埃理诺也有今天”的同时更哀叹着自己不明白云寻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用什么方法交流感情，两个都不会从表面正大光明传达感情的人的，往往不适合用作日常恋爱剧情观看。
哎，那两个人的恋爱，两个人的世界，谁看得懂呢！眉来眼去组成一条加密信息，哪里来的恋爱气息啊？明明就凶狠又暴力，嘴里叼着花，背后别着枪，脱了衣服还剩一排弹夹，怎么看两人都不安好心呐！
啪咔、啪咔，键盘被敲响，咖啡杯中的冰块在热液中嘣嘣爆裂出声，顶灯撑开锥形的光罩将温度吞没，台灯点燃成片的夜的荒凉，桌上一杯咖啡网上吐着热气，巴掌大的瓷托盘中叠着一座方糖金字塔。
凌晨的横滨只有海风活着，踹翻一只趴在电线杆上的猫惊起一阵“喵喵”叫，偷偷挖下松动的土砖，墙角留了个坑。一张弧形写字桌上放着五台笔记本电脑，每台全都录入了云寻和姜丞柠的身体数据以供林鸦川进行对比和整理，有钱能使鬼推磨，哪怕嘴上不停骂着埃理诺个奸商、混蛋，可指敲键盘接收信息时却眼睛都不眨一下，芥川还怀疑她写小说走火入魔。
夜色簇拥着天空中如钻石的粒粒璀璨，沿墙而行的身影扑满了灰尘，松惬地垂在后脑的长发将下颚和颈的线条暴露，连同在伤口上凝固的血痂也一览无余，身影经过一个飘着霉味的转角，背对着月光，不到一米五的小姑娘穿着滚蕾丝边小洋裙，伸手拽住西装的一角。
熟悉感冲散一秒升腾的机警，夜视不及格的云寻被眼前一团有力的黑影拉到角落，娇小的女孩从裙底掏出一条鱼骨，黑色空心方柱体落到了她手中，娇小女孩塞了东西后匆匆跑开，像只蹦蹦跳跳的欢快小鸟儿，一只肉食的伯劳鸟……月光推开云层划过那根暗黑的皮卡汀尼导轨的弧形方柱身，一丝冰凉溅入衣领处的血迹和脖颈上的纱布，皮轨在手中转了个圈，从衣角塞了进去。
嘶……这下硌得伤口又吐出血了！云寻离开阴影时拎起衣领嗅了嗅，借着暗夜与微光对着玻璃照了照，脖颈的纱布显眼，身上任何一处伤口都在溢血，而且有发炎的迹象，就在她路过一个光线并不好的杂物间时，门里伸出一只手把她扯了进去。这只手根本不顾及她的伤口，腹侧的血珠挤开裂痕吻了吻疼痛。
窗外星光越出乌云，月下山雀唱的歌尽情勾勒着夜晚的静谧与绵长，后花园内的伴侣在树旁深情而投入地拥吻，远在哥伦比亚的枪声擦过狭长街道的日光，被风吹偏了墨色短发而盖住半边脸的少年撞翻街角的垃圾桶，躲避着身后杂乱“砰砰”“轰轰”中刺来的烟尘灼痛，少年飞奔着拐进灰尘飘荡的窄巷，她的耳际留有半指宽的血红。
杂物间内，林鸦川接过云寻丢过来的衬衣嗅了嗅，黑乎乎的空气遮住她满脸嫌弃，绸绢丝巾能够盖住纱布，中领衬衫领口半遮半掩着丝巾的纹样抹去几分雕饰的刻意。冷艳美女眯起的亮蓝色眼睛在黑暗中刻想云寻穿着西装的模样，窄瘦、笔挺的娇弱小先生，和四年前相比虽然长高了但肌肉含量却不见精进，纵然姿态有力、身形与削竹一般直，而且在一众留了长发的男人里，云寻最符合她的审美，不过，一想起皮鞋里塞的一叠鞋垫她就忍不住想笑。
空气中细微地抖动的灰尘让整理服装的云寻感受到一种异常，她仰起脖颈食指将没整平的丝巾往领口下塞，视线轻扫过窗口玻璃的光剪下的一片林鸦川的侧影，生来带笑的声音糊了层软纱般轻哑：“到时候你去找姜。”
“咳……好。”行动管理极佳的林鸦川忍了笑，像被这里满是灰尘的空气呛到似的轻咳了几声，拿手在面前扇动着，云寻走到她身后捅了她的后腰：“别笑了，白费一张冷艳的脸。”
塞在西装里的皮卡汀尼导轨硌得腰不舒服，走路姿势一别扭就容易暴露，云寻索性拿出来用手臂挡，还好人来人往的会场还有无数碰杯与假笑在回荡，没有人注意中场离开的反串角色。从杂物间出来时林鸦川投了封检举电邮，相关人员正整装赶来，刚从洗手间补完妆的林鸦川提着裙子踩过台阶，稍稍弯下腰在门口等她的故羽圆溜溜的脸上印下一个不完整的浅红色吻，还朝云寻抛了一个色尽冷艳的媚眼。
高傲的德国乌漆麻黑孔雀！直到看见女人安全出来，云寻才挪步离开，侧身挤过商业互吹、炫耀战利品的人堆，路过上个月刚离婚就拥抱着美女的富翁，会场持续狂躁着虚浮的伪笑，热烘烘地散出一股闷恶，双眼乱瞟之下终于找到了从楼上下来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她躲开左侧一位女士晃着酒杯的手，趁当下着楼梯口人多，蹬着脚尖一溜烟窜了上去，楼梯制造的高度差正合适悄塞东西，她故意撞入男人迈下的步伐里，视线接触的刹那，清透带笑的琥珀眼眸勾得他神色一僵，一根带着疙瘩凹凸的轻型器具被塞入怀里，他下意识地去接才知道入了圈套。
