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被剑气拆分,转瞬沦为废墟场,几道人影闯入尘中,掠过地上害怕抱膝的绾绾,注意力全在身首分离的花裙鬼上。

    杨铭本是领路来的,眼睛往干瘪下去的花裙鬼身上一落,立即惊喜道:“离师叔,恶鬼被你一剑斩首了!”

    此言出,另一女弟子也顿时附和道:“可见有离师叔在,百年恶鬼也不足为惧,我们加一起都对付不了的恶鬼,不敌离师叔一剑之威!”

    ……师叔?

    这是什么称呼。

    绾绾悄悄从膝盖上抬了一点视线。

    杨铭与女弟子簇拥间,立着一位水蓝重纱仙裙的高挑少女。

    姣好容颜神情冷傲,肤白若霜雪,水蓝重纱更衬她仙姿玉貌,长穗步摇随风轻晃,在夜月下荡出一片细碎银光。

    恰此时,杨铭瞥见了绾绾,皱眉道:“离绾,你坐那干什么?既已侥幸逃过一劫,还不赶紧起来,离开这里!”

    绾绾眼眸微转,看向杨铭,猩红瞳孔在过长头帘下透出危险色泽。

    杨铭不禁心下一颤,但很快,他用愈加深刻的皱眉来取代自己不该有的心慌,嘴里嫌弃低喃:“做啥啥不行,就知道坐在地上害怕发抖,真是妨碍我们铲除恶鬼……”

    恕绾绾不能与杨铭的“烦恼”共情,她走出废墟,走入鬼气散去洒落而入的月光里,穿过陆续抵达并频频朝她送来视线的昆吾宗弟子,望见了槐花林外、清静山景被如水月光照亮。

    绾绾被这个世界的风景暂迷了心神,殊不知,跟随人群一道进入鬼宅的王诗鸢却在看她。

    须臾,王诗鸢别过安抚她的小姐妹,款款走向绾绾。

    “堂姐,得知你平安无事,阿鸢终于不用提着一颗心了。”王诗鸢甜软粉颊留有泪痕,此刻轻咬下唇,楚楚可怜望着绾绾,“我与两位师弟急得不行,想回去救你却又力所不及,幸好霜言姐姐带队来寻我们,这才破除了恶鬼设于槐花林的术法,及时赶到这处鬼宅救下我们。”

    “也多亏霜言姐姐不计前嫌来救你……”王诗鸢伸手去握绾绾的手,却被绾绾借侧身听她说话的姿势避了过去。

    王诗鸢话音微顿,旋即双手交握,戚戚道:“堂姐,你可责怪我?”

    绾绾不言,她连这位堂妹姓甚名谁都毫无印象。

    不过如果绾绾要给王诗鸢一个回答,那应该是她曾听人类经常说的一句话:你心里没点b数吗?

    王诗鸢是不知道绾绾心里对她的客气的,娇娇怯怯的声音仍旧缠在绾绾耳畔。

    绾绾干脆一指自己被花裙鬼红舌头缠过,又被鬼掌掐过的脖子,露出深刻淤痕与鬼气侵蚀痕迹。

    这惨样惊得王诗鸢轻呼出声,果然不再与“不便”的绾绾说话了。

    绾绾脑子里没有离绾的记忆,便想走得离人群远些,谁知她刚迈出脚步,身后忽然传来一句“且慢”。

    也不清楚这话是不是对她说的,只是太赶巧了,绾绾便还是回头望了望。

    只见叫住绾绾的离霜言在几人簇拥下走出了柴房废墟,而包含离霜言在内,她身后的几名弟子皆注目着绾绾。

    绾绾:……?

    杨铭率先质问道:“离绾,你与恶鬼同处一室良久,最终却安然无恙地等来我们救援,不知这期间,你与恶鬼在柴房里发生了何事?”

    人群先是一静。

    随后,各种捕风捉影的揣测在弟子间散开。

    “她区区炼气三层,怎可能在近百年修为的恶鬼手下活命?”

    “那恶鬼面目狰狞,浑身血煞,定然杀人不少,绝无可能放过离绾才是。”

    “离绾不是通阴血脉吗,虽未继承通阴天赋,或许也能与恶鬼交流?”

