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院里花草正盎然,举目尽是生的气息。

    斜阳打在花红柳绿间,开倦了的花自觉落在泥土之上,等待一场雨为它安眠。

    李沅真忽感身后有人靠近,接着一双温热的手便捂住了她的眼睛。

    不消动脑就知是崔英光。

    “好玩吗?”她将手覆在崔玚手上,问道。

    崔玚牵着她的手,与他一道环抱住她,“好玩啊,与阿沅在一起,如何都是有趣。”

    李沅真稍用了些力气,将崔玚拽至与她面对面,她不喜背后有人,她喜欢一切尽在眼底,绝对主宰的感觉。

    崔玚方坐定,李沅真便倾身环住他,将下巴枕在他的肩头,“别动,我靠一会儿。”她的语气悒悒,这还是崔玚自认识她以来,第一次见她如此蔫颓。

    他知道,无论是身还是心,阿沅近日已万分疲累。

    树梢间偶有几只喜鹊叫着,两人静静相拥,享受着这一刻的安宁。

    “若我此时放弃争权夺位,我们寻一处世外桃源,过闲云野鹤的日子,如何?”李沅真问出这话的时候,心里竟生出诸多向往。

    崔玚温声应着:“好,到时我谋个小官养家糊口,忙时不在你眼前烦人,闲时与你煮酒赏花,如此甚好。”

    “我堂堂公主,何须你那碎俸养家糊口 。”李沅真嘟哝着与他玩笑。

    “那我便整日在你跟前,你不觉我烦就好。”

    李沅真一笑,“你整日在我眼前我自是要烦的。”

    崔玚就知道会是如此。

    “可我若非要争呢?”李沅真又问,“即便前路坎坷,即便粉骨碎身,如何?”

    “无论你做何种抉择,我都会在你身边。”崔玚顿了片刻,“倘若我不在你身边了,那定是你我分开对你更有益处。”

    李沅真何种秉性,他再清楚不过,凡她所欲,断不会拱手让人。

    “我以为你会劝我放弃,就如同裴十七那般。”不止是裴十七,连视她为傲的阿爷也在试着劝她放弃。

    “勿将我同裴都尉相较。”崔玚故作气恼,“他哪有我一分的痴心。”

    裴稦心悦的,不过是自己心中所想所造的阿沅。然真正的阿沅,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会心狠手辣,会虚与委蛇,他连同阿沅的瑕玷也喜欢,裴稦如何能与他相比?

    盈盈暖风袭来,李沅真偏了头,将唇印在崔玚颈侧,牙齿轻轻厮磨着那块皮肉,细细感受他颈间一股一股的跳动。只是她这一动作,教崔玚心头跳得更快,原本舒展的身躯渐渐僵硬,一个劲儿吞咽口津,喉结上下滑动的越发快速,她笑道:“放松些,我又不会咬破你的喉咙。”

    李沅真说话时,温热的呼吸尽数洒在崔玚颈间,她似是仍觉不够,故意吹着气。

    逗弄崔玚总让她甚为愉悦。

    崔玚低头看她,她亦抬眼望向崔玚的瞳眸,倏地,她直起身来,微微热的唇贴上崔玚的唇。

    “啊——玉蘅,拉我做甚!”躲在一处偷看的涟青忽被玉蘅扯到一旁,她压低嗓子轻呵,还不死心转头再看。

    玉蘅撇撇嘴,眉目间神情极为找打,“阿姊,你小心我与公主告状。”

    涟青当即在她头顶一拍,“你当公主不知?她方才就瞧见我了。”说着,似不解气,又在玉蘅头上补一掌,“哪得机会见公主如此!”

    玉蘅揉着发顶,“可我有要事寻公主。”

    “何事?”