耳边染了轻笑的好听嗓音留下一句“奥伊米亚康等你”，而后他的小朋友瘦平的身子一斜就钻入合拢的人群，灵活得像空气。陀思妥耶夫斯基抚摸着怀中礼物，站在下了一半的台阶上俯视看上去还沉浸在喜悦与自傲中的众人，昏暗的光线里所有人都有着极大的相似性，发色浑浊、肌肤粘合，像一丛被掘出来的蚯蚓，下一秒，缉查小队以从未有过的风速闯入，他们惊愕而恐惧地尖叫着后退，像一团橡皮泥被迅速捏紧，不过很快，所有人的涵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巡查吓得膨胀，那些夸张虚伪的笑声咽回肚子，他们又逃回到那种平和、谦虚的外壳中去。
塞在自己手中的皮轨质量很好，好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宁愿被带走都不想塞给别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武装得过分安全的小队迅速跑上台阶将人围了起来，他不慌不忙整了整袖口，在这群黑黢黢的严肃的小队之“拥护”与防备下被从容地赶出了拍卖场，如果忽略那些人的惊讶和好奇，他大概和被人强行迎回家的出逃贵客一样。不过他没时间虚拟别人眼中他的身份，在计划之内他可以容忍的损失都用来碰瓷，这些无足轻重的时间成本可以大度地忽略不计，因为过不了多久，云无蔽就会派人来保释他出去，而保释的额度还能从云寻继承财产的一部分取出。吃到了小朋友的一口蛋糕，心情愉悦了起来，但很快愉悦刹那飞散。
噢，他忘了，云寻为继承权的名正言顺已经另开产业发掘商机了，可惜了似乎这些钱不怎么能影响她会不会吃饱了，但在他的抽屉里还有一份寒带乔木的采购合同没回函，有机会一定要炸一笔不菲的价值，毕竟要付出比请来这批缉查组更加昂贵的物质代价。他笑了笑，坐上了贴了防窥膜的军用车，身边的四把枪不敢疏忽地盯着他，可他们任由他拿着皮轨坐上了押送罪犯的车。
在扫兴的人群泛滥起的嘀咕声中，主办方出声道歉，香槟欢快的气泡咕嘟咕嘟地挥舞香甜果味，然而放下酒杯的手却没了继续举杯交谈的心情，众人挥手离场，侍从拿出礼物道出“感谢到来”之类的话送客人离开，在出入场合的复核签名单上，侍从盯着空无一人的会场露出见鬼的表情：“怎么缺了一个？瓦尔瓦拉小姐怎么没有复签？”
萨加半路逃了，刚走出来听到侍从嘀咕声的林鸦川偷笑着扯着裙脚上了车，身材小巧的故羽抱着洋裙厚重的类似边裙摆缩在她身侧，云寻接过钥匙打开发动机，手机导航提示着前方路况，后视镜中林鸦川明亮的双眼掠过一丝观众独有的笑意，期待、猜测、挣扎的意义仅一瞬就被云寻捕捉，她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方向盘转了半圈，车过了个弯，林鸦川盯着街弯处的甜品店两眼出神，嘴唇无意识地把思想承接：“没脑子的人就不要多接触，像秦夜弦——”
一旁小得可怜的故羽突然捅了一把林鸦川，打断了即将出口的话，故羽看着云寻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松动两分，不由得回味起她的指尖扫过自己掌心时写下的那个男人的名字，中原中也，嘿嘿……
安全部下属不知哪一级分支的缉查小队带陀思妥耶夫斯基去警察厅喝茶，在牢狱、律法间逃窜的他从来都不知道在夜里四处罚款游人的警局的人会有这么多讨好外人的手段，面前的糖浆松饼还没塌凹，可他现在对这甜食提不起兴趣，他向警员要了只手表，滴答滴答的石英钟唠唠叨叨地诉说着惨淡的无聊，无聊得他都用了未来的时间去回放过去才能赚得不让人惊喜的有趣，奥伊米亚康、诡异的辣椒包、被揍得剩下半条命的小朋友、不知情的店员送来的情侣杯、小朋友拼了命也要保下的短发少年，在横滨那一年，芝士流心挞翻涌出清新稠甜的香味……
