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独食
“行了，看什么看，都散了吧，回自家吃晚饭去。”，看李老太心不甘情不愿地不吱声了，李爱国揉了揉眉心，回头赶人。
一下子原本围满了人的小院内作鸟兽散，李爱国离开前不忘拉过李有粮狠狠呵斥一番，讲了一通的大道理，他走的时候乔玫的这个便宜爹还一脸恍惚。
意识到乔玫在看他，便宜爹面子上有些挂不住，黑着脸骂了一声。想到今天事情的起因，李有粮还要再发作，却没想到大队长还没走远，方才听到动静就顿住了脚步，这会已经重新踏进院子，正警告地看着他。
李有粮这个窝里横的怂货立刻就蔫了，神情讨好地对着大队长告罪，好说歹说才把人送回家。
“你回去躺着，晚饭好了我端给你。”
乔曼温拍拍乔玫的肩膀，指了一间屋子，示意她赶紧回去躺着。乔玫乖觉地点点头，直接就走了。
倒是李老太瞪了她半天，半晌才大吼一句：“乔招娣，你个丧门星！不是说这丫头耳朵聋了吗，怎么这会儿子听得见了？”
乔曼温踏进厨房的脚步不停：“妈，你赶紧去把面粉拿出来，我要给孩子下碗面。”
李老太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仿佛不敢相信这娘俩敢这么对她说话。
但乔招娣刚才和她骂也骂过了，就差没打上一架了，这会儿外人不在，也不乐意装，堵在厨房门口抱胸看着李老太，表情似笑非笑。
“妈，大队长可是说了，要是不好好养望弟，是要把你抓去改造改造的。”
她说话的重音放在“改造”两个字上，毫不掩饰自己的威胁。
李老太的胸膛剧烈起伏几下，倒退一步，脸上一瞬间被吓到的表情立刻替换成了凶狠，色厉荏苒地指着趴在房门口看热闹的乔玫。
“那是大队长以为这死丫头真聋了，要是我去告诉大队长你们是骗他的，看他要改造的人是谁吧！”
乔曼温毫不在意她的威胁：“妈，赶紧去把你柜子里的东西拿出来，再不做晚饭就该点油灯了。”
乔玫从门后伸出一只手：“奶，我这耳朵时好时坏，刚刚一下子就能听见了。但你要是再去找大队长，把我给吓着了，那我就得去医院看病了。”
李老太伸长了手臂，枯树般的手指在两人身上来回移动，胸膛起伏得越来越快，脸色泛青，一副快要背过气去的样子。
“娘，你没事吧？”，李有粮这个大孝子刚踏进院门，就匆匆跑来扶住脸色难看的自家老娘。李老太脸色微霁，从裤兜里掏出钥匙，正想说自己没事，手里的钥匙就被儿子给抢走了。
看着大步推开她屋门的儿子，李老太再次瞪大眼睛。只看见那个不孝子回过头，冲着自己讨好一笑：“娘，我去拿吧，您别受累了。”
李老太想说拿几个红薯，再盛半碗苞米碴子就行了，却没想到那个天杀的馋鬼一进门就扛起面粉，动作快得李老太张目结舌。
【还好赶回来的及时，难得娘松口吃一次精细面，哎，以娘的性子只怕不舍得，哎】
【可是没办法，大队长吩咐了，望弟病着得好好补补，娘也不敢违抗，只是……哎，我真是个不孝子，娘节省惯了，要是我多赚点工分就好了】
乔玫饶有兴致地听着便宜姥爷……噢，不，是便宜爹的心声，不禁仔细观察抱着面粉走出房门的李有粮。
一张老实巴交的脸，着实称不上好看。此刻他正点头哈腰的对着老娘告罪，手上的面粉已经被眼疾手快的乔曼温一把夺过，砰地一声关上了厨房门。
乔玫是体育特长生，但她却不是五大三粗的性格，平日里很会看人眼色……尽管多数时候，她都一副二皮脸听不懂话的样子。何况李有粮这样的农民也不太会演戏，紧皱的眉头下，一双眼睛里早就布满喜意。