    李沅真的声音自两人头顶响起,两人齐齐仰首,又齐齐别开脸。

    玉蘅故作惊讶道:“公主你在这啊,我还以为在这寻不到你呢。”

    “少油嘴滑舌,快说何事?”李沅真有样学样,也在玉蘅头顶揉一把。

    玉蘅悻悻笑着,递上怀间信件,“徐娘子,来信了。”

    徐昙来信,必是要事。

    “长川归,将有变,速回。”

    信中只此几字,潦草字迹尽显写信人的急切,李沅真却微一挑眉,会心一笑。她将信纸握在掌心,转身便走,步调轻快,脚边翻飞的衣袂亦透着快意。

    她踩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上,全然没了方才的恹恹不欢。

    灵州与长安之距颇远,徐昙是估着时日寄信来,李沅真已无多少时日在灵州耽搁了。

    但天若助人,便爱行巧事。

    李沅真准备启程前,天子诏书到了。于是,由滏阳公主亲下御令,颁发朔方道赋役新制。

    只是她着实没料到新制颁行会有如此神速,此次三省官吏倒是同心起来,没同往日般这里不可那里不行,一条政令反反覆覆封驳。

    大戚税赋之制,由朔方先改,若成效显著,将推及全国。

    税法新规:核定全道户籍,变人丁税制为产值税制,每户按资纳户税,按亩纳田税。赋役新规:免除杂役,服役者按月发饷。

    新规一发,一时群情振奋,乡野之间目不识丁者亦对此娓娓而谈。

    李沅真身上蛊毒未解,赵五郎身体显然不能长途跋涉,解蛊不在一时,她也亦知解蛊之法,赵五郎在不在身侧倒不打紧,再说,赵五郎她还另有用处,决不能使他过早暴露。于是派了个小吏送赵五郎回灵州界的茶馆,遣穆广源多加照看护卫,日后有事,速去长安。

    五月朔日,是先帝忌日,五月二日,是追谥太子李忆忌日。五月朔日废务一日,五月二日即不废务,仅在京城及各州府设斋一日。

    李忆是追谥的太子,没做过一天的皇帝,自然不得升祔太庙,与诸早逝太子一道,设立了太子庙,以便祀享。

    这是李沅真自封公主以来,第一次不在长安行国忌。不用去太庙行繁琐忌礼,也没有太子庙内来来往往的人打扰。

    这算个极好的时机,让她像寻常人家的胞妹一般,去祭奠阿兄。

    灵州玄阳寺内,李沅真携崔玚在后院禅房为李忆抄经祈福,《妙法莲华经》她早熟记在心,但每每誊抄,总谨之又谨,慎之再慎。

    崔玚的字和他的人一样,太过正经,李沅真一卷已抄完,他才誊抄过半,等李沅真七卷抄毕,他还余三卷未写。

    李沅真就坐在他身侧,看他一笔一画写着。

    这样恬静安然的时候,是她多年来少有的,她的视线从笔尖转到崔玚脸上,认真的眉眼和时不时抿起的唇,都彰显了他的庄重。崔玚就是这样一个人,心纯,心宽,也叫人心安。

    她一定是爱崔玚的。

    “为何盯着我看?”崔玚在换纸的空隙间问道。

    李沅真抿唇轻笑,“你好看啊。”

    崔玚满意地点头,将新纸展开铺平,“我这等英姿,公主心向往之也属常事。”

    不可夸,不可夸。

    她笑着摇头,语气间带上些故意的恼怒,“快些抄完。”

    “是——臣遵旨——”

    为李忆祈福完,李沅真辞别了穆广源,踏上了归京路程。

    路上,李沅真偶听路边田舍郎闲谈。

    民甲说:“前些日刚缴了粮,又征我去西山役,这一阵正是春耕紧要日子,我家有劳力的男丁只我一人,正愁家中老弱妇孺如何春耕,这税法便改了,西山役不去也不用物品折抵,春耕事我就不用愁了。”

    民乙道:“幸是赶上了好事日,我家口多,之前人人纳赋,日子实在艰难,现今按户纳赋,是真减了课税负累,明年若有盈余,我当重修一下家里那床头漏水的破屋。”

    民丙插嘴一句,“我昨日入城,听得是说滏阳公主北巡,见民有疾苦,于是起草革税赋之法,报陛下批复,陛下这才改了朔方的税赋。”

    民乙一惊,忙问道:“滏阳公主何许人也?”