他们合作的试水期从奥伊米亚康之旅开始，陀思妥耶夫斯基十分清楚小朋友的算盘，她选择跟着自己只因为自己能解决一些背后针对她的不干净的窥视，毕竟他不希望在她被窥探的时候顺带把他也给暴露了，这种不言不语的利用不会给他带来太多的麻烦，甚至能磨一磨手中各把休整待续的刀，调动起死屋藏在灰烬中的齿轮。
说起奥伊米亚康，这个算不上和善的地方，当地人的生活态度却让这个女孩感到一种舒适，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有些无聊，可他看到云寻对这种“无聊”露出不可名状的惊讶与好奇。她被指派杀死列昂尼德的那一刻就开始策划着出逃，男人本以为会是个慌慌张张、哭哭啼啼又膝盖软的小毛孩，可她一转身甩了月见山知枫顺理成章地躲到了他背后，红着脸、激烈的心跳中一句“我喜欢你”的谎话已经变成了事实。
这让他再度深思了起来：事实吗？事实会不会更好利用了？
还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思虑太久，秦夜弦就来保释他，棕黑的及肩发乖巧地内扣着衬起脖颈与肩颈，她与室外的警员交谈了一阵，推开了门，陀思妥耶夫斯基静默地双眸看向她一眼，女人招手示意他走，除了他自己无人发现他在秦夜弦身后露出一抹轻贬带嘲弄的微笑，站在夜色面前的那一刻，那张苍白又幽寂的漂亮面容又回到了疏离冷漠的原点。
街上人来人往，步态缓急不一，抱花、牵狗、拉手的人随快随慢地在眼前挪动，他们走过这个街角，旅馆面前的站街男女抽着香烟，秦夜弦舔了舔嘴角，视线划过那一缕飘入夜色的灰白色烟。陀思妥耶夫斯基问起计划的进程和明确的日期，女人以皱眉的挣扎犹豫回应，他只能再加把劲让她早做决定：“她希望把对我的喜欢耗光。所以她向我表达却拒绝我，毕竟她不想深陷。”
机敏的喜欢充盈着浓郁的心机城府，上帝掉落人间的机关匣由精密零件掌控着运作，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知道完美破解，他拿她没有办法，可秦夜弦不一样啊，他知道该怎么利用秦小姐无穷的内疚和虚假的善意。男人叹了口气，抬起头迷茫无助地望着夜空，夏夜的风缓缓吹动脸颊旁的发丝露出苍白中的苦笑：“她想知道别人是不是也能成为她消耗对我好感的道具，如果继续下去，我会忍不住让她受伤。”
男人无力地轻咳了几声，而后转过头，那双比夜色更加深沉、没有任何光亮的幽泽双眼里写满了“我自知不是好人”的自我忏悔，秦夜弦信以为真，她太容易被感动，太容易被情绪掌控。
夜晚终将过去，第二天的阳光依然明亮，从下诺夫哥罗德到奥伊米亚康要很长一段时间，陀思妥耶夫斯基买了第二天最早的列车票，云无蔽给的假身份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才过期，独自一人躺在上铺感受着车轨上颠簸、摇晃的感觉悠闲却也难受，仿佛他被送向明亮的坟墓，只需要安然地躺着，而且善良的秦夜弦大方地替他包下了整间软卧。
今年夏季仍然不休停地下雪的奥伊米亚康比初见时干涩幽冷了数倍，不过这个村子入驻了一些现代化设施，云寻坐在靠近街上唯一的小饭馆里，靠窗的位置，侧脸很显眼，灰色过膝长的鹅绒服挂在沙发椅背上，空调热气与油烟一股脑地钻入鼻腔，这里有她心理上最初的自由，离开外公、伯母掌控的笃念于此萌芽。那一场杜博安一时起兴的失败暗杀后她开始排算自己的事情，尽管不成熟也不专注，甚至很幼稚。但她记得第一次坐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开得很稳的越野车，刷着云无蔽的银行卡，吹着能让人变成冰棍的风，住在墙与窗都很厚实的小屋子里，只有干酪和冻鱼肉以及甚至可以当暖炉用的冰箱，在这个小镇上，她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一张床上挤过一夜雪，她还开玩笑说“我以为你戴帽子是因为你秃了”，男人忽视了她的玩笑就像忽视了她，只要当成空气里的香薰，存在感的可有可无、不被危险关注的安全感创建了独属她的狭窄舒适区。
隔着十几厘米的斜对面刺来一道耳熟的声音，冰凉的质感把回忆的幻影打灭成咖啡杯蒸腾而起的水汽：“等很久了？”