【我都多少年没吃过面了，嘿，老四一家也是不走运，偏偏选了这两天走娘家，诶诶诶……疼】
李老太手上越发用力，今日受得气没地方发，干脆全算到她这个没用的儿子头上。
乔玫早就关上了门，李老太心里翻涌的全是不堪入目的骂声，她也不想脏了耳朵。
这会儿静下来，才算能好好打量面前的屋子。她打量一眼炕上陈旧的被子，又在屋里转一圈，仰头盯着横梁。
乔玫出生的时候乔曼温才刚嫁给家境殷实的她生父没两年，那会儿乔曼温还没有和亲生父母家闹翻，她亲爹也没赔光家底，暴露出赌博的恶习。
她顺风顺水过了五年，乔曼温女士三十一岁才生下她，对她跟看眼珠子似的。离婚后过的再苦，也没委屈过她。后来乔曼温做生意日子好起来了，乔玫物质精神双重富裕，自然也没见过眼前这么破败的“房间”。
说是房间，其实也是一家人的家。李家孩子多，各自成家后人口就更杂了。
除了早年读过书，进城当工人，还娶了城市独生女的长子李有学。被长子接进城里，嫁给城里工人当续弦的长女李有娣。李老太还有一个在部队当兵的儿子李有志，以及一对在城里读书的龙凤胎老幺李富安和李富荷。
李家人口众多，但常年住在村里的也只有老三李有粮和老四李有才两家人。这两个儿子时运不好，既没有赶上李家送孩子念书的东风，也没有蹭到出事前进城扎根的好运。
年龄大了，在村里种地种习惯了，自个儿也就不敢奢望外边了。老实巴交也没什么能力的兄弟俩自然也不得老娘欢心，论重视比不上上头的哥哥，论宠爱比不上下头的龙凤胎，论前途比不上当兵的老五，就是连日子也不比在城里当续弦的大姐过得好。
子凭父贵，父凭子贵。只可惜论来论去，在乡下贴身伺候李老太的两家人哪个都不讨李老太欢心。
李家一共五间平房，一间是堂屋，只放了一张大饭桌，木板墙后边专门隔开了一小间屋子给李富荷一个人住。
剩下的，一间住着老三李有粮一家，一间住着老四李有才一家，一间老太太住，还有一间就是给不怎么回家的李富安和李有志两人住的。
至于厨房，就是在院子里草草搭的一个棚子，安了扇破木门，在里面站着就能感受到什么叫四处漏风。
李老太却对此十分得意，她毫不避讳地告诉李家每一个人，哪个人敢在厨房里偷吃，她那双利眼第一时间就能发现。
乔玫跌坐在炕上，被脑袋里突然迸发出的记忆刺的站立不稳。
前几年的记忆走马灯似的，待到乔玫喘出气的时候，那些片段又好像是放电影似的划过她的脑海。
乔玫压根不敢细想，她突然有了记忆不会是这个时候的她亲妈死了吧，又或者是和她的灵魂融合了……可不管怎么想，明知道和她过了二十年的亲妈此刻也在外边，她心里还是闷得不行。
她胡思乱想了一会儿，突然感觉到有一只手在掐她的胳膊。
乔玫吃痛，猛地甩开手，弹簧似的跳起来后，回头一看，居然是一个黑溜溜脏兮兮的小男孩刚才在掐她。
乔玫飞快压下想骂“哪来的熊孩子”的心思，意识到这是自己的便宜舅舅，心里的耐心就更稀薄了。
李天赐吸溜了一下鼻涕，瞪着乔玫：“李望弟，我饿了，你去鸡窝里摸一个鸡蛋。”
乔玫此刻不觉得冒犯，只是好笑：“我凭什么要给你拿鸡蛋，而且被奶知道了，不得打死我。”
刚刚突如其来的记忆里，就有不少被这个弟弟指使去偷东西给他吃，自己肚子空空遭一顿毒打，最后还吃不上饭的经历。
更何况——
【该死的扫把星，克死了弟弟，居然还敢不听我的话，等我告诉爹，看爹不打死她！】
“你当然要听我的话，我可是咱们家里唯一的男丁。”，李天赐挺起小胸膛。
乔玫点头：“哦。”
