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罗蓝摇头笑了,“怎么,是这样固执的人。”说完她也闭上了眼睛。

    梦中,迦罗蓝立在绝壁之前,其下是翻涌的海浪,这里便是天龙院所在的青州。

    目前所见,重峦叠嶂,绝壁高挺,其下怒涛滚滚,有二三白鸟盘旋,这里便是著名的天龙绝壁了。天龙院修筑在山顶,层层密林中只见朱红的琉璃瓦,耳边钟声响彻天地。迦罗蓝眼中未见佛寺,耳边却全是梵音。

    山路上,一褐衣僧人行囊清简拾级而下,僧人看年纪也就十七八,却身量高大,眉眼中带着几分锐气,迦罗蓝笑了,这分明是年轻的怀远啊。

    迦罗蓝跟着怀远一路下山,走过朝云晚霞,行过山雨烈阳,怀远在密林丛生的官道中来往穿梭,其间无数妖鬼毙于怀远的那杆伏魔仗下,他的面庞在这场夹杂着腥风血雨的旅程中逐渐坚毅起来。

    迦罗蓝站在怀远身侧,旁观他的人生历程,在一场急雨中,怀远灭杀了一队拦路的妖鬼,他们本是乱世中的某个反王的军队,其中全部的士兵都在以血肉供奉妖鬼,在周边村落中大肆杀戮,怀远与这条近五百人的队伍缠斗了三天三夜,终于将所有人都屠戮殆尽,而他自己也几近化灭,倒在路旁。

    这应当是天龙院首座,大能怀远今生最接近死亡的一刻,秃鹫早早嗅到了他死亡的气息,在他身侧盘旋,预备在他咽气的那个瞬间,将他的血肉啄食殆尽。

    “哥哥,你看,这儿有个人。”

    背着小背篓的小女孩和拎着猎物的少年将怀远救回到家中,其实就是一间小小的茅屋,怀远在这里修养了三天,他的通明琉璃体正在不断修复他重伤的身体。

    他在三天后的一个夜晚披着僧衣走出了茅屋,院中黑漆漆的,怀远借着微弱的月光,看见一个骨瘦如柴的人半蹲在院子里,不知在做什么,夜风带来一阵极重的腥气,那人忽然抬头,脸皮包裹着头颅,眼中闪烁着星星红光,口中叼着一截肠子,下颌上都是鲜血。

    月光下,小女孩的面庞惨白,她肚子上有个豁口,明显已经被吃空了。

    就在那个瞬间,迦罗蓝看到怀远的眼睛红了。

    之后,是漫天的红色,谁也没想到怀远灭杀的那队妖鬼领兵之人是那反王唯一的弟弟,反王得知幼弟被杀,调集兵力前来,欲围杀怀远,短时间内,山中有近千人四下游荡,其目的都是要杀死怀远。

    怀远走在山中石阶上,一步杀一人,共杀了五天五夜,当他站在那群幸存下来的村民面前时,他已经是个血人了,浑身上下分不清是他的血,还是敌人的血,他嘴唇开阖两下,最终砸在了地上。

    村民沉默地将怀远的身体抬起,用河水洗尽血污,找来一匹白布裹起,将他放在那座尸山之前。

    佛门闻讯赶来之人中,领头的正是戒贪,他在这座尸山和身裹白布的怀远面前,同样怔住了。

    迦罗蓝听到天地间回荡着一个声音,初时只是低沉的轻喃,“何处有妖鬼,我便往何处去,斩杀妖鬼之后,人人敬我如神明,可是,死去之人,能复生否?”

    最后一句话在天地间不住回荡,“死去之人,能复生否?”