咖啡杯落下，一片雪死在玻璃窗上，陀思妥耶夫斯基撩起衣摆坐在她对面，礼貌的浅笑连一秒都坚持不了，窗外的雪下得轰轰烈烈，玻璃窗黏着的灯光都化不开寒冷。
“没有时间约定，很难判断迟到。”云寻笑了声，她面前杯沿的弧度盛溢着红茶撞奶的湿暖光泽，陀思妥耶夫斯基搁腿时迫于桌下狭小的空间，鞋尖不经意扫过少女的膝盖，明知局促的空间却仍旧选择不原谅的她回踩一脚，后者神色顿了片刻，询求的目光不偏不倚落在她带笑的眼中。
火光最灵动的心脏就在她眼中跃动。
“我知道你在对我不闻不问、把我忘掉的那一年里，和果戈里差点达成共识想杀了我。”陀思妥耶夫斯基伸手拿过云寻喝了一半的红茶撞奶，另一首端起咖啡，他留下了红茶撞奶却把苦涩的咖啡留在了小朋友面前，“这事，你不想说什么吗？”
嗯？果戈里？噢，哥伦比亚的事啊，看样子这只坏心眼的机灵老鼠又想在脏水里游泳了。
“你没有因此报复我，我很感谢你。”少女眯起眼，惬恬的笑意染湿了唇角，琥珀色的清透在眼缝里折出疑虑的光，细细打量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她不明白他又要搞什么名堂，“我以为你会跟我谈寒带乔木购置合同的单子，可我没想到哥伦比亚的事情回这么快你就知道了。”
然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下一句话差点让她失控地喷出水与不顾形象毫无教养的放肆傻狂之笑了。
“我只想做些好事。”话语间还有男人像模像样的几分被误解的委屈，可幽深似雾后枪口的瞳仁中的一闪而过一丝威胁与玩味。
哈哈？好事？她一手捂着挑高唇角的嘴，一手掰撑着桌沿连经络都跳顶起皮肤，琥珀色眼里晶莹闪烁的笑意太过炽热，融化了窗沿的雪。她真的忍不住想笑着喊问“你来搞笑吗”，但餐厅那么多人，只能抿着唇鼓起腮帮，含住一团笑声不让它们涌出来，眼里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讥讽和看透一股脑挤了出来。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们是一类人，哪怕你不站在我这边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你很可怕，你的本性就是为了快乐压抑你的本性。”男人幽冷而清冽的笑泌出窗外雪色的温度，毫无压迫感的视线落在少女身上，托着下巴的少女垂下眼帘往咖啡里放了一颗方糖，勺柄生锈的短勺把咖啡拧出一圈圈晃动的涟漪，那双投来视线的幽紫微亮的双眸融化在萃苦的咖啡涟漪中。
被一个世界级的恐怖通缉犯承认自己是个可怕的人，该不该感到荣幸？云寻费劲地吞掉了那些几乎爆出来的笑声，她托腮看着坐到自己面前的男人，干净精致的她轻松又开朗。
被认同、被拉拢，仿佛寻找相同点与得到认同的眼神就是生存的第一要义，可云寻对此嗤之以鼻，她的快乐从不寄生在任何人的口中，她的世界有自己的光和雨露，不必乞怜别人的目光，不用期期艾艾地等待着路人温柔的微笑，她拨开踌躇的迷雾，茫然却决绝，她有自己的判断，从不会被人蒙蔽，包括有人诬陷林鸦川甚至在任何人看来都证据明确的时候。
搅拌完咖啡，勺柄轻敲杯沿，小圆勺内残余的咖啡滴落入杯中溅起浅圈，杯中涟圈互相撞击吞并，少女凝视片刻又抬头对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视线：“命运先给人痛苦，再给人安慰，多数人忘了伤痛感动命运，却不知道我们只是命运手中最不起眼、最廉价的摆件。在折磨面前，谁都可能成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患者。快乐无足轻重，我知道。”
快乐真的是快乐吗？或许是减少痛苦那一刻弹出去的压抑。
“‘我们’、‘你们’？”陀思妥耶夫斯基掠过意义来品味文字，他的呼吸伴入一声笑，又轻又凉，“混入人群中的确是强有力的逃脱办法，气味混杂，猎犬都很难辨认。或者说，你承认与我共属同类？”
他的瞳仁幽深得像紫晶洞，名贵，更像恶兽的咽喉，危险，他眯了眯眼，企图拧碎云寻浑身轻朗的笑意欢愉与饱和的光。
