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挺命人放箭之时,宣幼青其实是有心理准备的,但她却不曾料到,陆仕谦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前来替她遮挡。

    她从崖上坠下,耳后是猎猎风声,眼前是陆仕谦翻飞的衣袂。

    她轻功见长,这崖底密林繁茂,是极好的缓冲,按她方才的估计,只要看准时机借好了力,受伤的程度完全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可陆仕谦坠崖的变故,令她一瞬晃神,千钧一发之际的错楞足以致命,她被粗壮的树干拦腰撞晕之前,握到了自己手中温热的血。

    再醒来睁眼,便是亮得刺眼的一团白光。

    宣幼青犹疑阴曹地府应当不会这般亮堂,身上各处胀痛酸软后知后觉归位,她才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还活着。那团刺眼的白,是满树叶繁枝重错漏下的一点天光。

    漫长的雨夜终于过去了,她不知昏迷了多久,幸而等来了天亮。

    她并没有着急动,幼时师父的教诲未忘,等确认了四体身骨未有大伤,她才敢撑着身子一点点坐起。

    后腰处是闷棍重击般的肿胀刺痛,正好落在箭伤旧疾未愈处,可谓是雪上加霜。唯一值得庆幸的一点是腰骨未折,她垂眼看去,全身最重的伤处当在右侧的小臂,被折断的树枝生生扎出了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

    她从身侧寻来一根大抵是被她砸断的新鲜枝干,撑着起了身环顾四周,总觉得脑子里空落落的。

    从断崖上摔下来拍得七荤八素的脑袋迟钝了许久,才想起来缺的那点东西是什么。

    是陆仕谦。

    她一颗心忽的不安起来。

    他没有一点功夫在身,一双手除了好看约摸只会提笔,连她都成了这幅模样,那他……

    不会摔死了吧……

    宣幼青抬头,从漫天浓阴铺陈的天幕望去,在不远处瞧见了一个枝叶错乱的裂隙,折断的茬口是崭新的青白色。

    她踩着密林柔软厚实的腐旧陈叶,深一脚浅一脚走了过去。

    数丈远的距离她方才挪动两步,就忽的顿在了原地。

    她看见他了。

    那一身月白色的衣袍没比她身上这件好到何处去,四散都是破开的裂口。

    她紧紧抿着唇,看向不远处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

    他的身量明明那样高,此时看起来却那样单薄,背上折断的箭身仿佛已经将他穿透。

    “陆大人。”她立在原处,哑声喊到。

    “陆大人?”她又提高了声量。

    “陆仕谦!”

    她有些慌神,紧紧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到底是自己把他牵扯进来的,要不是昨日她手底下抓错了人,他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境地。

    她这算是谋害朝廷命官么?

    在算计龚佐和孙元卓时,她可从未有过这样的顾虑。

    她分不清自己是怀着怎样一种情心绪走完剩下这几步的,直到她微颤的手指扣上他尚且温热的脖颈,微弱的脉搏似有千斤重,重重地撞落她高悬的一颗心。

    还好,人还活着。

    既然活着,那便救一救吧。

    宣幼青开始检查他的伤势。

    她倒是第一回这么近距离地去端详他的脸。

    她知道他生得极好,平烟酒楼跑堂的小厮和仆妇说过,詹宁和莫娘说过,连到了临州城,厅后巷的老板娘们只在马车上匆匆撇过一眼,都要跟她念叨上好几天。

    老天爷大抵也是怜惜这样难得的一副好面皮,除了几道隐隐沁血的划痕和过于苍白的唇之外,这张脸还算得上体面。

    至于其他的地方,还得查验之后再做定论。

    她跪坐在他身侧,开始一板一眼检查起他的伤势。

    脖颈没有错位,肩膀也没有脱臼,薄正挺拔的胸骨也没有塌陷……

    宣幼青查得仔细,顺着他的身骨一寸寸摸下去,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她越往下,心中的认同便浓一分。只是不知这参天浓阴庇佑的断崖底下,日头竟也这样毒辣,灼得她双颊发热,手心也泛出了浅浅的湿意。