“那你还不快去？”，李天赐怒瞪她。
乔玫一摊手：“我是个赔钱货，我可不敢，我出去了奶就会打死我。”
她坏笑道：“你是咱家唯一的男丁，整个家里就你和四伯家的耀祖是奶奶的金孙，你直接去拿呗，奶奶还能打你呀。”
“我懒得去。”，李天赐眼滴溜一转，虽然他才五岁，可他早就懂事了。奶奶虽然疼他，但奶奶更喜欢小叔和小姑，家里的鸡蛋大部分都要攒着给他们，自己和耀祖三四天才能吃上一回鸡蛋羹，还得和爹与四叔分了吃。
乔玫抱胸，“哦”了一声：“你竟然不敢，看来奶不够疼你，你不是奶的金孙呀。”
“我当然是奶奶的金孙！”
李天赐急眼了，饶是他再畏惧奶奶的权威，也不想在李望弟面前丢了面子。
“那你去呀。”，乔玫往左边跨了一步，让开道，直勾勾盯着李天赐要看他出去。
“你先出去干活，我等会儿就去。”，李天赐有点心虚地抓着被子。
【哼，等会儿就当忘了，我还要给奶奶说李望弟欺负我，叫她看我笑话。】
乔玫只当听不见他的心声，不走，就盯着李天赐。
“我没吃过鸡蛋，我想看着你吃，解解馋。”
这倒不是假话，乔玫什么好吃的没吃过，但李望弟这具身体却是长到这么大，连口鸟蛋都没吃过的。
这会儿说起鸡蛋两个字，身体的反应比大脑快，嘴里已经自动分泌出唾液，乔玫咽了咽口水。
“你快去呀，奶奶那么疼你，肯定要亲手给你炖鸡蛋羹的。”
李天赐被她堵得下不来台，趿拉上鞋子急匆匆往外走，可一打开门，李老太噼里噼里啪啦的脏话一个劲冲这个年仅五岁的孩子砸了过来。
看看自家奶凶狠地恨不得杀人的神色，看看自家爹怂的不行就差掉一包泪的苦瓜脸，还有他爹被他奶死死揪住红肿的耳朵，再回看看满眼期待的亲姐李望弟。
李天赐不敢动了，他不敢上去触奶奶的霉头，可也不想在李望弟面前丢面子啊。
半大的孩子，自尊心比谁都强。
站在原地进退两难，身后的恶毒姐姐还不断把他往前推：“去呀，快去呀，我等着看你吃鸡蛋呢。”
李天赐进退两难，犟在原地扒着门框，脚死死蹬在原地。又被李望弟推了一把，他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声鬼哭狼嚎吓得李老太手一松，李有粮赶忙逃到檐下，仔细一看是他儿子在哭，身后的望弟不光不哄弟弟，还咧着嘴在笑。
他当即就要发作，可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听见李望弟双手作喇叭状，冲着厨房的方向大吼起来：“妈——李天赐想偷鸡蛋吃被我发现了，现在嗷嗷哭呢，你说我要不要哄他啊——”
“偷鸡蛋？”，李老太第一个注意到的就是这个敏感字眼，她吊起眉毛眼珠子转了两圈，又看李天赐一副闪躲的样子，当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抄起檐下的大扫帚，快准狠就往李天赐身上挥去：“我打死你个贪吃货，我打死你个脏心烂肺的二皮脸，想偷老娘的鸡蛋，也不看看老娘是不是病的爬不起身管不了了。”
李有粮最先大惊失色，李天赐是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怎么能打呢，他娘下手没个轻重，把他这唯一的儿子打坏了可怎么整。
他娘是孙子多，自个儿的儿子没了还有老四家的，老四家的没有还有二哥家的，二哥家的再没了还有两个没成家的儿子可以生，再不济还有两个闺女生的外孙子。