“再次见面的时候不要引入这种沉重的人生话题啦！”云寻撑着桌子探过身，一把摘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帽子，这个举动马让上正在思索的男人一个激灵：“你拿我帽子干什么？”
话刚出口，一个不合时宜的圣诞帽抖落积了大半年的灰尘落在他头顶，不知道哪儿来的，她一直藏在身后？
一个十分年轻而瘦削的圣诞老人，那种苍白弱气的好看，不阴不柔，淡得恰到好处，像一捧石块上的雪，吻上去还带着点砂砾的质感。云寻摇了摇手里的白绒护耳帽，里面咕噜咕噜地滚动着坚果，陀思妥耶夫斯基摘掉陈旧的圣诞帽朝云寻丢去，女孩侧转肩膀躲开，未命中目标的圣诞帽滑稽地摊在椅背上，随后一块热软的甜糯被一根冰凉的手指塞进男人口中，清甜浓软，是刚剥出的栗子，陀思妥耶夫斯基抬起舌尖趁机舔过她正退出口腔的指腹，这给了云寻机会，少女的指腹不愿吃亏地勾过他的舌尖、划过他的齿缘。
调戏陀思妥耶夫斯基，云寻必定不遗余力！
“别拿我帽子装栗子。”陀思妥耶夫斯基脸色冷淡，语速却罕见地有点暴躁，云寻面前坐了只被薅了鬃毛的狮子。可他虽这么说却没有伸手夺过帽子，任由里面装满带糖黏的炒栗子咕噜咕噜地晃动着。
然而下一秒窜入的话题有些突兀，至少云寻带笑的声线并不是很快乐，她斜扫过来的余光也有点凉：“我得告诉你，就算我觉得男人是调剂品，可调剂品也分等次。”
噢，作为事件交换吗？陀思妥耶夫斯基向后仰靠，肩膀陷入柔软的沙发椅，他就想恶心云寻，看她天天那么开心、阳光满面，整个世界都明亮干净，他就糟心，“阿法那西耶维奇在你看来属于哪种？”
“随手就扔的包装袋。”云寻想都没想就脱口的答案更像早已定义好的，这让陀思妥耶夫斯基心情平复了不少，虽然他早就知道那个男人连边界都没碰到过。不过哪怕阿法那西耶维奇不存在选项，对这个突然跳出来的选择云寻也勾取了默认的选项以此就范，他本想从小朋友的嘴里再剜出点真心：“看起来并不在可选范围之内，那么我问这个问题算不算多余？”
但没想到只有垃圾。
“在我看来，值得质疑并且能在质疑中存在的事物才有根深世界的可靠性和应用性。”云寻从绒帽里选出一个栗子剥出完整的栗肉。
小朋友嘴上的长进越来越厉害了，男人丝毫不避讳自己参与的秘密行动，甚至还想把自己撇开作为旁观者：“你外公和秦夜弦的计划你不打算阻拦吗？”
这句话的意图太过明显，云寻都忍不住要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烙上不要脸的罪章：“你就这么不要脸地把自己排除在外躲避责任？”
“把我算上？你要连我都一起报复？我帮过你，该抵消的都扯平，再帮我一次也不算多。”虽然这个男人虚弱地似乎只能说出客气的话，但放低姿态、弯腰低头的他在心底选择他该用哪把枪杀死她，毕竟之前的“帮”让云寻差点被坑得连命都不差了。少女剥着栗子不说话，带笑的清澈双眼看着他和他两手空空的诚意。
为了哥伦比亚的势力埋入，陀思妥耶夫斯基松了口，他总会想方设法收回本，虽然这一次碰瓷自己显然损失过多。
“我能把云无蔽的秘密传给俄联邦安全局。”从他安插眼线混入高层，窃取异能者机密并进行临床试验，刚塞进一口栗子的云寻扫过来的视线满存怀疑：“俄罗斯的网这么差，能收到吗？”
男人空瞥了她一眼，警告溢出眼眶：云无蔽下场再糟，也有站起来的可能。可视线相撞，火花没有溅出来，因为脑子的线路接上了就不会出现超负荷或电流紊乱而引起火花四溅的危险情况。可看上去行动狂放并且狂妄的云寻显然不怕被报复，只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外公遭殃，她舔去沾着栗子碎末的微甜唇角：“落到俄罗斯人手里相对而言不好过。”
“那你记住了，落到俄罗斯人手里相对而言不好过。”陀思妥耶夫斯基挑起的唇角又缓缓落下，双方都懂的暗示不叫暗示，叫不明说的警告。少女乖巧点头，答得从善如流：“我以后会避开你。”
有人礼貌地嗤笑了一声，毫不介意自己的讥嘲被暴露。
“你觉得你逃得掉？”陀思妥耶夫斯基从没看到过云寻挣扎的样子，他觉得这样的人生少了很多的乐趣，云寻一愣没想通，思维没跟上时，嘴巴就会逞强：“我为什么逃不掉？”