    她随意扯了扯泛热的领口,将视线落在了他腰腹椎骨处。

    高处坠落,这算是最为要紧的关窍了,她只有确认陆仕谦此处无虞,才敢挪动他。

    宣幼青对着陆仕谦那一把素银鞓带掐出的劲瘦腰身犯了难。

    罢了,索性没有旁人。

    她晃晃脑袋不再犹豫,抬手去解陆仕谦的腰带,却啪的一声被捉住了指尖!

    她来不及抽手,猛然抬头,就猝不及防对上了陆仕谦的眼。

    看向她的那双眼带着恰到好处的一分狭促,让宣幼青一时有些招架不住。

    “陆大人,你醒了。”她不动声色抽回手,装着面色如常。

    “嗯,醒了。”

    不过须臾,他又恢复了寻常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像话家常一般云淡风轻地问道:“你的伤势如何?”

    陆仕谦醒来第一眼就瞥见她身上如花般绽放的大片暗色,想起了几日前她也曾受过一箭。

    宣幼青没想到他第一句会问这个,下意识垂眸看了看自己的伤处:“都在皮肉,疼是疼,死不了。”她视线又落回陆仕谦身上,并未打算避讳,直言道,“你别多想,我方才是想救你,不过眼下应当也不用了。”

    要是腰骨断裂,轻则瘫痪重则没命,哪一种都不会让他还有闲心来“兴师问罪”的。

    “多谢。”陆仕谦此刻半靠在一截断裂横斜的枯木上,几番用力之后,求救一般的眼神又捉住宣幼青,“但眼下我这条腿,似乎还得仰仗一下老板娘。”

    腿?!

    不应该啊,方才她检查过陆仕谦的腿骨,皮肉之下并没有断裂错位的迹象。

    她走近蹲下,喃喃道:“方才我摸的时候不都还好好的么?”

    二人凑得极近,宣幼青这一番自言自语的嘟囔一字不差的落进了陆仕谦耳里。等她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的时候,顷刻间点燃了自己的面皮。

    “我不是摸,不对,不是乱摸。”她费劲儿辩白道,“是为了检查陆大人筋骨有无摔伤。”

    陆仕谦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望着她通红的耳朵尖,顺着她的话一本正经地道:“愿闻其详。”

    宣幼青索性把眼一沉,将视线重新落回他身上,破罐子破摔描摹起来,像个十足的登徒子那般道:“头上、脖颈处、胸腔背骨,还有陆大人的腿脚,都没有明显的伤处,眼下您若是腿动不了,唯一的可能……”她纤眉一挑,盯住他一把流畅窄瘦的腰,“那就只可能是椎骨处的内伤了。”

    陆仕谦感觉她看自己的眼神就像在看一盘菜。

    在片刻的僵持之后,向来八风不动的陆大人,被腰腹处莫名而起的灼热,烧得有些口干舌燥。

    他败下阵来,不自然地撩起衣袍的下摆,本来是欲盖弥彰的整理,却忽的牵动了肩背处的伤口,让他瞬时出了一身冷汗。

    宣幼青仍旧是半跪的姿势在他身侧,连忙扶住他的脊背。

    方才人睡着的时候还好,眼下醒了,即便是轻微的拉扯,又撕开了好不容易凝结的伤口。

    陆仕谦微微侧脸,瞥见她拧成一个疙瘩的眉头:“怎么,老板娘这幅神情,总不会是我陆某人命不久矣了吧。”

    宣幼青没理他,自顾自摸出腰后的匕首,不客气地划开他伤处的衣物,没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孙元卓那个狗贼!箭上竟然是喂了毒的!

