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苑内,陆仕谦正与那漕运总督家的千金林宜婉作别。

    林宜婉捏着帕子,欲言又止:“此间午膳精巧别致,陆大人不留下来用了再走么?”

    陆仕谦微微揖身:“陆某还有公务在身,不好耽搁,林姑娘见谅。”

    他都搬出公务了,林宜婉也不好再挽留,只能福身相送:“陆大人慢走。”

    翠云跟着福身,抬起头是看见陆仕谦踏着方才那女子离去的方向脚步匆匆,不禁道:“小姐,我怎么觉得陆大人与方才那位姑娘,是相识的啊?”

    林宜婉面有戚色,道:“派个人跟着去瞧瞧吧。”

    陆仕谦从宣幼青离开的侧门而出,环顾一圈,并未看见平烟酒楼惯用的奢华马车。

    晁年从一旁迎上来,试探道:“大人可是在寻平烟酒楼的马车?”

    陆仕谦点头:“她人呢?”

    晁年伸手指了指门前大路:“方才我碰见詹大哥,才知道宣姐姐也来了此处,他们走了一刻钟不到。”他顿了顿,又补充到,“宣姐姐方才,瞧着面色很是不悦……”

    “走吧。”陆仕谦无奈叹了口气,“去平烟酒楼。”

    马车循着方才落下的新鲜辙痕碌碌向前,晁年在前头驾车,眼前却一直都是陆仕谦方才那张有些丧气的脸。

    他们陆大人,即便是遇见再棘手再麻烦的案子,面上都很少有这般起伏的神色。

    他在陆仕谦身边服侍数年,见过他寒窗苦读的坚毅隐忍,见过他的官场上的游刃有余,从未见过有任何人能如此牵动他的心绪。

    晁年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大人,您与宣姐姐,是旧相识么?”

    陆仕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听不出什么情绪。

    “为何这么问?”

    晁年道:“旁人不知道,我整日跟在大人身边,看得出来大人对宣姐姐的上心。”既然都说到此处了,晁年也没有什么顾忌了,索性撒开了话头,“可别唬我是因为案子,大人您早在喝过那晚鱼汤之后就不对劲了。”

    马车内是片刻的寂静,晁年后知后觉开始心虚,干巴巴咽了口唾沫。

    好在陆仕谦只是沉默,除了耳后风声,无人接他的话。

    马车到了平烟酒楼,陆仕谦方才入内,就有机灵的小厮上前引着她,径直往境楼雅间而去。

    陆仕谦问道:“不用通传么?”

    那小厮笑得热切:“不用,宣姐这几日一直都在等您消息。早就吩咐了,若是陆大人前来,直接带上去便是,就怕误了大人正事。”

    陆仕谦迈向二楼的脚步又沉重了些许。

    也怪不得她今日会恼,不该让她等这么久的。

    到了二楼转角处,陆仕谦谢过:“有劳,我自己去敲门便是。”

    “那成,陆大人您自便,若有什么需要,随时叫小的便是。”

    陆仕谦来到宣幼青的雅间前,敲响了门。

    宣幼青这会子正在内间塌上发闷,她本就是不喜人伺候的性子,眼下将莫娘撵到一边去,屋里连个使唤开门的人都没有。

    “谁啊?”

    外头没有人应声,回答她的只有两声短促儿克制的叩响。

    “进来便是!”

    她懒得动,在里间遥遥喊了一句。

    还是没有人应。

    她有些窝火,怎的今日一个二个都听不懂人话。

    她噌一下从塌上翻起身,登登几步穿过隔间屏风,使了蛮力砰一声拉开房门。

    “都说了进来——”

    后面半截算不得太过客气的话被楞生生憋了回去。

    宣幼青一怔,旋即换了一副生人勿近的面容。

    “这时辰陆大人应当在荷苑等着午宴开席,跑我这儿来作甚么?”

    “珠玉在前,旁的自然入不得眼,舍了便舍了。”

    宣幼青语气仍是冷冷的:“既舍了荷苑的饭食,陆大人来不在席间坐着,我这里头可没有现成的酒菜。”

    陆仕谦微微侧身,让出一楼的景象,底下那小厮时刻关注着楼上的动静,见宣幼青露面,邀功似地裂开嘴冲她笑。

    得,差点忘了,是她自己吩咐要把人请上来的。

    现下又撵出去,好像又失了些底气。

    宣幼青郁结,一甩手转头进了屋。

    还是那张长条的黄花梨案几,宣幼青不叫人坐,也不打算给他茶喝,抱臂坐在圈椅里,就看此人还有什么话要说。

    陆仕谦真就是站着开的口:“也不知道从前你拒了多少回荷苑的帖子,今年再想要一份,竟这般费功夫。”

    宣幼青抬眸,眼底混杂着些微意外:“帖子是你送的?”

    “白蒲村一案有进展相商,荷苑风景正宜,不失为一个见面的好去处。”

    宣幼青一时有些错愕。

    他是说过,淮州城难免有孙元卓眼线,两人私下接触且需谨慎行事。

    那他今日在园子里和总督大人千金那一出,难不成是为了掩护?

    可瞧着那主仆二人的模样,并不知情。

    算起来上一回陆仕谦来酒楼那次,也是同那姑娘在一处。

    若是人姑娘真心相对,他一门心思把人当掩护用得毫无愧疚,也太不坦荡了些!

    宣幼青心思百般回转,最后化为了一丝鄙夷:“既说去荷苑是为了避孙元卓眼线,陆大人如今正大光明地来了我这平烟酒楼,回头又要给人姑娘安一个什么由头?”