    “怎么可能,你都说了她没有通阴天赋!我看,其中肯定有鬼,说不定啊……站在这里的离绾已经不是离绾了。”

    此言一出,这群来盘林山中除灭近日作祟山魈的外门弟子皆被冷得颤了颤。

    窃窃私语传入绾绾耳中,她虽不能全然听清,但也稍能理解其意。

    故而,别说那些思维比修为能发散的弟子了,绾绾自个儿也为他们的揣测颤了颤。

    ……她还真不是原来的离绾。

    “捕风捉影有违修士本分,还望各位静一静。”

    嗯?有人替离绾说话诶。

    绾绾新奇地看过去,就见出言那人风度翩翩,俊雅谦和,即便身着内门弟子袍,依然于人群里出众醒目。

    “王季桉,离绾的事,与你有何干系?”一名紧跟离霜言身边的少女当即驳道,“可别是那些谣言都是真的吧,离绾当真欣悦你,暗中追求你?”

    绾绾:……

    王季桉神情微变,轻觑离霜言,似是无奈又无语:“黄瑛,不可胡说,我与离绾之间绝无此事。”

    黄瑛哼了哼,没再回嘴,到底是霜言未婚夫,谅他也没有失智到这地步。

    王季桉的帮腔仅是一个小插曲,没了恶鬼主人的槐林鬼宅此刻尤为热闹。

    没有人在意离绾就在当场,听见他们说三道四会否不妥。

    他们以对一个长期备受冷落、众人钦定人品低劣的土包子最大的恶意揣测着,仿佛几言几语就能对此事盖棺定论。

    绾绾的心脏很不舒服,恶意如潮水四面八方朝她涌来。

    她甚至不知道这是自己的情绪,还是离绾残存在这具躯体里的意识。

    可是离绾已经魂飞魄散了。

    魂咒娃娃也是不懂得七情六欲的。

    但……胸腔里那种愈演愈烈、能让绾绾胸膛起伏、肌肤发热、似要从血液里喷薄而出的感觉,又是什么呢?

    扑通扑通扑通……

    汹涌的跳动,经流大动脉血液输送向头脑。

    少女的青玉袍已是很脏乱了,却安安静静站在风波中心,对此身外之物毫无在意,似乎也对他人恶言不生波澜。

    她有一头很漂亮的青丝,顺直及腰,未加点饰,侧脸线条柔和而温软,却被厚重的刘海与耳发遮掩,额前许久未修剪的长度几乎盖住半张脸,让人看不清面容。

    就像……一个来历不明、误入人间的非人物,要用漂亮的头发将自己藏起来。

    少年收回端详的视线,骨节分明的皙白指间转着一把扁状玄尺。

    未几,他听见少女因喉间疼痛而沙哑的声音:“你们不是来救我的吗,为什么忘记关心我的伤势,却记得聚在一处讨伐我?”

    “……”

    沉默,鬼宅庭院里一致地沉默了。

    绾绾从衣襟里摸出一样物什,包在掌心里摊开:“你们要的自证清白。”

    所有人都沉默着,将目光投放至绾绾手心。

    那是……

    “护命剑玉!”不知是谁抻着脖子脱口而出。

    金丹修士才可炼制的护命剑玉啊,在场众人谁不想要一枚这样的宝贝?

    以离绾的身份,这枚护命剑玉只能来自她的生身父亲——昆吾宗执法堂长老王恕,众人想通这点,不由生出微妙的艳羡。

    然绾绾手里的护命剑玉已碎,这枚宝贝便已废。

    “护命剑玉碎了,已是挡去了致命一击,离……离绾能在恶鬼手下活命也合理了。”又有弟子在人群里开口了。

    黄瑛侧眼去看离霜言,就见离霜言冷目微垂。

    她想了想,去翻储物袋。

    绾绾没有错过弟子的话语,默默记下了这件宝贝的名字,果然,这块比离绾肉身更早稀碎的玉当真不是凡品,内有玄机。

    而她也没有赌错,这场舆论危机应是化解过去了。

    岂料,黄瑛忽然启声,清亮的声音伴着生来特有的大嗓门:“护命剑玉的确能为你挡下致命一击,但你与女鬼同处柴房的时间并非几息,而是至少一盏茶。是以,这枚护命剑玉并不能为你在玉碎之后的时间里自证。”

    绾绾不禁抿唇,常年接触他人灵魂养成的直觉发出了示警。

    事情似乎有点不对劲。

    这个黄瑛看起来就不太聪明的样子,虽然对她步步紧逼,但像一个被推出明面上的枪子。

    那么,究竟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一力造成了今夜众人齐聚质疑她的场面呢?

    绾绾凝向黄瑛的目光微移,隔着发梢缝隙,落在了淡淡注视她的离霜言身上。

    若无绾绾穿越的意外,离霜言等人前来救援时,离绾只会剩下一具不确定能否完整的尸骸,绝无被花裙鬼附身的可能。

    这个人逼她自证清白,所得结果不过是一个误会罢了——因为这人并不知道离绾换了芯,否则可以直接拿出证据,在众人见证之下钉死离绾。

    所以说,这个人只是想逼迫离绾。

    ……难道……是真的想知道离绾与恶鬼之间发生了什么吗?