    “我得帮您把箭拔出来,陆大人若是忍不住,就寻一截木头咬好了。”

    “木头用不住,有劳。”

    宣幼青的手才握住那半截断矢,就感受到他背上倏而紧绷的肌肉,嘴上说着不用,身体的反应却出卖了他。

    “陆大人,您这般紧绷,箭取出来的时候只会更疼。”

    数落归数落,但宣幼青下手的时候却十分果决,只不过这位陆大人到底是读书人的身骨,也太不吃痛了些,她的手抓着箭矢才往外挪动了分毫,陆仕谦整个背都疼得弓了起来。

    “对不住。”

    陆仕谦在这间隙穿了几口粗气,紧咬的下颌隐隐鼓动,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宣幼青顿时有些心软。

    她手慢下来,忽的问道:“昨夜在断崖上的那些人,是船上那批么?”

    “嗯,是影卫。”

    宣幼青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坦诚:“那岂不是从我的人劫走了你,他们就一直跟着?”

    “嗯。”陆仕谦应声,不知为何有些心虚。

    片刻的沉默之后,是她意味不明的一句:“那陆大人手底下的人,可真沉得住气啊。”

    这些事本可以不用同她说,可陆仕谦不知为何就生出了解释的冲动,甫一张嘴才说了一个我字,嗓子就被身后的剧痛硬生生挤变了形。

    他闷哼一声,疼得一双手都死死扣进了泥地中。

    宣幼青看他这样,忽的就想起了詹亮。

    原来什么伤势不重的话,都是骗她的,不过是怕拖累她。

    箭拔出之后还要划开淤毒处放血,忍过拔箭之痛,这点皮外伤已然算不得什么。

    半晌窸窣走动声之后,一团湿凉的东西被贴到了伤处。

    “止血的草药,可以镇痛。”所谓药食同源,她跟着祖父学的手艺,认得不少可作药用的食材。

    陆仕谦得以从长久的钝痛中回神,敏锐地察觉到了她面目中的愁绪。

    他酝酿片刻,还是决定告诉她:“你的手下,不出意外应当是被救下了,境况不会比我们更差。”

    宣幼青骤然抬头,眼中有一瞬惊喜的亮光闪过,不过很快被她按下。

    “我在山洞中做了标记。”陆仕谦解释到。

    宣幼青存了希冀:“那陆大人那些影卫,会来此处寻你么?”

    陆仕谦抬眼,目光穿过幽深的林径,颔首道:“会来,也但愿他们能比孙元卓先来。”

    昨夜祝觉寺的那一场盘问,孙元卓可是吃了不小的苦头。以他那般睚眦必报周密谨慎的行事风格,绝对不会放任崖底不搜查。

    眼下他二人伤势都不轻,但凡遇上,几乎就是死路一条。

    宣幼青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半刻不敢停歇,替陆仕谦处理完伤口,转头就开始寻觅隐匿的庇护之处。

    她一手受伤,腰上也使不出力,只寻到一棵半枯的老树,树底下的空腔瞧着黑漆漆的,她费了老大劲将陆仕谦塞到里头,入口处再堆上两把烂枝落叶,任谁也瞧不出里头藏了人。

    半日时光不禁折腾,陆仕谦在老树枯朽的空腔里头斜靠着,透过横斜虬结的树根,看着天光一寸又一寸黯淡下去。

    “陆大人若是累了便睡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她说要去寻一些果腹的食物,他便安安静静等着,周遭的响动隐匿下来,细听只有孱弱的虫鸣和似乎远在天穹的枝叶翻滚。

    像风吹细沙,像记忆中永远昏黄寂寂的西郡。

    没想到兜兜转转经年再见,竟还是要她护着他。

    他在心中自嘲,睡着的时候嘴角噙着浅浅的笑。

    等再醒来之时睁眼一片漆黑,外间忽的传来草叶纷飞的慌乱之声,他还来不及开口细问,胸口就猛然接住了一具温热的身子。

    “别动!有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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