    陆仕谦缓缓道:“林姑娘在场,是陆某受总督大人所托。”

    宣幼青有些心浮气躁,脑子里又响起关于总督大人招婿的细碎言论。

    她打断道:“你与总督大人、与他千金如何,都不必说与我听,我也不感兴趣,直说案子便是。”

    陆仕谦语气仍旧不急不缓:“这便是我要说的案子。”他唇畔浮起一丝无奈的笑意,“我将之前在临州所集罪证交予总督大人,请求他上书弹劾孙元卓,与林家小姐这几场约,便是总督大人的条件。”

    宣幼青不信:“我在淮州城多年,可听说这位总督大人最是刚正不阿。孙元卓是漕运一线官员,也算得总督大人的麾下,此前你去临州本也是接他授意,如今回来要上书定罪,本就是总督大人职责所在,谈何条件?”

    “在临州城停止查办是查,送到京都提刑司的大牢里,也是查。”

    在临州城停止查办,孙元卓只不过是卸下坐粮厅事务,而手中爪牙仍旧可用。可若是入了提刑司,要查便是从里到外一个月与人隔绝,不脱一层皮休想从里头出来。

    在此期间,远在京都的宋琰会适时放饵投料,确保孙元卓在提刑司不会过的太舒服,为他们争取足够多的空间。

    而能够左右孙元卓去何处查办的,就是淮州城的漕运总督林岸手中的那只笔。

    “孙元卓的手在漕运一线上并不干净,但是这个开头挖得有多深,就需要仰仗总督大人的分量。”

    所以他有求于总督大人,希望能将孙元卓一举送进提刑司。

    而林岸开的条件,不过是要求他赴几次自家爱女的约。

    今日荷苑,便是最后一次。

    “我承认,林姑娘她不知其中缘由,但并不是我有意隐瞒,而是与总督大人有约在先。”

    所以他今日邀她前去,也是希望那位林姑娘,能了断一些不必要的念想。

    至于这点心思,眼下暂时还不能让她知晓。

    陆仕谦解释得越清楚,宣幼青越是如坐针毡。

    往前跟人做生意,吃了盘口做了亏心事的时候不是没有,怎的到了他这处,就这般容易心虚。

    她拧着帕子在黄花梨的圈椅上煎熬了半晌,别扭到:“你,你还是坐着说罢。”

    陆仕谦走近两步,声音轻得像似飘在云上。

    “这便是不恼我了?”

    这句话像是踩在兔子尾巴上的那一脚,又像似落在炮仗上的一截火苗,迅速而又猛烈地改变了某些东西。

    宣幼青是受了惊的兔子,是猝然炸起的鞭炮,脑子里轰一声余响之后,她的脸开始发烫。

    “我何时恼了,我那是——”向来伶牙俐齿的宣老板,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言语中的苍白无力。

    “罢了。”她忽的站起身来,撇开话题道,“陆大人既弃了荷苑的午宴,我也该尽一下地主之谊。”

    陆仕谦嘴角浮现出令人难以忽视的笑意:“悉听尊便。”

    厨房的菜上得很快,宣幼青与陆仕谦分坐长案两侧。

    陆仕谦近乎恪守着食不言的规矩,平烟酒楼的寻常菜式,他吃得分外投入,宣幼青几次抬头,都没能寻着与他对视的机会,便也撇去了在饭桌上聊案子的念头。

    二人就这么对坐着,不用说话,却也莫名自在。

    她思绪飘得远了些,等回过神来,陆仕谦已经放下了筷子。

    碗碟撤下之后,她让人上了茶,微烫的杯子捏在指尖转了一个来回,又被放回桌上。

    “陆大人,桐泽县县衙人员名单,还有剿匪拨款去向一事……”

    陆仕谦颔首:“今日约宣老板前去荷苑,本也是想说此事。”

    “桐泽县隶属江州府,当年在县衙任职的官员,记录在册的仅为有品级者。除开不在人世的,约莫还有十人,半数以上如今都在漕运体系内供职。”

    桐泽县县衙出身的同僚们,仕途的选择方向竟都出奇地一致。

    理刑司借查案名头调取官员名录天经地义,好在一个小小县衙有品级的官员也不多,宋琰留给他的影卫四散开去,也能应付监视护卫一职。

    “余下诸如陈集刘贺,都是县衙内不入流的胥吏杂役,县衙卷库已毁,便只能找当年旧人打听。”

    泥牛入海,大海捞针,这样的事情宣幼青已经做过一回了。

    陆仕谦也坦然:“影卫虽都是精锐,但受人数限制,不能兼顾寻人和护卫两项职责。”

    宣幼青道:“人手这处,我来想法子。”

    既不想让平烟酒楼和理刑司牵扯其中,花钱便是了,江湖上多的是吃赏金这碗饭的人。

    “影卫给我名字,我雇人守卫。孙元卓若是动手,最先想杀的,必定是他心中最有嫌疑的知情者。”

    人证这处急不来,而桐泽县县衙的剿匪银钱去向,也有些棘手。

    “桐泽县每年全县税收纳粮、钱粮地亩清册、赈灾发放等事务,均先记册交由江州府,而后统一清算上报户部。”

    宣幼青了然:“景和十年前后的记录也理应在江州府衙的卷库之中。”

    “不错。”陆仕谦抬眸看她,“但地方钱粮税收等户部下辖事务,事关一府民生根基,寻常官署轻易不得查阅。”

    他主管漕运一线刑罚事务的理刑司,手伸不到里头去。

    官路走不通,那便走匪路。

    她眨了眨眼,缓缓道:“陆大人等我的好消息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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