可李有粮就这么一个儿子啊，他媳妇这次小产坏了身子，以后能不能怀都难说，更不要说他儿子要是没了，老四家的不知道该怎么得意呢。
李有粮死死抱住儿子，李老太的扫帚就都挨到了他身上，李老太也不手软，越打越狠，连着他一起打骂。
乔曼温毫不在意厨房外的风波，她自顾自和好面，等着炒完青菜倒进大铁锅里的冷水沸腾后，她下了面条，才有心思往外探头：“差不多可以了，望弟还在养病，别吓着她。”
她缓缓把拎着菜刀的手从背后伸出来，晃了晃，原本还要争论些什么的李老太直接偃旗息鼓，冷哼一声回自己屋去了，临走前还瞪一眼三儿子。
李有粮连连赔罪，身后又传来自家媳妇的声音：“你……带着李天赐滚去堂屋，吵吵嚷嚷我看着就心烦。”
提到李天赐三个字的时候，乔曼温眼底闪过一丝凶意。
连她的亲生父母都不清楚，她有多厌恶李天赐，毕竟他们不了解她，只以为她小肚鸡肠，容不得穷苦亲戚上门打秋风。
他们不会知道李天赐这个小畜生干的事有多恶心，占据她多年身份的李家亲女儿有多善待这个亲弟弟，她就多难以与乔钰晗好好相处。
乔曼温面无表情：“你回去躺着，别吹风。”
她当然是对乔玫说话，不用对外人时，她自然不愿意喊那个让她生厌的名字。
乔玫从来不在合理的事情上反驳乔女士的指令，当下走回去，蹬掉鞋子，钻进了自己平日里盖的那床被子里。
乔曼温把提前煎好的两个荷包蛋放在碗底，捞起已经熟了的面条，全都夹进了大汤碗里，又毫不浪费地把锅里剩下的青菜和面汤都刮了干净。
抓了两双筷子，乔曼温也不拖沓，端着碗脚步急匆匆地就回了房里，乔玫迅速关门锁门，两人没有一句交流，但配合得极默契。
李有粮早就在堂屋里等的肚子咕咕叫，看到乔曼温从厨房出来就是眼前一亮，正想着喊她赶紧摆碗筷，却见她已经脚步匆匆的进了屋子。
李有粮眉头一皱，虽说望弟那丫头遭了罪，可招娣的反应也太过了，亲儿子亲丈夫在堂屋坐着呢，哪有把饭菜端进屋子给女儿先吃的道理。
不悦的哼一声，又在堂屋坐了片刻，始终不见娘俩有一人出来，李有粮坐不住了，指使儿子去厨房：“给你爹盛一碗面出来。”
说完，李天赐还没反应过来，李有粮赶紧补充：“还有你奶的，赶紧去给长辈端晚饭，等下你亲自送进你奶屋里去哄她老人家开心。”
隔壁的屋子里传来重重的一声冷哼，李有粮对着紧闭的屋门就是一脸讨好的笑。
可他说了不算，李天赐缩了缩脖子，就是不肯去：“我脚冷，爹你去。”
其实他就是不想自己一个人去面对凶狠的奶奶，他看得出他爹也怕，那他爹就更不能欺负小孩子了，他才不去。爹是奶奶儿子，奶奶肯定不会对爹怎么样的。
至少……至少不会打死。想到刚刚的画面，李天赐还是发冷汗。
“养你真是白瞎了。”，李有粮怒气冲冲的站起来，但看到儿子脚边的单鞋，露出的脚后跟红彤彤的，他也就顾不得生气了。
“你赶紧回屋，换双棉鞋。”，想了想，又说：“要是还冷，就和你姐一样坐炕上裹着被子吃。”
李有粮想想就觉得很美，要不是他年纪大了，他娘还在生气，他也想像儿子一样缩被窝等着人喂他一口吃一口。
想了想他就嘿嘿笑起来，却没想到被儿子看到，十分嫌弃地推他：“爹你快去，我饿死了。”
李有粮没好气的骂了一句，但顾念着有面吃了，心情还是坏不起来。
三步并作两步推开厨房门一看，嘿，锅怎么是空的。
李有粮不信邪，打开橱柜看了又看，又去看水缸，又去看灶台底下，结果除了水缸里被砸开一个洞、水面漂着一层指甲宽的冰层，灶台后就只有呛他一脸的草木灰。
李有粮胸口发疼的又掀开锅盖，摸着还有热气，他还能闻到青菜和白面的味道。李有粮吸了吸鼻子，肯定乔曼温用油了，因为他已经闻到猪油熟了之后的香味了。