    民丙挠挠头发,“公主自是天家女。”

    “我等田舍郎哪知天家儿女事?”民甲道,“管他公主大王,能为民着想就是好事一桩。”

    李沅真就这么静听着,乡野村户,确实不操心龙椅之上的是谁,只要是能让他们安稳度日,和乐安康,何人都可。

    掌权者是谁无所紧要,掌权者如何作为才是紧要事。

    她这一遭北巡,其实并未真正沉在大戚民众之间,她看到的也仅是盛世之下的微疡,她该庆幸,生于盛世。

    边患虽已知晓是人为,却仍要慎防,无论何时当谨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

    她眼下回长安,绝不能再像从前那般拖沓,碍她事者,要一一清算。

    徐昙所言将有变,是她年前就已埋下的一枚棋子。这枚棋本是不必要用的,奈何当时李惟不愿与她暂且握手言和。

    那日她特意登门拜见李惟,以围棋做喻,问李惟:“围棋十九道,四兄执白,我执黑,你围我堵,看似缠斗,实则下一盘和棋,如何?”

    可李惟实在太过谨慎,疑她有诈,回绝了她,他道:“九官,既已身不在位,那便不要插手,安心做公主玩乐好了,四兄一人足矣应对。”

    她自是不会坐以待毙。

    当即在那屯兵之列安插了眼线,那几人是徐昙举荐,李惟自是信赖,借委以重任。那日她知外患事不急于一时,便快马加鞭,急令徐昙挪动此棋。

    她果然没看错徐昙,那小娘子明晓事理,即便与李惟情感纠葛甚深,也依旧未忘当初志向,难怪李惟为了她,被大臣弹劾沉湎楚馆章台事,也仅是收敛了几分。

    宗湘又气又恼,几次欲要暗除徐昙,却次次不得手。挖空心思培养的儿子,为一教坊女对她处处提防,任谁都会难以接受吧。

    “娘子,该启程了。”涟青提醒道。

    “好。”李沅真收回思绪,旁边几人已不再谈论大戚国事,改话家常。

    回程要比来时更为匆忙,他们一众皆骑快马,玉蘅虽学会了骑马,但到底生疏,便由李沅真与玉蘅轮流载着,十日便到了长安。

    距长安七十里时,李沅真与崔玚分道而行。

    她回长安,他南下宣州。

    做戏自是要做全套,崔公再如何心知肚明,也不能发作。

    临别时,崔玚拉着李沅真,絮絮叨叨,“不可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要多休息,你现在不比从前,还有,亦不可为政务耽误饮食,你——”

    李沅真嫌他聒噪,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堵住他乳蹦豆一般的嘴。

    崔玚先是怔愣了一瞬,而后迅速环住李沅真的腰肢,欲要加深这个吻,却被李沅真钳住了下巴,她道:“崔英光,时候不早了,还有要嘱托的吗?只许你说一句。”

    崔玚假装咳嗽几声,“尽量不同封悦洲多言,可以吗?”虽说是问句,但更像是乞求。

    “这可说不定,封郎那般姿色,我怎能把持得住?”李沅真故意逗他。

    “你定是骗我的,是吧阿沅。”他一面宽慰着自己,一面又迫切想从李沅真这里得到肯定的答复。

    若继续逗他,怕是日过午都不能分别,崔英光还要揣着一肚子酸水远赴宣州,李沅真点头,“自是骗你,无人比得上崔英光。”

    得了这话,崔玚总算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去。李沅真也加快脚程向长安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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