    思索仅在绾绾脑中用了瞬息,她便见到黄瑛在离霜言身侧勾着唇,抬掌翻出一只药瓶。

    “此为清浊丹,用以驱逐附体之鬼,你可愿当面服下,以证无辜?”

    众人再度静默下来,围观着,似对此法抱以认同。

    毕竟若为人,清浊丹服下只会无害,离绾便是吃了也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然而绾绾心下一惊,只听黄瑛寥寥几语她就明白,这药她绝对不能吃。

    这个世界,鬼能附身人体,而她这个异世穿越来的灵魂,不也附在了离绾肉身上吗?

    万一将药服下,她的灵魂被驱逐出离绾体外,岂不是死定了。

    绾绾有生以来头回以人类的形态与这么多人类对峙,少说也有二十几人,四十几只眼睛全方位地盯着她,竟将她手心都盯出了一层冷汗。

    轻轻安慰自己不要怕,绾绾鼓起面对人类的勇气,话音递向黄瑛身侧的离霜言:“你可一剑斩杀恶鬼,却不能用眼断我清白?”

    离霜言目光微沉,冷意一闪即逝,旋即大方承认:“霜言虽为师尊亲传弟子,却也不及师兄修为高深。”

    她要这样说,绾绾便无赖道:“我受了伤,不能乱吃药,如果把我吃出好歹了,谁来负责?”

    离霜言将要启唇,不料话头却被绾绾更早一步截了去。

    “花裙鬼是你杀的,如果你也坚持认为我不是离绾,那就将我双手缚上,带给你师兄看。反正,莫名其妙的药我是不吃的。”

    开玩笑,绾绾才不会让离霜言说出她负责的话来。

    只要挨过今晚,绾绾就能找时间将灵魂与离绾肉身完全融合,届时,哪怕离霜言师兄真来了,也看不出什么来。

    众人低声哗然——

    从前的离绾见识短浅唯唯诺诺,与离霜言相比那叫一个天一个地,从来只敢背地里搞小动作,何时竟敢这般说话了。

    “她不会真被附身了吧,那恶鬼还未死绝?”

    “我倒觉得这就是离绾了。”

    “此话怎讲?”

    “你看,人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性情都会变,她不这样说话,反倒奇怪了。况且,山中女鬼怎会知道萧师叔能够眼断鬼上身,还清楚萧师叔的品行,绝不对弟子偏颇?”

    有理有理,几名弟子都被说服了,虽然他们不喜欢离绾,但也在心里对离绾就是离绾的事实下了定论。

    这厢,离霜言抬手拉下黄瑛举着药瓶的小臂,红唇微弯,似在包容绾绾的任性不合作:“你与黄瑛之间兴许有些误会,但无妨……”

    离霜言偏头望向众弟子:“不知哪位师侄愿奉一粒清浊丹?”

    身旁杨铭利索地去翻储物袋,还有弟子已将珍贵的清浊丹握在了手中,正肉痛犹豫是否拿给离绾。

    “——诸位。”一道清澈少年音倏然响在林中。

    便如按下暂停键,众人纷纷停下了动作与言讨,仰起脑袋,为这道沉入心扉的声音聚拢去最大关注。

    绾绾见这些弟子的反应如此奇怪,同样循声望去。

    槐花枝条垂落而下,沉甸甸地堆缠了一簇簇素美花瓣。凉风回环,夜来飘香,少年一袭白底轻墨烟波纹妆缎,屈膝坐靠槐花枝。

    容北濋面容隐在槐花后,嗓音却是清清淡淡仔细分明地传来:“今夜已在此耽搁甚久,诸位昆吾宗道友,可愿容我断上一断?”

    话音既出,容北濋的身影也从树上翩然落下。

    分明并非询问,而是告知。

    少年身量颀长,带落槐花瓣缀在了身后披发上,鹤翼嵌红玉冠高束长马尾,腕臂利落的线条被暗纹织红锦缎束袖一展无遗。

    绾绾见他走入人群为他分开的“道”,看清了他白净到双唇鲜红如血的容颜。

    眉目清透似明镜,廓朗鼻高,标准的一张美人脸,却是浓郁少年气中和了美人气,让人见着他便如沐三月春阳。

    他神态漫不经心,身姿却优雅清贵,眼角眉梢似有似无溢出一丝疏离,像一只高贵的、优美的、绝不让触碰雪白翎羽的白鹤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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