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幼青浮浮沉沉昏睡了几日,到后头其实身上已感觉不到痛,只是神思倦怠,溺于混沌不得清醒。

    她起初是想争一分清明的,可意识深处那股若有若无的冷松香一出现,她便生了惰性,睡得十分安心。

    在她肆意昏睡的这几日,陆仕谦带着她回到了淮州城,在理刑司安顿下来。

    詹亮心急如焚,一度想把宣幼青带回平烟酒楼医治,被晁年好说歹说劝退了心思。

    “詹大哥,宣姐姐如今毕竟是背着案子回来的,淮州城那么多的大人看着,出了理刑司说不过去。你若是不放心,还有莫姐姐在此处守着。”

    宣幼青醒的时候,是在理刑司安顿的第三日。

    淮州城梅雨季节,难得有一日晴天。

    她睁眼便能看见一束亮堂堂的阳光,从窗格斜斜落进来铺在她的床榻上。

    接连数日的清冷雨丝洗刷,空气中干净得没有一丝灰尘,那束光干净澄澈得像琉璃,让她看出了神。

    等屋外的脚步声叫她神思归位,她第一眼看见的,是穿了青袍官府的陆仕谦。

    松青柏翠,鹤骨松姿。

    他穿官服,果然是好看的。

    她牵起嘴角,故作轻松道:“给陆大人添麻烦了。”

    陆仕谦:“你的事,不算麻烦。”

    宣幼青心尖一软,这才想起环顾四周,问起她在何处。

    陆仕谦道:“理刑司值房。”末了他又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此间从前无人居住,案子未清之前,你且安心在此处修养。”

    案子如何宣幼青暂且顾不上,只关心道:“卷册呢?”

    “梁上燕偷袭不成,东西已被詹亮平安带回淮州城了。”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可有眉目?”

    陆仕谦颔首:“从景和八年起,朝廷批给桐泽县的剿匪款项,十有八|九都落在了围剿白蒲村水匪的开销上。”

    这也就导致了白蒲村在江州城府衙里头划了红名,成了一等一的悍匪。

    可桐泽湖浩渺千里,当中水匪村寨不计其数,论得上规模的也不只白蒲村一处。

    桐泽县县衙不处置那些正经八百折煞人命的匪贼,却把矛头屡次对准劫富济贫为生“义”字当头的白蒲村头上。

    账面上花的那些银子,若真是全投入剿匪,光是砸,都是把白蒲村那个弹丸之地踏平。

    可剿匪剿了好几年,又不见白蒲村有任何实质性的减员。

    还真是值得推敲。

    眼下县衙的账簿,可以证明白蒲村县衙剿匪经费去向不明。若是白蒲村能有账面对应,那便能坐实两者私下有利益往来输送。

    可白蒲村旧址,已经烧成一把灰了。

    陆仕谦见她忽而失落,提醒道:“闫辰可与你提过,其父在白蒲村,做的是何生计?”

    “未曾,只知他父亲能识文断字。”所以才会格外看中读书,将小小年纪的闫辰送到镇上私塾。

    “白蒲村民风剽悍,识文断字者鲜少,村中往来进项,皆由闫父执笔落记。”

    宣幼青猛然抬头:“这些都是莫娘说的?”

    陆仕谦颔首。

    “她还提到,为避大泽潮气,白蒲村有瓦瓮储物的习俗,若是当年闫父手记存于其中,或许能在那一场大火中幸免。”

    宣幼青忽觉开朗,眼里亮起点点星辰:“我这就安排人去。”

    陆仕谦看着她,实在不忍心打断,过了良久,才无奈道:“冯兆那一处的案子,还未了。”

    这理刑司,她一时半会儿还不好出去。

    他似乎瞧见她眼中有什么东西,噗嗤一下,真真切切地灭掉了。

    平日里老板娘的架势端久了,倒鲜少见到她如此鲜活的模样。

    “大夫来瞧过,你还需静养,这些事便交予我来操心。”他眼里憋着点点抑不住的笑意,温言道。

    说话间,宣幼青又闻见了陆仕谦身上那股让人心安的冷松香。

    她应了一声好,猝然抬头,捉住陆仕谦的柔得快要化出水的目光。

    陆仕谦避无可避,两分被捉现行的狭促被宣幼青尽收眼底。

    她说:“陆大人,你很让人心安。”

    他却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出了世上最难安的悸动。

    陆仕谦张了张嘴,试图回些什么,可万般言语涌到喉头,只争着挤了一个干巴巴的“好”字出来。

    宣幼青蓦地一笑,眼睛很亮。

    不能再看她了,不然天晓得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陆仕谦袖中指节被自己捏成了青白色,堪堪稳住声线,支撑他说完拜别的话。

    宣幼青望着他疾步离开的背影,笑倒在了松软的云被之上。

    等莫娘得了消息,带着大夫进来瞧她的时候,只瞧见一个黑漆漆的后脑勺。

    她抹着泪进来:“杀千刀的狗官,这回可是吃苦了。”转头走到床边,却看见宣幼青面上飞霞,哪里像是才遭过一回大罪的人。

    莫娘回过味来了,方才可是陆大人来叫的她。

    她睨了宣幼青一眼:“外头那么多人挂心你吃喝不下的,你倒好。”

    大夫问好诊,又开了温补的药方,说是先前皮肉之苦未及内里,只要好生将养便是。

    宣幼青见大夫走远了,这才恶狠狠道:“等冯兆这案子了了,那几个狗官给我等着!”