    “死去之人,复生……”

    那声音逐渐变得渺远起来,尸山前,怀远睁开了眼睛,他坐起身,双手合十,轻轻一叹,迦罗蓝听到耳边有人道:“弟子怀远,愿舍弃此身,以白布裹尸,靖平天下妖鬼之患,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请佛祖明鉴。”

    话音一落,尸山血海忽然燃起滚滚烈焰,如同阿鼻地狱,一干僧众和村民都愣住了,端坐前方的白袍僧人忽而拈花一笑,他在发下方才的弘愿之后,豁然开朗。

    熊熊烈焰映在迦罗蓝眸中,她看着焚烧的尸山前站着的那个人,不自觉笑了。

    原来那身白布,是这僧人的裹尸之布。

    之后的种种迦罗蓝犹如走马观花般看了一遍,怀远将裹尸的白布制成了僧袍穿在身上,这是他平顶天下妖鬼的佛前弘愿,他起身跋山涉水灭除了那一路反王。

    在众反王达成定州之盟的盛会上,唱喏之人唱响了那反王的名号,却见白袍僧人怀远扔下了那人的项上头颅,扬长而去。

    多年后,还有人记得,怀远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诸位若是再以妖鬼壮大军队,肆意屠戮平民,便如此人。”

    自此怀远之名天下皆知,在天龙院所在的青州,妖鬼不敢作祟,怀远保的青州一地安宁。可他却遁入书斋,从青州到洛阳,再从洛阳到长安,在无数冷夜,如豆灯火中,翻看各种典籍。

    终于,怀远打开了一本布满灰尘的手札,他再一次笑了,他合上手札,起身收拾了行囊,他身披月色,推开长安大慈恩寺的门,望向山下,又看了看头顶的冷月,终于转身下山。

    就在寺门将关时,迦罗蓝对上了一双幽深的眼睛。

    紫衣僧人垂眸看来,朝她淡淡一笑,那一眼让人不知是在看下山的怀远,还是在看身为闯入者的她。

    这是怀恩,东土佛门真正的掌权人,迦罗蓝不意二人在怀远梦中相见,她莫名感到或许怀恩已经透过千山万水看到了她。

    不过一道梦中残影,迦罗蓝便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她衣袖轻摇,将梦境转换。

    东昌城门前,怀远朝着一城百姓躬身拜下,“南无阿弥陀佛,法会已毕,贫僧该上路了。”

    东昌王带着一众百姓朝着怀远还礼,纷纷喊道:“请圣僧留在东昌吧,请圣僧留下吧。”

    怀远转身,即便身后是东昌王的挽留和民众的崇拜,是一条宽广笔直布满鲜花的道路,这一切都被他留在了身后,他伸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城门,城门发出一阵顿向,霎时间,四下一静。

    城内是东昌各族百姓,城外则黑压压一片胯着高头大马,胡汉杂陈,面带不善之色的彪形大汉。此时残阳如血,人们脸上镀着一层血光,静立在黄沙漫天的城池中,默默地望着那个白袍僧人怀远。

    东昌城中百姓见了那群骑士顿时爆发出阵阵骚乱,这些人便是纵横沙漠商路的沙匪,杀人越货无所不为,西域诸国深受其苦。

    风沙未沾惹白袍半分,血光亦不敢相侵,似乎天地间一切的善恶悲喜在他面前都是过眼云烟,他只是身着那身白袍伫立于风沙深处,岁月尽头。

    东昌王都跪俯在地上,一同道:“请圣僧留在东昌,弘扬佛法。”

    怀远轻叹,摇头道:“怀远不才,当不得如此厚爱,诸位请留步。”他提步出城,慢慢走向那些神色不善的骑士。

    怀远望了过去,“这位施主又是受何人所托留住我呢?

    “我等皆是领了商会的暗花而来,求财罢了。”

    话音一落,众沙匪皆兴奋起来,他们瞳孔中跳跃着贪婪的火焰,所有的目光都落在怀远身上,仿佛要将他的身躯烧为灰烬。有的沙匪因为过于兴奋身后已经慢慢有黑影显露,这黑影便是为祸人间多年的妖鬼。

    妖鬼因乱世而生,生于人心的善恶妄念,一旦聚形以人类的血肉为食。因为妖鬼拥有极为强大的力量,有人为了强大己身,便将自己的血肉供奉给妖鬼,借用妖鬼的力量,不过这种最后的结局无一不是变作一具血肉全无的干尸。西域商路上,沙匪凶恶异常,这些人基本上都用自己的血肉供奉了妖鬼。

    无论是身后的东昌王和东昌百姓还是面前这些沙匪,他们都有一个同样的目的,那便是留住怀远,怀远神色淡然,并不在意这些事,他只是口呼佛号,继续往前走,慢慢地,一点一点地逼近了沙匪。