于是他转动她喝过的茶杯，嘴唇就着她碰过的杯沿印了上去，在领口处的喉结滚动与放下茶杯时里面下降的浅褐红的茶水，不言而喻彰显着发生了什么，云寻换了个坐姿的后一秒又换了回来，视线却紧紧落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脸上，因她刻意遮掩而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不安与局促无法从身体力挣脱，像在面对一场审讯，男人将一切都纳于心底，只可惜少女的脑子里智商长得太牢固了，他还没看够她轻微的抗拒与挣扎，就被看透了套路。
“如果你认为我喜欢你就离不开你的话，那我杀了你是不是就没有这样的顾虑了？”如果撇开杀了他的后果，云寻很难保证不会动手。面前的男人显然有备而来，他不再用“舍不得”来诱哄，反而将云寻推向往昔的悲惨痛苦：“我猜你伤到过的右臂造成的反射条件让你暂时无法持枪。”
被他这么一提，云寻又觉得自己曾因枪后坐力而脱臼的肩膀隐隐作痛，可对面前这个男人，她收敛起来的爪子挥舞得有点嚣张：“杀你不一定用枪。”
“用什么？你这张好看的脸吗？”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第一次缓缓打量云寻，视线拆零件般扫过她，披散的浅木色长发，整洁的额头，琥珀色眼眸，眼眶柔畅舒长的线条，睫毛长浓却乱，鼻梁直挺，嘴唇沾着浅笑，这些与可爱毫不搭边的漂亮没有任何适合欺负的软糯，只适合捏碎、捣烂，他看了一会儿，收了目光，随口一句收尾，“嘴唇的颜色再浅一点就可爱了。”
“那你喜欢我吗？”红茶的奶香太软了，把茶发酵过的温和低敛都折弯成云寻嘴角带着阳光质感的浅笑。
“不喜欢，不会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斩钉截铁让云寻的心理负担瞬间解散。
既然不喜欢，那没必要在回应时留下客气回礼的举动了，争什么看实力不是吗？云寻努力忽视不知何起的酸涩与庆幸，嫌弃自己哪里这么多情绪的涌动，双唇一碰开合：“真让人伤心。”
“你没说谎，也没伤心。”这一次又被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眼看破，这种“拆穿游戏”像幼儿园小孩告状一样，幼稚却直接地扒下了她一层戏皮，冷得难受。
“一句话仅仅是一句话嘛。”没有真心就算不上说谎，女孩眼里坠落了一大把一大把的阳光，璀笑朗然，说着一句单纯却早就不单纯的，“可我现在真的喜欢你呀。”
那一次对着月见山知枫，说谎的女孩脸红得要命，可这一次同样的话，再也没有那种反应了。哪怕她在强调，或许是暂时的自我暗示，已经算不上催眠了，她对他的喜欢，一开始只是达成目标的工具，那现在的定义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眼眸暗了暗。
“哼呵，我做到了。”喜欢你，我做到了——这更像宣誓一种试验成功的空洞喜悦，云寻的情感太刻薄也太冷淡，放任烈火烧大半年都点不燃。而沦为她情感接触与培养的试验品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微不可查地皱了一瞬眉：“你喜欢我什么？”
有时候谦虚的自我怀疑无法从别人的鼓励与认可中得到自己希望的答案。
开朗的女孩歪着脑袋：“全部。”最敷衍的回答毫无鲜艳柔软的修饰，没有言语辞藻上出彩的独特，更没有情感转折中饱含的重量，她概括包罗所有，抹平一切。
这种时候陀思妥耶夫斯基真想把咖啡和红茶撞奶一手一个同时泼到小朋友的脸上，他发痒的指关节在桌面上屈起又松开，不行，要对一个幼稚得不讲道理、心智还没成熟的女孩留有一定风度——
好吧，实在很难做到，看这副阳光明媚、浟朗纯澈的笑脸，他总会想到阴暗面的哭喊和求饶，根本不存在的啜泣声一下一下抓着他的心脏，如果猎人执着于猎物本身……如何捉住一只山雀？握着□□的手选择用手掌上那一团空气而非□□的子弹，那就永远都无法捉住山雀，向山雀摊开手掌的那一刻，除了羽毛，什么都抓不到。
