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该离她远一点。】

    这想法是在医疗部突然产生的。彼时他刚把拉尔夫的遗留问题全部处理好,一刻不停地过去看她。

    她靠着床头沉沉睡着了,身体微蜷,嘴角微翘,睫毛在脸上垂下两道小小的阴影,看起来那么放松那么安宁。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刻,接着又转到她被层层包裹起来的左手,以及肩膀处若隐若现的绷带。

    他应该离她远一点。

    这个想法就是在这时从脑子里蹦出来的。

    突如其来,无缘无故——又或者很有缘故,只是他不敢仔细去想;

    好像仔细想了,冥冥中就要有什么东西尘埃落定。而那个东西是现在的他所负担不起的。

    于是急促的脚步霎时停住。他默默在门口待了一会儿,没有吵醒她,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但只是离远一点,并不是割袍断义。】

    墓园里再一次碰面时,他这么想道。

    可以肯定的是,他并没有刻意看她。

    她左手的伤似乎已痊愈了,不再缠着绷带;

    整个人看起来有点蔫蔫的,这状态让他想起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这两天又没睡好呢……

    就此打住。

    他一面告诫自己,一面如往常般跟她说话。这件事倒不如他设想的那样难,他们之间仍是亲近坦荡的,唯一需要他掌握的只有那么一点分寸感。

    是的,分寸感、分寸感。

    ……

    几个小时后,沢田纲吉虚握着手.枪,像被老师罚站的学生一样站在墙角。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他是完全不敢转头的,因而只能将目光妥善安置在面前某块斑驳的褐色污渍上;仿佛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摊可疑的陈年污渍更重要的事。

    考虑到死气弹撕裂外衣的效果,她提出提前脱掉衣服的意见是全然正当的;他想。

    但考虑到场合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现在这个展开又完完全全是错乱失序离奇的;他又想。

    衣料相互磨蹭的声响幼猫爪子似的轻轻挠他。几秒钟,又或者有几个世纪那么长。

    “纲吉君,我好啦。”

    女孩轻声说。

    他还是不敢转身,也说不出话,甚至呼吸困难,只能暂且将头仰高一些。

    ——这是沢田纲吉在无声地质问上天:事情到底为什么会从那样演变成这样。

    --

    时间回到数小时前:

    “艾莎的伤怎么样了?”

    出了墓园以后,沢田温声询问道。

    “已经没事啦。”艾莎撸开袖子,给他看自己的左手手腕。

    混血种的恢复力惊人,两天过去,那道可怖的伤口就已经愈合。

    原本皮开肉绽的地方只剩一道淡色的、微微凸起的印子。这么点痕迹,再过几天就会彻底消失。

    可即便如此,想到他在船上生气的样子,她还是很忐忑,觉得仅靠外伤的痊愈是不足以逃脱一顿数落的。

    出乎意料的是,褐发青年只是点了点头,就没有再继续深入,反而干脆地转了话题:

    “艾莎来找我,是有其它事么?”

    “喔……”她愣了愣,才老实说,“就是想问问关于死气之火的事。”

    “虽然每天都按照纲吉君说的认真冥想,但还是连一点点燃的迹象都没有……马上就要到一个月的期限了。既然这样,就只有用死气弹了吧?”她征询道。

    沢田没有立即回答。

    “…关于这件事,其实这两天我也有想过。”他垂下眼帘,“点燃死气之火的事,果然还是算了吧?”

    “诶?”她微微拧眉,“但寄存在那里的东西,对纲吉君不是很重要么?”

    她记得他曾亲口说过类似的话。

    “造访复仇者监狱和领取遗物是两件事。”沢田摇了摇头,“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是营救骸——这是年前就计划好的,绝不会推迟;至于初代时期的指环……”

    他猝然停住,先侧头看她一眼,才若无其事转了话锋:

    “…指环的品质与战力直接挂钩,对家族当然不能说不重要;但却不是现在的彭格列必需的。”

    “况且……之前没有过对混血种使用死气弹的先例。”他轻声道,“拉尔夫利用死气之火来延缓龙血对人体的侵蚀;照这样反推过来,如果贸然让体内有龙血的你点燃火焰,或许会有危险也说不定。”

    “所以、虽然可能还是要拜托艾莎再跟我去一趟复仇者监狱,但是不点燃死气之火也可以。”

    ——初代时期的指环,不回收也可以。

    尽管沢田纲吉说得轻描淡写,艾莎却感到他又在做一次不小的牺牲。

    她低着脑袋,越走越慢,最后干脆停了下来。

    “‘对我使用死气弹的话,说不定会害我陷入危险’——这是超直感告诉纲吉君的么?”艾莎闷闷道。

    他定定地与她对视了几秒,就像光从这一个问题就识破了她全部的意图一样。

    “…不,这只是我个人的担忧。”沢田说,“但也是很合理的推测,不是么?目前我们唯一见到过的、身上同时混杂了龙血与死气之火的,就是在船上的那些蛇……”