    风卷起了他的衣袍,黄沙与残阳不敢侵扰他,他的白袍洁净无垢,怀远一步一步走了过去,那些原本十分兴奋的沙匪慢慢平静下来。

    他们本能地感觉到危险,这些沙匪目光死死钉在怀远身上,鼻翼微张,握着武器的手心一片湿滑,他们如同山中的鬣狗围着自己的猎物,只敢张嘴露出獠牙恐吓,却不敢上前与之搏杀。

    怀远向前走一步,包围圈便跟着向前,沙匪的首领见状喝道:“商队暗花,拖住怀远片刻者得千两金,拖住怀远一炷香者得万两金,你们还在等什么,上呀!”话音一落便陷入到可怕的宁静中,群匪依然只是握着武器围着怀远,不敢上前。

    怀远淡淡的目光落在沙匪头领身上,沙匪头领却是浑身一震,只觉对方淡淡一眼令他心胆欲裂,不敢与之对视。

    情势僵持之下,忽听一人暴喝:“啊啊啊啊啊,杀了怀远!”他的尾音因为恐惧而变调,他高高跃起扑向怀远的身体急速萎缩,半空中变成一幅骨架,浑身散着黑气,他扑到怀远身边桀桀笑道:“大僧怀远的血肉,多么鲜美……”话没说完便戛然而止,只见怀远食指与中指并拢,白皙如玉的手指点在他眉心,一阵金光迸发,黑影如冰雪一般消融。

    伴随着那具枯骨落地,匪群中黑影弥漫,谁都没想到,没等着沙匪供奉血肉来围杀怀远,他们自身供奉的妖鬼便暴起,率先吸干了他们身上血肉,欲杀怀远。

    霎时间群匪身上血肉干涸,骷髅上包着一张人皮,黑洞洞的眼中闪烁着红光,纷纷冲着怀远扑了过去,骑在马上的首领见状面容扭曲,他手中驱动缰绳想要转身离开,却觉浑身一热, “怀远是东土大僧必杀榜第一名,杀了他,杀了他……”沙匪首领耳边听到了这样一句话,便失去了自己对身体的控制权,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扑向了怀远。

    为什么,一碰到怀远,体内的妖鬼便不再受他驱使,主动吞噬了他的血肉。

    他看向怀远那里,群鬼蜂拥而至,怀远双手合十,口呼佛号:“南无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接着浑身上下散发着淡淡光芒,那光芒似水中波纹,无声荡开,围绕着他的骷髅身上黑影消融,仆倒在地。

    不过数息之间,沙匪纷纷变作皮包骨的骷髅,散落一地,只余沙匪首领,立在马旁。

    他呆呆地望着怀远走过来,身体无法动弹,终于怀远近了,他看到对方太抬手,眼前是被风牵动飘扬的衣袖,他心中一空,眉心微微发热,那股禁锢着他的力量散去 ,他干枯的身体颓然滑落,他跪在地上,怀远即将转身离去,忽然沙匪首领拉住了他的衣角。

    怀远站定,垂眸看来,似端坐于莲座上静静凝视人世红尘的佛陀,无喜无悲。

    “大师慈悲为怀,请大师,救我一命……”

    “你供奉妖鬼,为祸一方,身后血海连天,有无边杀孽,我救你,谁救死去之人?”

    “你有取死之道。”怀远说完这话,欲转身离去。

    慈悲为怀,怎么那般无情?

    沙匪头领的手垂落,喘息时如破风箱一般嗬嗬作响,他面带怨毒,艰难道:“你,为出家之人,杀孽甚重,我要下地狱,便在地狱等着你,哈哈哈,哈哈……”话音一落,便歪倒身子,气绝而亡。

    怀远脚步微顿,却又提步向前。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一句话被他抛在风里,他决然上路。

    梦境之中,迦罗蓝旁观了这一切,自怀远身上飘落的一朵小花,她不由伸手接在掌心。

    这么多的坚持,这么多的固执,看来这和尚一路走得甚是辛苦。

    可他没有退,可能是因为退无可退,这样的感受迦罗蓝是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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