刹那间，扑面而来的清凉温和融入他的呼吸，一枚指腹勾起他没反应过来的下巴，嘴唇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温湿的红茶香和奶味，紧绷的手背覆上了一片薄软的掌心，粉白的犬蔷薇和薄荷被轻覆的触碰狠狠碾出透着香味的汁水，溅湿了热气充斥的餐厅里两人的后背。
当陀思妥耶夫斯基鬼使神差地计数时，云寻又回到了座位上，她这位捉到老鼠的浅木色狼装着狐狸正意犹未尽地舔着满是笑意的唇，陀思妥耶夫斯基眯起眼看着她，审视、质问，上膛了眼中的枪，数秒后他起身，女孩笑盈盈地抬头，他居高临下的冰冷像对待一个做错事又不知道改正的孩子：“好了，剩下的事，掂量着。”
轻笑不改的双眸直目送冷意萦绕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以比平常更快的速度离开饭馆，多余的视线都不留下，云寻赌他生气了可不敢去细想，她甚至不敢去猜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什么生气，第一次，她对于自己避免伤害与损失的手段和防备有了质疑，一股委屈冲了上来，她觉得必须做点事冷静一下发热的头脑，于是把那杯红茶撞奶端过来倒入咖啡中，混着软顺的甜味把这个不伦不类的热饮喝掉了。
这股味道快让她吐了。
北半球的夏，只有奥伊米亚康的雪纷纷扬扬不输冬季，勿让游人以为踏入了冰雪女王的领地，漫天的白色刺眼炫目，环山的屏障阻拦着大风肆虐，将身后的寒冰与磨砺拢在怀里。
为了不让自己露面，云寻还和各位姓云的、沾亲带故的家族常事们沟通，谦虚地表示应该派选一位作为她的代表者，而她仍旧是云无蔽之后的第一继承人——“提议、裁决、执行、监督，交给有经验的人”，这是云寻的原话，她从不急着进入盈利满钵的漩涡。
别总想着出风头，在计划推进的睡梦里就该考虑后路。云寻对云无蔽的打压很狂妄，所有人都以为她发泄着几乎要忘记考虑退路的时候，她却服软了，她不要云无蔽的权利，只要一个继承人的身份，所有人以为是妥协，包括秦夜弦也一样。
妥协？林鸦川接到内人线报几乎要掀翻桌子、撕开冷艳的脸皮滚地哈哈大笑，别吧，埃理诺那个戏精装可怜还真能骗得了那些精明人？什么叫“服从家族安排”，她连云无蔽都敢反手一巴掌再转过身来捅两刀、开两枪，什么时候把几乎跟她扯不上人生关系的家族给看成大事了？诶哟，这可把林鸦川乐坏了，彼时芥川正思考着如何讨好林鸦川，可最近看林鸦川总是时不时发笑几声，这让他放下了花心思的功夫。
时钟逼近凌晨，手机被一通电话惊得慌乱地响个不停，林鸦川探出被子的手紧握成拳，手机依然慌慌张张地叫嚷着，她松开握紧了的拳头，推上眼罩翻身侧撑着起来，顶着才睡着了两个多钟头的毫无精神的脑袋拿起黑暗中响个不停的手机，挣不开的眼看到来电人后，大脑宕机时手指选择了接听，：“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我要死了。”还有一声叹息碎裂在风声里，这样的哀叹让林鸦川一听就来了兴趣，蜷着眼眸眨干生理泪，唰唰唰的穿衣服声一阵接着一阵，嘴上话多得还不停地撕破那副冷艳的气度：“失恋了？这么有趣的好消息！让我听几句解闷解闷！”
风呼声让林鸦川感受到凉意般，她抖动着肩膀对着手机问了两声确定对面还有人活着讲话，云寻忽略了她过多的疑问，如录音重播般无视她乐于旁听的兴趣，只顾平铺直叙：“我死后，别让献礼的人掀开我的棺材，把我埋在西西里的墓里，这只手机我会销毁，包括这场听话的频道和内容。”
哎？真要安排‘后事’啊？林鸦川很蔫了下来，在床上摊成“我衣服都穿上了你就和我说这个屁话”的无奈模样，吐槽带着尖刺和甜品柜中凝聚的微冷从听筒中传来：“虽然说是秦夜弦，但她管的也太多了吧，说什么怕你生活得不好，搞得你以前生活得很好似的，一味地用弥补来掩盖而不是补偿，你遇到她也挺惨。”
风声包裹着本就不真切的呼吸，仿佛尘沙堵住声空，又仿佛被指甲一粒一粒拨开。
“你知道姜丞柠为什么会被送去‘霾’吗？”云寻趴在窗台边，扭头吸了一口身旁一盘冰葡萄化为水珠的凉意，抬头对着高楼遮盖的灿金阳光眨了眨眼，“秦夜弦替换的。本来应该是我，云无蔽想要我。”