她们这是……吃独食？
一下子原本围满了人的小院内作鸟兽散，李爱国离开前不忘拉过李有粮狠狠呵斥一番，讲了一通的大道理，他走的时候乔玫的这个便宜爹还一脸恍惚。
意识到乔玫在看他，便宜爹面子上有些挂不住，黑着脸骂了一声。想到今天事情的起因，李有粮还要再发作，却没想到大队长还没走远，方才听到动静就顿住了脚步，这会已经重新踏进院子，正警告地看着他。
李有粮这个窝里横的怂货立刻就蔫了，神情讨好地对着大队长告罪，好说歹说才把人送回家。
“你回去躺着，晚饭好了我端给你。”
乔曼温拍拍乔玫的肩膀，指了一间屋子，示意她赶紧回去躺着。乔玫乖觉地点点头，直接就走了。
倒是李老太瞪了她半天，半晌才大吼一句：“乔招娣，你个丧门星！不是说这丫头耳朵聋了吗，怎么这会儿子听得见了？”
乔曼温踏进厨房的脚步不停：“妈，你赶紧去把面粉拿出来，我要给孩子下碗面。”
李老太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仿佛不敢相信这娘俩敢这么对她说话。
但乔招娣刚才和她骂也骂过了，就差没打上一架了，这会儿外人不在，也不乐意装，堵在厨房门口抱胸看着李老太，表情似笑非笑。
“妈，大队长可是说了，要是不好好养望弟，是要把你抓去改造改造的。”
她说话的重音放在“改造”两个字上，毫不掩饰自己的威胁。
李老太的胸膛剧烈起伏几下，倒退一步，脸上一瞬间被吓到的表情立刻替换成了凶狠，色厉荏苒地指着趴在房门口看热闹的乔玫。
“那是大队长以为这死丫头真聋了，要是我去告诉大队长你们是骗他的，看他要改造的人是谁吧！”
乔曼温毫不在意她的威胁：“妈，赶紧去把你柜子里的东西拿出来，再不做晚饭就该点油灯了。”
乔玫从门后伸出一只手：“奶，我这耳朵时好时坏，刚刚一下子就能听见了。但你要是再去找大队长，把我给吓着了，那我就得去医院看病了。”
李老太伸长了手臂，枯树般的手指在两人身上来回移动，胸膛起伏得越来越快，脸色泛青，一副快要背过气去的样子。
“娘，你没事吧？”，李有粮这个大孝子刚踏进院门，就匆匆跑来扶住脸色难看的自家老娘。李老太脸色微霁，从裤兜里掏出钥匙，正想说自己没事，手里的钥匙就被儿子给抢走了。
看着大步推开她屋门的儿子，李老太再次瞪大眼睛。只看见那个不孝子回过头，冲着自己讨好一笑：“娘，我去拿吧，您别受累了。”
李老太想说拿几个红薯，再盛半碗苞米碴子就行了，却没想到那个天杀的馋鬼一进门就扛起面粉，动作快得李老太张目结舌。
【还好赶回来的及时，难得娘松口吃一次精细面，哎，以娘的性子只怕不舍得，哎】
【可是没办法，大队长吩咐了，望弟病着得好好补补，娘也不敢违抗，只是……哎，我真是个不孝子，娘节省惯了，要是我多赚点工分就好了】
乔玫饶有兴致地听着便宜姥爷……噢，不，是便宜爹的心声，不禁仔细观察抱着面粉走出房门的李有粮。
一张老实巴交的脸，着实称不上好看。此刻他正点头哈腰的对着老娘告罪，手上的面粉已经被眼疾手快的乔曼温一把夺过，砰地一声关上了厨房门。
乔玫是体育特长生，但她却不是五大三粗的性格，平日里很会看人眼色……尽管多数时候，她都一副二皮脸听不懂话的样子。何况李有粮这样的农民也不太会演戏，紧皱的眉头下，一双眼睛里早就布满喜意。
【我都多少年没吃过面了，嘿，老四一家也是不走运，偏偏选了这两天走娘家，诶诶诶……疼】
李老太手上越发用力，今日受得气没地方发，干脆全算到她这个没用的儿子头上。
