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云自东裂一道缝,将暖黄的光泄在窗前。

    玉蘅为李沅真束好幞头①,又拿来男装为她换上,才自妆奁上取胭脂水粉为她起妆。时下女子着男装已成风尚,街角巷间总不乏一身飒爽简洁装扮的娘子。

    借着晨光,李沅真端详着铜镜中的自己,她的眉眼与阿爷甚为相像,经玉蘅在她眉目间添这几笔,倒算寻不到阿爷的半分影子了。

    镜中的她,是双细长眸,这是她小时最心慕的眼型,她觉得细长的眼睛总能敛住眸中精光,让旁人窥不到内心,显得极为聪慧深沉。

    可是后来,事实告诉她,眼睛长得如何,与能否藏住心事毫无干系。胡月仪即长着一双炯炯明眸,可纵使她的眼眸再澄明,她也看不出那里面一丝一毫的城府。

    胡月仪如此,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亦是如此,让人看不透的又何止是一双眼。

    “娘子如今相貌,若叫耕云阿姊见了,定不敢轻易相认。”玉蘅颇为得意地赏着自己的手笔,“耕云阿姊手巧心灵,为娘子梳妆是锦上添花,尽展娘子美貌,奴之手要笨些,为娘子梳妆是暴殄天物,然巧就巧在,此刻反倒有易容之效。”

    李沅真轻笑一声,“明明自得,却反言手笨,你近日来倒是愈发口角伶俐了,只是玉蘅,我之样貌,还值不得你这句暴殄天物。”李沅真自知,她的样貌妍丽,也仅是五官端正,不遭饥馑,吃食无缺,不致面黄肌瘦,又少风吹日晒白净些,若细论起来,实在算不得最上乘。不说京中仕女及诸公主中,她排不上一二,就连教坊司内,明艳比过她的也比比皆是,更莫论大戚茫茫阔土之上,那些遗在乡野的明珠。

    她得大戚第一公主之誉,凭得是手腕与威压,和相貌没多少关系,毕竟这“大戚第一公主”从人口中而出时,多半非是好话。

    “奴觉得娘子貌比蟾宫姮娥,举世无其二。”

    “巧言如簧。”李沅真伸手点一下玉蘅的额头,眼神由笑转忧,“你四人往灵州去,我最忧心你,将杋接與及涟青,他三人皆有武功傍身,若有乱也可自保,所以你呀,千万要跟紧涟青,知道吗?”

    李沅真的眼神变得太快太郑重,玉蘅一时收不回笑意,唇角上翘僵在面上,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那双经她们描点的眼眸,而后才瘪了嘴,声带泣腔,“娘子才是要护好自己,奴瞧着崔十五郎就是虚有其表,中看不中用。”

    李沅真被玉蘅这番话逗乐了,“你若早几年在我身侧,就能少些顾虑了,我可是很厉害的。”她朝玉蘅眨眨眼,“至于崔英光,他武艺不高那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她并不想让玉蘅对她多有担心,也不想为崔玚多做解释,这三年间崔玚到底有无荒废武艺,她确实不知。时间是可怕的漩涡,它把人吸进去,是要改变些什么才肯将人放出。

    崔玚变在何处她尚未来得及一一探查,若正巧变在这武功之上呢?毕竟,她自己这三年也稍荒废了些。但好在破船仍有三千钉,功力虽未有精进,也还够用。

    拍拍玉蘅的肩,李沅真站起身来,朝外走去,“快些梳妆吧,我们要赶路了。”

    妆奁里满是金银珠翠,玉蘅随手捡了根金钗,对镜为自己簪在髻上,即日起,她便要暂做几日“公主”了,饰着平日不敢肖想的珠玉宝钗,她的内心没多少欣然,反而觉得胸闷难耐,她扮上公主,好似连公主那份压抑的责任也一并承袭。

    -

    虚有其表的崔十五郎从余阿四房里出来,他心里计较着余阿四的不告而别,也不知阿四是去投奔阿兄还是去了别处,或是不怕死地决赴襄阳,迎头碰上信步下楼的李沅真。

    崔玚当即顿住脚步,稳住身形,才避免冲撞到李沅真。

    “你怎得如梦未醒般神魂不在体?”李沅真自然攥过崔玚的手,与他一道往楼下去。

    李沅真手上那些搭弓引弦所留的茧已消得干净,仅在执笔写字的右手上,可见几处笔杆压出的痕迹。

    崔玚从前牵住李沅真时,总喜欢摩挲她掌心指尖的茧。李沅真的手并不像其他贵女那般如凝脂似柔荑,她的手瘦如柴,见筋见骨。干瘦的手与略厚的茧,都非世人评判美人的准法,但崔玚却觉得,那是李沅真自由灵魂的外显,不受世俗所拘的绝佳之证。

    他喜欢的就是她身上那股可以冲破一切的张扬。

    “余阿四走了。”他答道。

    “走便走了。”

