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风渐起,垂帘轻翻,燃香袅袅。

    身着青色道袍的女冠①跪在神像前,双手交叉合抱,虔诚叩首。

    女冠衣着素朴,面容却极为姣丽,看不出年岁。

    不多时,一黑衣婢子穿过层层又叠叠的飘帘,将三寸见方的木盒递至正在行揖礼的女冠面前。

    女冠仍继续礼拜,任由婢子躬身托举着那木盒。

    等神像前的檀香燃尽,女冠才从婢子手中接过木盒,缓缓打开。

    盒中是条细长黄白的蠕虫,若非开盒一瞬的震荡,致使小虫稍稍蠕动一下,看不出一丝鲜活气息。

    瞧着小虫病怏怏的样子,女冠的眉目一拧。

    婢子旋即开口,“奴已整日补汤吊着,可终是一日弱过一日。”

    女冠恢复了神色,伸出手指在木盒里摆弄几下,小虫瘦瘪的身躯软塌塌的,像放久了的橘子瓣,外皮干硬,内里汁水半失。随着女冠指尖的动作,小虫来回翻滚,毫不挣扎。

    随后女冠展开掌心,婢子当即转身,于神像下拿出根细针,递到她的手中。

    没有一丝停顿,泛着光亮的银针刺进小虫体内,小虫弱弱挣揣两下,连带着银针在空中划几道小弧。

    了无生气。

    女冠轻捻着银针,小虫的身躯终于蜷缩起来,展现出一丝求生的意志。她唇角轻蔑一勾,将银针不紧不慢地拔出。银针被随意丢在木盒里,婢子早已卑身等待接手。

    “无论如何,要它活着。”

    说罢,女冠轻闭双目,口诵经文。

    大殿之内依旧清雅一片。

    -

    自那日口吐污血后,李沅真的身体却反常的毫无异样,仿佛她所吐出的不是污血,而是嘴馋时泌出的口涎。

    揭榜而来的郎中,或是名动朔方的医者大能,或是祖传了独门秘术的隐世高人,然,个个都瞧不出个所以然,只得依照猜测开些方剂,权当慰藉。

    汤剂杂繁,益气养血不一,公主千金贵躯,穆广源不敢轻试,一时半筹不纳。

    如此一来,倒仿若是药石无医一般。

    这可急坏了涟青一众,她与玉蘅日夜交替,寸步不离李沅真左右。

    相比来,李沅真倒气定神闲,几日便将朔方籍户吏民状况摸个大概,北地多战乱,天又多恶,再加之富贾大户兼田并地,北民南迁已然形成大势,只可巧控不可硬挡。

    倘强控边民,严令不允南迁,势必怨声载道激起民愤,此时突厥、北狄等族稍加用心,便可一呼而应,搅大戚不宁。

    然不加约止,待到供役之年,数郡萧然,致使十室九空,到时飞刍挽粟,亦不能供前线之战②。

    为今之计,当是与民生息,轻徭薄役,以利诱之。

    民能安然在此生息,才不会动举家逃离的念头。

    未免夜长梦多,李沅真即刻传书李鸿,直陈见解,请旨速速施政,减赋免役,以安边民。

    书信寄出,李沅真才算暂松了口气,得闲遵医嘱卧床休养。

    此时涟青却嚣张起来。

    竟对公主甩起脸色。

    顶着一张臭脸在李沅真面前晃来晃去,搞得李沅真都略有些心虚。

    涟青眼窝深邃,双唇略薄,微微抿起时能将面上的不悦放大。李沅真不禁想起,小时每每犯错闯祸,她嘴硬不改挨打挨罚后,涟青帮她擦药时也总这般模样。她观察涟青一整日,好笑却又不能笑。

    不成想玉蘅也有样学样,夜间侍候小嘴撅着,葡萄般的大眼睛里满是怨嗔。

    如此一两日后,李沅真只好哄完这个哄那个,见她二人面色有所松动,立刻补一剂良药——苦肉计。

    她双手捂住胸口,故作心绞难耐,“涟青——玉蘅——”

    涟青玉蘅顿时顾不得气恼,忙上前扶住李沅真,焦急询问:“娘子,你怎么样?”

    玉蘅更是着急要去唤郎中来,被李沅真及时拉住。

    “咳。”李沅真干咳一声,眼睛滴溜一转,“没事。”

    房内忽地静默了半刻,以至于李沅真那句“我错了”格外清晰。

    涟青的嘴撇得更甚,透碧的眸子里似有烈火蔓延,然眼角漫出的水光又将烈火浇灭,“娘子才不会知错,如有下次,娘子依旧如此。”

    这倒真没冤枉李沅真。

    “这次真知错了,下次再说下次。”不等两人反应,李沅真快速扯开话题,“今日崔英光何在?公主身体有恙,他不在身侧鞍前马后,跑去何处潇洒,世间竟有如此情郎,甚不称职!”