    “呸呸呸,你才蛇形怪物呢!”艾莎顿时龇牙咧嘴,“纲吉君居然要把我跟它们相提并论么——就算被死气弹击中,我也不会当场去世或者长出尾巴来的好么——”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沢田立即温和地说。

    目光相触,她的脑袋又垂了下去。

    “…我明白你的意思……”艾莎轻声说,“龙血再加上死气之火,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你觉得没必要冒风险。”

    “但纲吉君别忘了,复仇者监狱里的指环是我们的祖先共同寄存的。”她在‘共同’两个字上加重读音,“所以到底要不要领取,这件事不能你一个人说了算。”

    她边说边偷偷觑他一眼——他的神色已微微松动了,但总体还是不赞同居多——于是便趁热打铁道:

    “‘死气之火’是觉悟的火焰,对不对?”

    这是他授课时的原话。沢田纲吉轻轻点了点头。

    “理论上来说,只要有觉悟,就能点燃火焰。”她继续强硬地复述道,“那么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纲吉君:我已经做好觉悟了——刚遇到你的时候或许还没有、但是现在已经完全做好了!”

    她没有明说自己的觉悟是什么,只是很倔很倔地望着他。

    “可纲吉君居然要因为那种原因不让我点燃死气之火,是在小瞧我么?”

    对面褐发青年的神情几度变幻,最终回归到一种理性的、又带着点刻意的平淡。

    这种冷静克制的神态让她回想起他们刚认识的时候。

    “…明白了。”他轻声说。

    “死气弹的效果…总之不方便由我直接使用。”沢田顿了顿,“我会安排其他信得过的……”

    “不行——那样是行不通的。”艾莎打断了他。

    这回轮到沢田愣住。他根本没想过她会拒绝这个提议。

    “我的言灵效果是绝对防御。”她叹了口气,脚在地上蹭来蹭去,心烦意乱的样子,“纲吉君以为随随便便谁都能用子弹击中我么?”

    “必须得由纲吉君来动手才行——不是纲吉君的话就不行。”

    在他渐趋慌乱的注目中,她轻缓而坚定地说。

    --

    但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大脑不受控的勾画着背后情形。他尽量不去想她,而把重点放在房间里的其他家具上。

    但是没用。更糟了。因为脑海里浮现出的是往常小憩的那张单人床,以及被夜风轻轻吹起的白色纱帘。

    沢田纲吉像被罚站一样全身僵硬,眼睛纠着墙角那块暗褐色的污点不放。

    就算依照艾莎说的,对她使用死气弹的人必须是他,原本的情形也该比现在好得多。

    比如至少要有一名可靠的女性(库洛姆或者碧洋琪)在场,而不是他们单独两个人;

    比如应该在大白天,而不是像眼下这样万籁俱寂、连心跳都听得一清二楚的午夜;

    再比如地点绝对是宽敞明亮的训练场,或者总部的其他任何地方都好——总之不能是他们现在待的房间。这是他办公室自带的内间,一个除了床和沙发以外什么都没有的简易休息室。

    在他最忙的那段时间,每天都只在这里作简短休息。这里几乎相当于他的第二卧室——他们不能在卧室里干这种事!

    身后的衣料摩擦声就像琴弦拨片那样,把他的思绪拨得乱七八糟。

    也许一开始就错了。他深刻反省道。但这错是无可避免的:死气弹与手.枪都在办公室,所以他们必须先回到这里;那时隼人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然后是第二个错:他不该误判临时多出的工作。那时就该让艾莎回去的,而不是看着她蔫蔫的样子心软,叫她到内间的休息室里先睡一会儿。

    第三个错还是他的:明明已经忙到午夜了,让她继续睡就好了,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确认她的状态——她的睡眠比平常更浅,一开门就被吵醒了。

    还有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个:当艾莎提出不去训练场、就在这里对她使用死气弹的时候,他不应该答应。

    可为什么会答应呢?