乔玫早就关上了门，李老太心里翻涌的全是不堪入目的骂声，她也不想脏了耳朵。
这会儿静下来，才算能好好打量面前的屋子。她打量一眼炕上陈旧的被子，又在屋里转一圈，仰头盯着横梁。
乔玫出生的时候乔曼温才刚嫁给家境殷实的她生父没两年，那会儿乔曼温还没有和亲生父母家闹翻，她亲爹也没赔光家底，暴露出赌博的恶习。
她顺风顺水过了五年，乔曼温女士三十一岁才生下她，对她跟看眼珠子似的。离婚后过的再苦，也没委屈过她。后来乔曼温做生意日子好起来了，乔玫物质精神双重富裕，自然也没见过眼前这么破败的“房间”。
说是房间，其实也是一家人的家。李家孩子多，各自成家后人口就更杂了。
除了早年读过书，进城当工人，还娶了城市独生女的长子李有学。被长子接进城里，嫁给城里工人当续弦的长女李有娣。李老太还有一个在部队当兵的儿子李有志，以及一对在城里读书的龙凤胎老幺李富安和李富荷。
李家人口众多，但常年住在村里的也只有老三李有粮和老四李有才两家人。这两个儿子时运不好，既没有赶上李家送孩子念书的东风，也没有蹭到出事前进城扎根的好运。
年龄大了，在村里种地种习惯了，自个儿也就不敢奢望外边了。老实巴交也没什么能力的兄弟俩自然也不得老娘欢心，论重视比不上上头的哥哥，论宠爱比不上下头的龙凤胎，论前途比不上当兵的老五，就是连日子也不比在城里当续弦的大姐过得好。
子凭父贵，父凭子贵。只可惜论来论去，在乡下贴身伺候李老太的两家人哪个都不讨李老太欢心。
李家一共五间平房，一间是堂屋，只放了一张大饭桌，木板墙后边专门隔开了一小间屋子给李富荷一个人住。
剩下的，一间住着老三李有粮一家，一间住着老四李有才一家，一间老太太住，还有一间就是给不怎么回家的李富安和李有志两人住的。
至于厨房，就是在院子里草草搭的一个棚子，安了扇破木门，在里面站着就能感受到什么叫四处漏风。
李老太却对此十分得意，她毫不避讳地告诉李家每一个人，哪个人敢在厨房里偷吃，她那双利眼第一时间就能发现。
乔玫跌坐在炕上，被脑袋里突然迸发出的记忆刺的站立不稳。
前几年的记忆走马灯似的，待到乔玫喘出气的时候，那些片段又好像是放电影似的划过她的脑海。
乔玫压根不敢细想，她突然有了记忆不会是这个时候的她亲妈死了吧，又或者是和她的灵魂融合了……可不管怎么想，明知道和她过了二十年的亲妈此刻也在外边，她心里还是闷得不行。
她胡思乱想了一会儿，突然感觉到有一只手在掐她的胳膊。
乔玫吃痛，猛地甩开手，弹簧似的跳起来后，回头一看，居然是一个黑溜溜脏兮兮的小男孩刚才在掐她。
乔玫飞快压下想骂“哪来的熊孩子”的心思，意识到这是自己的便宜舅舅，心里的耐心就更稀薄了。
李天赐吸溜了一下鼻涕，瞪着乔玫：“李望弟，我饿了，你去鸡窝里摸一个鸡蛋。”
乔玫此刻不觉得冒犯，只是好笑：“我凭什么要给你拿鸡蛋，而且被奶知道了，不得打死我。”
刚刚突如其来的记忆里，就有不少被这个弟弟指使去偷东西给他吃，自己肚子空空遭一顿毒打，最后还吃不上饭的经历。
更何况——
【该死的扫把星，克死了弟弟，居然还敢不听我的话，等我告诉爹，看爹不打死她！】
“你当然要听我的话，我可是咱们家里唯一的男丁。”，李天赐挺起小胸膛。
乔玫点头：“哦。”
“那你还不快去？”，李天赐怒瞪她。
乔玫一摊手：“我是个赔钱货，我可不敢，我出去了奶就会打死我。”
她坏笑道：“你是咱家唯一的男丁，整个家里就你和四伯家的耀祖是奶奶的金孙，你直接去拿呗，奶奶还能打你呀。”
