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五,宜出行。

    彤云未散,江水滚滚,潮声涛涛。

    一艘宏伟不足,实用有余的船停在江边。船上有着几位京城来的官员,等待着将万水送至京城。

    万壑山还在关防巡视未回家,万水也没有让帮里的人来送,到头来,除了仆役粗使,就再无人送行了。

    也许恰恰是没有多少人送行的原因,回看金陵城,万水的感慨竟没生出多少,留恋也自然少了几分。

    但是说不留念是假的,心底到底有些感慨。

    京城派来的官员来请他上船,万水本来想再回头看看将要成为故乡的地方,但是心底实在觉得这个动作矫情,于是点点头,跟着京官上了船。

    一个多月的路程,万水已经和船上的京官混熟了,成日无事就钓鱼,接着插科打诨,饮酒作乐。

    而这一个月中,京城的人却不似万水这般清闲,朝廷上下的无不在时时盯紧万水的行程,心里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肚里的小九九念念有词。

    七月流火,但是七月的京城依旧闷热的很,加上终年不停息的风,人们都恹恹的,三魂六魄要么被烤干了,要么被风干了。

    总之,是不宜工作。

    这些人里面,包括在长生殿上朝的朝臣和皇帝自己。

    清晨,朝臣排着队来长生殿上朝,大太监颤颤巍巍地用尖细的声音喊着,“皇上驾到。”

    皇帝看着很不耐烦,川字纹堪比三山五岳,还得裹着厚龙袍,带着沉冠冕,看着更不耐烦。

    站着离他最近的是二公主李泓澈和四皇子李代。

    李代同高品阶大臣一般,身着朱色朝服,一派公子世无双。

    李泓澈虽未穿朝服,但穿着一身绛红色,在朝臣中也不突兀。除了头上一支金钗,腕上一对金镯子,她就再没什么首饰了。绛红色衬得她很白,不过她本来就白。她的白不是那种很细很粉的白,而是很冷很硬的白,看着像一块冰冰凉凉的玉。

    大太监接着喊道,“有本启......”

    还没喊完,他就被皇上打断了。

    显然,皇上连这么短的时间都不能忍了,只想赶紧下朝。于是皇上面目和蔼,声音慈祥地说:“爱卿们有没有事啊?”

    这种时候往往是皇帝和大臣们最默契的时候,底下站着的,无一人说话。

    带着略感欣慰的笑容,皇帝接着马上想说:那咱们下朝吧。

    他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底下一个沉稳的声音说:“臣有事起奏。”

    好了,皇帝脸上不耐烦的样子又回来了,李泓澈瞥了一眼,心里想。

    那位大臣站出来,毕恭毕敬地说:“二公主驸马,南安王之子万水,不日便要入京,兵部空阙,乞求皇上将驸马调到兵部入职。”

    李泓澈听着这万水好像是与自己相关的那个万水,屏息听这位大臣说的话。

    “准奏。”皇帝说得很轻易,像是急着下朝的样子。他说完后,又问问还有什么事,没有得到答复后,满意地起身,大摇大摆地离开。

    群臣也跟着排队离开。

    没人注意到他眼神中划过的一丝冷意,那是在这种烈日炎炎的天气中,可以让人如履薄冰的冷意。

    按说人们应该奇怪的,因为驸马不当官,是本朝开国后的常识。若是这种事情被凉透了埋在地底下的那些前朝先皇们看到了,定要气得爬出来骂人。

    但是没人惊讶,因为这位皇帝在位的时候,做得怪事太多了,人们都已经习惯了。

    准确说,这位皇帝,是位奇人。

    他在位的二十年里,不说刚即位时将长江以南归给万壑山打理,光是让公主上朝处理政事,又废除了人们见到皇帝必须行跪拜之礼,也够令人称奇。

    但是,他好像永远知道哪里又出了什么问题,出了问题又该怎么解决。他好像知道收粮的救灾的官吏贪污,他好像知道底下所有大臣默默地站队。他总是能一击要害,又四两拨千斤地铲除祸根。

    所以,即使他做出了那些令人惊奇的事情,一次又一次挑战着那些头发花白的几朝元老的底线时,他将官吏任用得很明智,他让百姓生活得很富足。

    渐渐地,他可以为所欲为了。

    借了父亲开明,民风开放的福,李泓澈自小,也是为所欲为。

    她幼时不喜女红,父皇不管她,她就去跟着兄弟们读书。之后,她想跟着学习政务,父皇不管她,她就去到了宰相门下,和四皇子一起学习。再然后,她跟着朝臣一起上朝,去救济过灾情,也监修过水利。