    “我本想让他随涟青她们去灵州的,他孤身一人,始终艰险。”

    李沅真就着两人交握的手,使力一捏,“他随涟青几人亦是艰险,还会拖后,就算他想同往灵州,我亦不会同意带他。”

    崔玚回敬她一记反握,“阿沅的言说之道还需多修,你若说是系他安危,不愿他卷入是非,岂不更好?既显出了你心系百姓体恤民众,又不至于叫人以为你心狠冷硬。”

    “口蜜腹剑,本公主不屑。”李沅真眼眸微微上翻,口言不屑,表情亦是不屑。

    “是是是,是崔某小人之心。”崔玚笑着自贬。

    “咳咳——”涟青一脸别味望着楼梯上的两人,眼神停在两人紧握的手上,“娘子和郎君怎得如此腻歪。”

    “牵个手就算腻歪了?”李沅真松开崔玚的手,快步从楼梯上走下,到涟青身侧牵起她的手,“那我牵你的,跟你腻歪。”

    涟青晃着手臂,嗔声道:“腻歪不了几时了,接與把马都牵出来了,只等楼上公主殿下梳妆好,我们好启程,你说是吧,李三娘子。”

    李沅真乐意陪她玩闹,附和着说:“是呀,那涟青妹妹快去催催公主吧,别误了时辰。”

    崔玚看着此刻大展笑颜的李沅真,无奈轻笑,果然只有涟青才可以独得阿沅偏心呐。

    李沅真今日离邠的消息,并未知会陈修,但在他所辖内,他想知便能知。

    所以他们一行离开悦来馆时,陈修携佐吏立侍在馆前,李沅真无丝毫意外。

    陈修也算世家望族中,不可多得的有才干又颇具悲悯之心的贤臣,虽治下有漏,但邠州之大,有时心有余力不足也在所难免,朝中良辰大儒多不可数,也不能避免纰漏,何况他一刺史。

    李沅真未理会陈修,托涟青替她给他带了句话。

    “为国为民,便可高枕。”

    她是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她也希望陈修能值得她这么放他一马。

    北出城门三十里,有一岔道,此处地旷,藏不得人,若有人跟踪,一眼便可瞧见,在这分别是最恰适的。

    李沅真此生最不擅与人作别。

    她人生中的离别,多数是由不得她的,比如从不曾出现在记忆中的阿娘,突然变成恶人的胡月仪,以及日渐衰颓直至死亡的阿兄。

    “走了。”她骑在马上,仅是转头看了一眼涟青,声音轻到不及周身掠过的晨风。说罢,她夹紧马腹,扬鞭催马,掀起一道黄尘。

    崔玚快速追了上去,杂草幽丛的小道上,两匹马并排疾奔。

    他们向北走了许久,才又转向西行,马蹄变缓,荒野小道的幽趣才算显出。

    长安的柳条早就抽条了,这邠州的柳树才刚刚冒新芽,崔玚随手折了路旁的杨柳,对另一只道:“我吹个曲儿给你听罢,上次你只顾着同封侍御史谈天,定是未能好好听我曲中意。”

    李沅真面色不虞,崔玚也就是讨个趣逗逗她,他那日所吹柳笛嘲哳难入人耳,他自己都不知当时吹了何种声调。

    “那日我与你少说也隔了五丈远,潏水两岸又多喧嚣,就算不与封悦洲说话,我也听不清你所奏如何。”

    “这岂不可惜?那日我可谓将绵绵柔肠尽诉曲中。”崔玚惋惜地连连摇头,□□之马似有所感,发出阵阵嘶鸣。

    “要吹快吹,否则闭嘴。”李沅真的语气半是嗔怨半是忧烦。

    自与涟青几人分开,她的心绪便不得安宁,似乎是有冥冥之中的暗示,提醒着她,他们四人或有大难。

    高亢的笛声响起,小道上的幽静感更甚。

    一曲罢,崔玚将小小的柳管置于怀中,“等回了长安,我教你吹这曲子。”

    “等回了长安,我更不得清闲。”李沅真一扯缰绳,“还是正事要紧。”

    崔玚点头,他明白李沅真面前有着太多的艰难,他能做的,是尽全力与她一同扫清这些障碍。

    “我们到大舒乡后,该当如何?”他问道。

    “扮做欲要并田的富户吧,大戚乡里以宗族世代相传,一方之地也就是几家几姓的亲缘,各个都熟络,若是外人闯入,势必会引起他们的警觉抵斥,兼田并地之事他们先前便知,对我们设防会少些。”

    “好。”崔玚应着。

    “我是邠州城内商户家的许三娘子,你是我家上门婿,嗯——”李沅真思索片刻,“王二郎。”

    “我为何要姓王?”

    “刚巧想到。”姓什么根本不重要,一个虚假的名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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