    沢田自己也不清楚。或许是因为她当时垂眸的神态,欲言又止的样子,像是有什么事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纲吉君……内衣要脱么?”艾莎突然出声,声音跟话都吓了他一跳。

    “不用!”他急促而简短地否定道。脖子下意识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扳回原位。

    “喔……那我好了,你转过来吧。”她干巴巴地说,嗓音听起来也发僵。

    “艾莎……?”他还是犹犹豫豫,最后很没出息的试图临阵脱逃,“果然还是算了、死气之火的事我们明天再——”

    “…纲吉君那么忙,这两天都没有见到,明天说不定又见不到了。”艾莎闷闷地说。他一时搞不清她究竟是在说真心话,还是已经看破了他在躲她的事。

    “长痛不如短痛,我也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死气之火——所以纲吉君,转过来啦。”

    说完,她走近两步,好像这样能帮他快点下定决心似的。

    于是赶在她靠得更近以前,沢田纲吉心一横,倏然转过了身。

    --

    房间里没有开灯。月光透过落地窗,柔和地泼洒在地毯上。

    她的影子被水汪汪的月色托着,像抽了枝的树木,异常曼妙纤长。

    沢田用刚才凝视墙角污渍时的专注与执着来凝视那道影子。心里歪七竖八地衡量着,不知道说话时不看她和看她哪个更失礼。

    “纲吉君,”她迟疑着问,“你这样能瞄准么?”

    瞄不准。当初要是让Reborn多教一点射击技巧就好了。

    沢田纲吉想。他没意识到自己说不出话。

    明明握着手.枪,棕眸却那么慌乱,泛着水光,耳朵也彻底红了,就好像是她在欺负他一样。

    看出他的为难,艾莎没再说话,她抿了抿唇,又走近几步。

    因为距离的缩短,他的视野里避无可避的出现她裸.露的脚趾,在驼色的地毯上微微蜷着,圆滚滚的非常可爱;

    接着是脚踝,小腿,还泛着点粉色的膝窝……沢田纲吉赶在思想变得更失序以前目光上移:目标是一口气到达她头顶上方三寸的位置,然后牢牢固定在那里永远不下来。

    然而才到中途,计划就以失败告终。

    他的视线僵在女孩双手微微遮挡的地方,眼神中的慌乱与窘迫转为惊愕,又逐渐沉淀成某种更复杂的感情。

    “我自己是看习惯了……”艾莎轻声嘟哝道,“是不是还挺吓人的?”

    反正都已经看到了,再没什么遮掩的必要。她的手放松到腰际,方便他看得更清楚一点。

    沢田纲吉没回答,只是默默上前几步。现在他们都沐浴在月光下了,他默然注视着女孩腰腹处那些纵横交错的疤痕。

    数不清的疤痕。小腹处微微凹陷,上面连一小块完整的皮肤都找不到。粉嫩的新肉与淡白的老肉团团纠结,共同簇拥着一道最长最深的、隐没至腰背的狰狞印记。

    大约3厘米的宽度,又在那样的位置。他怎么也想象不出她受伤时的情形——就像被什么东西拦腰切断、又因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被强行催生着愈合一样。

    原本应该是肚脐的地方半开不开的黏连在一起,仿佛一只耷拉的、死气沉沉的眼睛。

    “这种程度的伤,被其他人看到的话,大概很难解释吧?”艾莎干巴巴地说,“所以比起训练场,还是在这里打死气弹比较好。”

    沢田没回答。她就有些局促地动了动,心里想他也许生气了……一定生气了,先前手腕上浅浅的一道都发了那么大的火呢。

    她低下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嗯……我的自愈力算强的,只是当时…嗯,情况比较特殊,”艾莎磕磕巴巴的继续,“医生说可能消不掉了,但是也说不准……”

    她的话随着他的靠近戛然而止。沢田的手指停留在那道狰狞疤痕前方一点点的位置,没有直接触碰,而是小心翼翼的隔空拂过了。

    “是不是很痛?”他轻声问。连呼吸也放得很轻柔,就好像担心这样也会弄疼她一样。

    那双暖棕色的眼睛那么温柔,盛着她的倒影,让她产生一种奇异的晕眩感。

    ——在他面前的话,大概什么也不用伪装吧?

    “……嗯,超痛的。”艾莎吸吸鼻子,抱怨似的小声补充,“特别是在医院醒来以后。”

    这么说着,她露出一个小小的、明亮的微笑。

    “不过现在已经不痛啦。”

    他垂眸望着她的笑脸。

    月色下,她黑色的长发闪动着如水的光泽。有一缕略显凌乱的散落在脸边,应是刚才脱下衣物时不小心所致。

    沢田纲吉鬼使神差地抬起手,帮她把那缕头发别到了耳后。

    他的手指梳理似的穿过冰凉发丝;发丝又缱绻的勾缠住手指。

    直到指尖传来另一种温热触感,他才恍然惊觉,自己的手已顺着耳朵轮廓,停在了她耳垂下方的凹陷处。

    她没有表现出任何抵触,只是呆呆地抬头看着他,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他能感到她的耳垂在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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