“我懒得去。”，李天赐眼滴溜一转，虽然他才五岁，可他早就懂事了。奶奶虽然疼他，但奶奶更喜欢小叔和小姑，家里的鸡蛋大部分都要攒着给他们，自己和耀祖三四天才能吃上一回鸡蛋羹，还得和爹与四叔分了吃。
乔玫抱胸，“哦”了一声：“你竟然不敢，看来奶不够疼你，你不是奶的金孙呀。”
“我当然是奶奶的金孙！”
李天赐急眼了，饶是他再畏惧奶奶的权威，也不想在李望弟面前丢了面子。
“那你去呀。”，乔玫往左边跨了一步，让开道，直勾勾盯着李天赐要看他出去。
“你先出去干活，我等会儿就去。”，李天赐有点心虚地抓着被子。
【哼，等会儿就当忘了，我还要给奶奶说李望弟欺负我，叫她看我笑话。】
乔玫只当听不见他的心声，不走，就盯着李天赐。
“我没吃过鸡蛋，我想看着你吃，解解馋。”
这倒不是假话，乔玫什么好吃的没吃过，但李望弟这具身体却是长到这么大，连口鸟蛋都没吃过的。
这会儿说起鸡蛋两个字，身体的反应比大脑快，嘴里已经自动分泌出唾液，乔玫咽了咽口水。
“你快去呀，奶奶那么疼你，肯定要亲手给你炖鸡蛋羹的。”
李天赐被她堵得下不来台，趿拉上鞋子急匆匆往外走，可一打开门，李老太噼里噼里啪啦的脏话一个劲冲这个年仅五岁的孩子砸了过来。
看看自家奶凶狠地恨不得杀人的神色，看看自家爹怂的不行就差掉一包泪的苦瓜脸，还有他爹被他奶死死揪住红肿的耳朵，再回看看满眼期待的亲姐李望弟。
李天赐不敢动了，他不敢上去触奶奶的霉头，可也不想在李望弟面前丢面子啊。
半大的孩子，自尊心比谁都强。
站在原地进退两难，身后的恶毒姐姐还不断把他往前推：“去呀，快去呀，我等着看你吃鸡蛋呢。”
李天赐进退两难，犟在原地扒着门框，脚死死蹬在原地。又被李望弟推了一把，他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声鬼哭狼嚎吓得李老太手一松，李有粮赶忙逃到檐下，仔细一看是他儿子在哭，身后的望弟不光不哄弟弟，还咧着嘴在笑。
他当即就要发作，可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听见李望弟双手作喇叭状，冲着厨房的方向大吼起来：“妈——李天赐想偷鸡蛋吃被我发现了，现在嗷嗷哭呢，你说我要不要哄他啊——”
“偷鸡蛋？”，李老太第一个注意到的就是这个敏感字眼，她吊起眉毛眼珠子转了两圈，又看李天赐一副闪躲的样子，当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抄起檐下的大扫帚，快准狠就往李天赐身上挥去：“我打死你个贪吃货，我打死你个脏心烂肺的二皮脸，想偷老娘的鸡蛋，也不看看老娘是不是病的爬不起身管不了了。”
李有粮最先大惊失色，李天赐是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怎么能打呢，他娘下手没个轻重，把他这唯一的儿子打坏了可怎么整。
他娘是孙子多，自个儿的儿子没了还有老四家的，老四家的没有还有二哥家的，二哥家的再没了还有两个没成家的儿子可以生，再不济还有两个闺女生的外孙子。
可李有粮就这么一个儿子啊，他媳妇这次小产坏了身子，以后能不能怀都难说，更不要说他儿子要是没了，老四家的不知道该怎么得意呢。
李有粮死死抱住儿子，李老太的扫帚就都挨到了他身上，李老太也不手软，越打越狠，连着他一起打骂。