    她也是人们口中的一位奇女子。

    “二妹妹一会去哪里玩?”李代在退朝时闲着没事,和李泓澈唠唠家常。

    李泓澈看了一眼旁边的李代,李代是一众皇子中长相最俊美的,加之文采斐然,平易近人,在民间富有声名。

    “没想好呢,你呢?”李泓澈答道。

    对方回答得意料之中,李代也回答道,“我也没想好呢。”

    这两个兄妹聊天是聊不出来所以然的,尤其是问这种有关想法或者行程的事情,他们只会扯皮。他们能聊下去的,只有今天天气如何如何,今日午膳如何如何之类的话题。

    当然,他们还能聊一个人,因为这个人好似生下来就与政事无关,而且从来八卦不断,就是他们的三哥哥。

    三皇子,李佑。

    李泓澈随便想了想,说:“听说三哥哥最近又看上了谁家的男子,想要把他收到南风馆里面。”

    也不知道是李代很识相,还是他也很八卦,赶紧接着话茬聊下去,“我也听说了,好像是城东......”

    两人一路聊,一路走到宫门口,最后以“三皇子一定还是喜欢那个谁”为结尾,愉快地结束聊天。

    两个人上了马车,一东一西地分开。

    回到公主府后,李泓澈一个人出门,她算了算时间,估计李佑已经起床去了南风馆,于是直接往南风馆去。

    李佑和李泓澈私交甚好,这是所有人的知道的。

    曾记得有一次两人喝酒后,李佑笑着对李泓澈说:“因为我们是一样的,哪怕你在世人面前装的再怎么正儿八经,你在亲人友人面前装的再怎么天真无害,你就是个疯的,你就是个一个冷冰冰不折不扣的疯子。”

    当然李泓澈没有听到这句话,李佑是在确保了李泓澈醉了之后说的,这话也太掏心掏肺了,他们之间没有必要。

    来了这么多次南风馆,李泓澈早已经对里面那些不堪入目的情景司空见惯。

    除了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整座楼宇建造的极尽奢靡,前厅既有仿宫殿的楼阁,后园又有仿苏州园林的山水,毕竟当时建造的时候,三皇子借了不少工部的官员来建造。

    虽然建造这南风馆花费巨大,但是因着这南风馆,李佑赚的更多。

    民间有传闻,国库中有一半,都是三皇子赚的钱。

    李泓澈上楼梯抬头,正好看到李佑从楼梯上下来。

    他穿着一身青碧色华服,上面是金钱绣的纹路,面料也是少见的香云纱,在夏日中清凉又好看。头上的发冠有金有玉,戴的配饰是一块上好的翡翠。

    最好看的是他的那把扇子。连扇子的扇骨都是羊脂玉,扇面是锦缎的,扇坠是一个金镶玉的貔貅。

    好一派人间富贵,金枝玉叶,比公主还像公主。

    但是,李泓澈看见他的第一句还是,“怎么,你感觉自己被绿了?”

    李佑白了她一眼。

    不过他也没计较这些,下来把李泓澈拉上去,进了他平日待着的雅间,给自己倒了杯碧螺春,然后开口说:“你那个驸马,不如杀了吧。”

    “你说,这一路上不会有人暗杀你吧。”一个护送万水的京官问他。

    万水正和这个京官在钓鱼,正是无聊呢,听着这话觉得有意思,“你说谁?”

    那个京官也是个健谈的,“还能是谁,肯定是你父亲的那些在京城的仇家呗,你这一入京,不就没了你爹的保护,他们不得动手?你不知道,我护送过的人多了去了,没有一个不被暗杀的。”

    万水听得直乐,笑得把鱼都惊跑了,正要接着说话,就看到京官连忙站起来朝他后方行了个礼。

    他回头看,一个剑眉星目,英气逼人的男子站在他身后,看着像是这群人的统领。

    那个男子让这名京官走了后,对万水行了个礼,然后郑重地对他说:“您不用担心,我们会保护您的安全的。”

    这人看着是个极认真极耿直的人,万水也没怎么开玩笑,道了道谢,“也不会有人要我命的,万家军可不是吃素的,除非他不要命了。”

    “你不要命了?”李泓澈问李佑,她知道李佑想一出是一出,但暗杀万水也没有道理啊。

    李佑带着幽怨的眼神盯着李泓澈,盯得她直发毛,他说“那个人在护送万水。”

    一瞬间,李泓澈都不知道用什么表情回应对方,“那个人还统领着禁军呢,你怎么不把禁军中所有军士都杀了呢,他还吃饭呢,饭都不是你做的,你怎么不把厨子也杀了。您可真会杀人。”

    李佑还是郁闷。

    李泓澈拿他没办法,正准备继续呛几句。

    突然,她想起来,她来这里课不是来听李佑吃醋的,她拍了李佑胳膊一巴掌,“别说他了,我来这是和你说那个万水的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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