    莫娘道:“还等案子了了,闫辰早就坐不住了。”

    宣幼青噗嗤一笑:“莫不是跟临州一样的法子?”

    “可不是,到底是读圣贤书的人,再下狠手,也只有这般手段了。”

    左不过是寻了些泼皮无赖,搜集些恭桶,月黑风高夜往人院子里倒上十桶八桶的,只图一个膈应。

    莫娘忽的想起什么,打趣道:“还是不如你,之前在江州,当着陆大人的面就喊着要砍那些狗官的手呢!”

    宣幼青在牢里被磋磨得神思混沌,全然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出来的。

    “我当着他面这么说的?那之后江州那几个狗官若出了什么事,他不是第一个就能怀疑到我头上么?”

    莫娘欲言又止,一副看她不成器的模样,道:“怀疑?陆大人可是应了要给你递刀子呢!”

    模糊的回忆逐渐成型,宣幼青想起了自己嚣张的言论之前,那一句对他有点儿意思。

    那他方才那样,到底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啊?

    “莫娘。”她问道,“那日进到牢里的,除了陆仕谦,还有谁?”

    “听詹亮说是在临州见过的,好像唤作周越。”

    她得去问问清楚。

    她寻了一个莫娘不在的空档,走出了屋外。

    理刑司的值房呈四合院式样,现下除了她这一间,旁的似乎都不曾住人。

    她走到大门处,瞧见了两个佩刀跨立的官差。

    是了,她如今还是嫌犯来着。

    这正门便走不得了。

    她退回院内,抬眼眺望屋顶。

    区区四合院的高度,难不住她。

    看四下无人,她便毫无顾忌地开肩活腿,霹雳咔嚓一顿关节响过之后,忍着疼后撤两步,当即绪了力就要登上房顶。

    院子的大门“吱呀”一声。

    宣幼青一口气没顺过来折在腰上,加上她好奇心驱使不恰当的回头,楞生生将自己拧成了一个麻花,直直后仰。

    陆仕谦眼疾手快,赶在她砸地的前一刻,稳稳当当接入怀中。

    冷松香扑面,心跳一瞬深深坠下。

    宣幼青羞得想以头抢地,奈何陆仕谦把她护得太过周全,让她挣扎不得。

    等立稳之后,她死绷着面皮,权当方才无事发生的模样,同陆仕谦生硬招呼道:“陆大人来了,可是案子有了进展?”

    陆仕谦没打算被她糊弄过去,直问:“这是要去哪?”

    宣幼青睁着眼睛说瞎话:“陆大人这院子闷得慌,我上去透透气。”

    陆仕谦失笑:“是要听案子解闷,还是去房顶上透气?”

    宣幼青顺杆下道:“案子若是进展,还是能解闷的。”

    “冯兆那处,有人愿意出来作证,证明你与他的牵扯是事出有因。”

    宣幼青一时有疑,当她与冯兆拉扯之时,除了最后那一手刀之外,并未有人在场。

    这淮州城官员里头,还有人愿意替她做伪证?

    陆仕谦替她解惑道:“我赴淮州上任之时,做东宴请的那位董大人,可还记得?”

    “董泽伟?”

    陆仕谦点头:“虽不知为何,你在江州城牢狱之时,他也曾写信告知予我。”

    许是这么些年在淮州城的经营有了些回报,宣幼青默默在心中记了一笔,等出去之后,还要亲自上门道谢。

    “那冯家家眷可接受这缘由?”

    陆仕谦冷冷道:“醉酒调笑女子咎由自取,还是酒后失足的意外,想必冯家人为了冯兆的身后名,也不难做出抉择。”

    “那江州府衙那处?”

    “归为意外对谁都好,他们还不会蠢到连轻重缓急都分不清。若是他们还有异议,我不介意僭越在巡抚大人处参上一本。”

    他说完,看见宣幼青正以一种十分复杂的眼神望着她。

    她没想到,堂堂陆主事,用起威逼利诱的手段,竟也这般顺手。

    他紧张地看向她的脸,好似她薄唇一张,便会放出令他意乱的猛兽。

    好在她只是万分郑重到了一句:“陆大人,多谢。”

    陆仕谦轻舒一口气,道:“结案的文书送到江州府还需要几日,等冯家人画了押,你便可以回去了。”

    案子的事情有陆仕谦,她可以心安理得接受一切安排,但白蒲村那处不行。

    她想起梁上燕,对他道:“江州城里,还有人对这些卷册感兴趣。”

    陆仕谦道:“我正要与你说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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