乔曼温毫不在意厨房外的风波，她自顾自和好面，等着炒完青菜倒进大铁锅里的冷水沸腾后，她下了面条，才有心思往外探头：“差不多可以了，望弟还在养病，别吓着她。”
她缓缓把拎着菜刀的手从背后伸出来，晃了晃，原本还要争论些什么的李老太直接偃旗息鼓，冷哼一声回自己屋去了，临走前还瞪一眼三儿子。
李有粮连连赔罪，身后又传来自家媳妇的声音：“你……带着李天赐滚去堂屋，吵吵嚷嚷我看着就心烦。”
提到李天赐三个字的时候，乔曼温眼底闪过一丝凶意。
连她的亲生父母都不清楚，她有多厌恶李天赐，毕竟他们不了解她，只以为她小肚鸡肠，容不得穷苦亲戚上门打秋风。
他们不会知道李天赐这个小畜生干的事有多恶心，占据她多年身份的李家亲女儿有多善待这个亲弟弟，她就多难以与乔钰晗好好相处。
乔曼温面无表情：“你回去躺着，别吹风。”
她当然是对乔玫说话，不用对外人时，她自然不愿意喊那个让她生厌的名字。
乔玫从来不在合理的事情上反驳乔女士的指令，当下走回去，蹬掉鞋子，钻进了自己平日里盖的那床被子里。
乔曼温把提前煎好的两个荷包蛋放在碗底，捞起已经熟了的面条，全都夹进了大汤碗里，又毫不浪费地把锅里剩下的青菜和面汤都刮了干净。
抓了两双筷子，乔曼温也不拖沓，端着碗脚步急匆匆地就回了房里，乔玫迅速关门锁门，两人没有一句交流，但配合得极默契。
李有粮早就在堂屋里等的肚子咕咕叫，看到乔曼温从厨房出来就是眼前一亮，正想着喊她赶紧摆碗筷，却见她已经脚步匆匆的进了屋子。
李有粮眉头一皱，虽说望弟那丫头遭了罪，可招娣的反应也太过了，亲儿子亲丈夫在堂屋坐着呢，哪有把饭菜端进屋子给女儿先吃的道理。
不悦的哼一声，又在堂屋坐了片刻，始终不见娘俩有一人出来，李有粮坐不住了，指使儿子去厨房：“给你爹盛一碗面出来。”
说完，李天赐还没反应过来，李有粮赶紧补充：“还有你奶的，赶紧去给长辈端晚饭，等下你亲自送进你奶屋里去哄她老人家开心。”
隔壁的屋子里传来重重的一声冷哼，李有粮对着紧闭的屋门就是一脸讨好的笑。
可他说了不算，李天赐缩了缩脖子，就是不肯去：“我脚冷，爹你去。”
其实他就是不想自己一个人去面对凶狠的奶奶，他看得出他爹也怕，那他爹就更不能欺负小孩子了，他才不去。爹是奶奶儿子，奶奶肯定不会对爹怎么样的。
至少……至少不会打死。想到刚刚的画面，李天赐还是发冷汗。
“养你真是白瞎了。”，李有粮怒气冲冲的站起来，但看到儿子脚边的单鞋，露出的脚后跟红彤彤的，他也就顾不得生气了。
“你赶紧回屋，换双棉鞋。”，想了想，又说：“要是还冷，就和你姐一样坐炕上裹着被子吃。”
李有粮想想就觉得很美，要不是他年纪大了，他娘还在生气，他也想像儿子一样缩被窝等着人喂他一口吃一口。
想了想他就嘿嘿笑起来，却没想到被儿子看到，十分嫌弃地推他：“爹你快去，我饿死了。”
李有粮没好气的骂了一句，但顾念着有面吃了，心情还是坏不起来。
三步并作两步推开厨房门一看，嘿，锅怎么是空的。
李有粮不信邪，打开橱柜看了又看，又去看水缸，又去看灶台底下，结果除了水缸里被砸开一个洞、水面漂着一层指甲宽的冰层，灶台后就只有呛他一脸的草木灰。
李有粮胸口发疼的又掀开锅盖，摸着还有热气，他还能闻到青菜和白面的味道。李有粮吸了吸鼻子，肯定乔曼温用油了，因为他已经闻到猪油熟了之后的香味了。
她们这是……吃独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