    于是,矛头转向近日不曾露面的崔玚。

    三个小娘子聚在一起,说尽了崔玚的不是。

    而此时全然不知已成薄情寡义之人的崔玚,正领着一伛偻跛脚的男子,到李沅真所居院落来。

    为寻良医,崔玚遍访灵州各医馆,这个佝偻着身躯一步一跛的男人找上他时,他即刻便认出来他,正是灵州界上的茶铺主——赵五郎。

    他果真尾随他们至此。

    崔玚警惕起来,他悄悄按住腰间剑柄,以备随时拔剑而出。

    赵五郎眼目昏黄,眼神却分外尖利,“仆这般身躯,郎君大可不必戒防。”

    “君欲如何?”

    “仆要见一见那位娘子。”

    崔玚默不作声。

    这一路艰险,他历历在目,任何欲要接近李沅真之人,都使他戒备万分。

    赵五郎继续道:“若仆所猜无差,城门张榜求医,是为医治那位娘子。仆敢断言,这世上除仆以外,再无可医此疾者。”

    “君所言,如何可信?”

    “那娘子症状非病非毒,乃是中蛊,而这蛊虫,是以我心头血养成。”赵五郎瞧一眼面色凝重的崔玚,微微扯开前襟,露出胸□□错横杂的伤疤,那些疤痕一眼便知时日已久,但那狰狞模样却依旧使人心惊,“此蛊双生,纵隔万里,亦如照镜一般,生死相随,若施蛊者无所指令,中蛊者一切如常浑然不觉,若施蛊者有所指令,中蛊者便会如行尸走肉一般言听计从。仆当年被囚于私狱,遭万般苦楚,就是为养成此蛊,诚然,此蛊亦使仆捡回一条性命。”

    事已过十六载,那段湮在时间里的过往,依旧令赵五郎心如刀绞,喘息不能。

    昭彰八年二月末,正是赏春的好时日。

    但身在囹圄的赵五郎早不知春光为何物。

    在那间仅有两指宽小孔能透进光亮的地牢里,他已度过五载春日,若非封坛启坛之日,绝无见天光月影之时。

    二十七日夜,胡月仪在私狱守卫的监视下,见了赵五郎一面。

    她站在监牢外,襦裙拖在满是脏污的泥巴地上,透过门上的方孔,对里面的赵五郎喊道:“赵郎,今夜便走,万不可再回长安。”

    她还要说些什么,被身旁的守卫捂了嘴。

    赵五郎听出是胡月仪的嗓音,他顿时心急,镣铐随着他的挣扎碰擦在一起,声声刺耳。

    不知过了多久,守卫终于开了那扇门。

    当门外火把摇曳的光照进赵五郎眼里时,他忍不住伸手遮挡,他已许久不见这般的光线。

    守卫解了他的镣铐,粗暴地拉起他便朝外走去,门外已无胡月仪踪影,他的腿脚经久不用,早已筋骨萎缩,只能踉跄着任由守卫拖着。

    当日地牢里的守卫不似往常,赵五郎只稍有疑虑,未曾多想。

    他被随意丢在了城门外,深夜的长安城笼在寂静之中,春虫的啾鸣似能贯耳,和那昏黑的牢房一样,静得可怕,但如今抬头不再是暗无天日的牢房,而是宽阔可盖四野的穹顶,他忽从一介囚徒成了不知何去的流民。

    他是自由身。

    可这自由教他心慌。

    他在城外徘徊,等候着胡月仪。终是等来了一剑穿膛。

    等他在乱葬岗的死人堆中醒来时,片刻不敢误,即刻往长安去寻胡月仪,却得了她的死讯。

    她的死似是秘辛,无人敢与他多谈。

    从他与胡月仪离乡到长安后,他的人生便仿若置于迷雾之中。仅是在酒肆饮多了些黄汤,夸夸而谈家传密法,便不知被何人觊觎,将他囚禁起来,日日搓磨,心上之人亦因此变成了任人驱使的傀儡。

    胡月仪如何救他又因何而死,那夜放他杀他的是谁,是不是一伙人,他都不知。

    但他知道,长安,他留不得。

    死里逃生已属万幸,他只有活着,才有解开一切困惑的可能。

    于是他一路乞讨躲到灵州,后得贵人所助,也算在灵州扎下根来。

    那日茶铺遇到李沅真,他惊觉一切都是命运使然。

    他随李崔二人到灵州城内,不过是为探明这二人身份,当日他便已有猜测,见城下张榜求医问药,终佐证了他的猜测,他本不愿再生事端,但左思右想,仍是放不开心间的执念,他苟活至此,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大仇得报。

    公主,绝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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