对面林鸦川的呼吸瞬间固成一块，云寻甚至能感受到那些呼吸中的颤抖和继续听的犹豫，空气没有说话，等待着话题如何选择。可浅木色长发的女孩从来都会优柔寡断、犹豫不决：“他为了接手家族，获取以后的利益包括之前的名誉，我会尽我最大的可能补上从前的亏损，完成我的目的就需要承担那样的责任。”
尾音的平稳和声线里两分清润的笑意完全无法阐述实际所承受的压力，林鸦川被夏夜的空气冻得打颤，话抖动着从听筒蹦出来，语气微冷却失去了强硬的力度：“这不公平吧？”
“合伙企业就这样，不公平也是偶然性，事在人为总不能全把责任推给命，没有付出过的人没资格抱怨，任何成果都不会凭空落地。”果皮破裂流出了甜美的血水，声孔只剩咀嚼的细微声响。
“诺拉！这不会是最后一场通话吧？”自从知道秦夜弦替换了云寻和姜丞柠后，林鸦川内心开始阴阴测测地抖个不停，可云寻没有说计划的所有细节，这像要把接下来的一切都交给她随意发挥？这样的临时嘱托让林鸦川意识到自己可能漏了某个关键，她在脑中搜想却找不出差错。
或许对面深夜的焦躁腾得连隔空的气息都不安，云寻喊醒了不安的林鸦川：“等我死了以后，把姜看牢，秦夜弦对她撒的谎多甜，事实就多狠。”
一提到秦夜弦，直接挂钩的就轮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了，林鸦川听懂了暗话，心落下了三分，喷出一声似笑非笑的哟呵：“啊~都这种时候了还不忘记陀思妥耶夫斯基啊，不会你真的喜欢上他了吧？可别以后哭天喊地在上帝面前泪流满面地忏悔。”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云寻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留给她多少可用的线索，无论怎么拼接都凑不齐自圆其说的可能。
“一本中文词典你还要不要了？”两三声星花般的轻笑，云寻平淡的一句话激得林鸦川立刻闭嘴不再说话，讨好似的干笑了几声：“云老板的话我一定听！”
对面一声“挂了”就丢下半夜被叫起来的林鸦川披着薄毯在阳台上数路灯，浇灭的睡意再也没敢来找她，她索性翻开笔记本电脑登陆自己情报网的内线查找关于姜丞柠的过往，她和姜丞柠交朋友的时候可没有在意对方的过去，但现在她几乎想和秦夜弦保持一个宇宙的距离来划清双方的关系，有人转嫁绝望也可以这么心安理得吗？云寻的冷静与绝情包括一如既往的袖手旁观、默不作声都在此刻显得包容而温暖。
可为什么云寻偏偏要遇上陀思妥耶夫斯基呢？林鸦川在脑中捻转着之前的种种偶然是否有权造成这样的必然，可她忽略了云寻的主观选择，云寻选择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而放弃了月见山知枫。原本作为跳板却再也跳不出去，命运圈套的扑朔迷离连一颗夜深人静的雾中之梦。
眼看着云寻兀自烦闷、思忧蹙眉，林鸦川欣喜“埃理诺也有今天”的同时更哀叹着自己不明白云寻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用什么方法交流感情，两个都不会从表面正大光明传达感情的人的，往往不适合用作日常恋爱剧情观看。
哎，那两个人的恋爱，两个人的世界，谁看得懂呢！眉来眼去组成一条加密信息，哪里来的恋爱气息啊？明明就凶狠又暴力，嘴里叼着花，背后别着枪，脱了衣服还剩一排弹夹，怎么看两人都不安好心呐！
啪咔、啪咔，键盘被敲响，咖啡杯中的冰块在热液中嘣嘣爆裂出声，顶灯撑开锥形的光罩将温度吞没，台灯点燃成片的夜的荒凉，桌上一杯咖啡网上吐着热气，巴掌大的瓷托盘中叠着一座方糖金字塔。
凌晨的横滨只有海风活着，踹翻一只趴在电线杆上的猫惊起一阵“喵喵”叫，偷偷挖下松动的土砖，墙角留了个坑。一张弧形写字桌上放着五台笔记本电脑，每台全都录入了云寻和姜丞柠的身体数据以供林鸦川进行对比和整理，有钱能使鬼推磨，哪怕嘴上不停骂着埃理诺个奸商、混蛋，可指敲键盘接收信息时却眼睛都不眨一下，芥川还怀疑她写小说走火入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