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日暮,元珩已入宫城,他举目望向庄重的宫檐鸱吻,对这番突然召见毫无防备。

    远离京师十年之久,父皇对他几乎不闻不问。以往回京之时,都是他逮个空隙问声圣安便罢。而今年,父皇不仅要为母妃七弟大办祭典,如此临夜宣他入宫也实属罕见。

    正想着,庞玉通禀后引他入天安殿。

    两边威仪的玄龙内使手持佩剑站立,从他身边逐一而过。穿过窄廊,视野豁然开阔,暖阁柳暗花明般出现在眼前。

    不远处的中央,魏帝正坐于案前执笔批奏。他未戴金冠,只随意着了件明金彩的常服,一旁香炉烟袅,与阁外兵卒林立的威势比,气氛反倒不那么严肃了。

    元珩掀袍,行叩拜大礼问安。

    魏帝抬眼扫过他的蒙面巾,招手,“坐近些。”

    元珩在龙案旁坐定,就听魏帝开口道:“回来一次不容易,还弄了满脸的伤,是打算等伤好了才来见朕吗?”

    这一问,像是提前知晓他编撰好的理由,令人一时语塞。

    “儿臣不敢。”元珩颔首实言,“父皇特旨为母妃和七弟大行祀典,隆恩浩荡。可儿臣却闲赋在野,多年未在父皇膝前尽孝,心中有愧,故而惶恐,不敢来见。”

    “你倒坦诚。”魏帝轻笑,“距祀典之期还有两月,朕打算将筹备诸事全权交予你手,所涉祠部、太常寺、昭玄寺之责,你可直接过问定夺。”

    元珩躬身应:“儿臣领命。”

    魏帝没抬头,“明年初,朕会下旨为老七追封亲王,祀典后,命祠部着手拟封号。如此安排,你意下如何?”

    此事着实令元珩怔然。没待他请旨,魏帝便直接明示,还反问起他的意思。

    元珩再次起身躬礼,谨言道:“追封皇嗣乃是大事,儿臣不敢随意置喙,但凭父皇安排。”

    “你与老七一母同胞,他的事,也该当问过你这位兄长才对。”魏帝摆手让他坐,扭头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忽然问,“祀典过后还要离京吗?”

    元珩扶在膝上的手指蓦地瑟缩,嘴里仍不假思索回答:“走。入秋后往徐州长住。”

    魏帝忽然把手里的奏疏朝边上一扔。

    而后不冷不热道:“你母妃出事时,你尚未及冠,经受如此打击,伤心失意多年也是人之常情,如今你已二十三岁,不可再同日而语。你那几个皇兄皇弟在朝中各司其职,公务繁重不得分身,你却半点也没想为朕分忧啊!”

    元珩埋首更深,“儿臣知错!”

    “祭典事成之后,一些政务你也该上上手。”魏帝说,“回头再让祠部好好为你选门亲事,在京安定下来,不可再任性!”

    元珩没有立即应话。

    自远隐山水后,父皇就从未对他有过“安定”的期许,任之飘荡四海。此时听见这两个字,他竟怀疑是错觉。

    魏帝见他缄默,偏首问:“怎么,不愿把从前未尽的孝道补上?”

    语中严厉令人脊寒。

    元珩立刻毕恭毕敬俯身,“儿臣愿意,谨遵父皇教诲!”

    如此温驯的态度令魏帝笔下一顿,目光斜睨过去,凝在儿子那对明亮的星眸上。

    老七也长了一双如星的眼睛,像极了他们的母亲。

    魏帝忽觉心间淌过一股情潮,那是种意料之中的,每年都会如期而至的思念。

    这时,元珩也抬起头,对上了父皇的双目。

    明明还未及花甲,魏帝额上的皱纹却越显苍老,只是宽展的面容和不怒自威的双眼,依然存有年轻时意气勃发的风采。

    未几,他低哑地唤了声元珩的表字:“奕尘——”

    “儿臣在。”

    魏帝拿出压在奏本下的一沓纸,指着上面写满的“初”字,对元珩说:“朕最近疲累,腕力虚浮,这个字总也写不好。你的字一向在文人骚客享有盛誉,为朕写几个如何?”

    初,奕初的初,这是七弟的表字。

    七弟是父皇最疼爱的皇子。

    父皇偏爱脱颖伶俐,性情飞扬的孩子。七弟就是如此。

    虽说二人一母同胞,但性子截然不同,父皇总说元珩太过清冷孤傲,寡欲无求,不讨人喜,不像他那老七,聪慧才华一展无余,平日里常围绕在他膝前,为他带来无尽天伦。

    此时,魏帝拿起楠木镇尺压在纸上一推,那镇尺被老七用箭簇划花了,他也未责一词,仍用至今日。然又将笔塞入元珩手中,挪开身让他坐在龙案前。

    元珩不敢僭越,坐在原地犹豫不前。

    魏帝却执意拉他过来,将人摁在雕龙扶手旁,看着他多写了几个“初”字,口中啧啧称赞:“世人都说你的字‘规中见逸,惊鸿风骨,克而不拘,豪而不纵’,许久不见你的笔墨,倒是越发精进了。这么一笔好字,不变成文书奏报放在朕的案头上,真是可惜。”

    “父皇若喜欢,以后随时传唤儿臣来写就是。”元珩收笔,立刻起身立于一旁,又揖一礼,“儿臣绝不辜负您的信任垂爱,该当尽早熟悉政务为您分忧,恳请父皇允准儿臣上朝听政。”

    魏帝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准了。”

    父子二人疏离多年,元珩又没有政事要奏,闲谈几句后,就由庞玉送出了天安殿。

    站在高高的墀台上,他回头朝后宫的方向望了眼,天安殿不远处,母妃生前的寝宫安乐殿依旧毓秀矗立。风过之处,周围檐下的宫灯晃出一片生气,而安乐殿的院墙像被遗忘的寂土,无声无息。

    庞玉见他驻立已久,上前提醒:“这个时辰,成年皇子不得出入西后宫,殿下恐不能去凭吊宁娘娘了。”

    元珩敛起幽深的眸色,不再回望,举步朝宫门走去。

    清风卷起他的袍摆,翻飞在宫墙之下。雁鸣传来,展翅结队盘桓在他头顶,像在瞰赏这座富丽堂皇的孤城。可无论如何留恋,它们都只是北方的候鸟,终要南归。

    但他,不是候鸟。

    夜幕沉下,元珩与许征一前一后策马离开宫城。今晚的天灰墨连片,越接近王府天越暗沉。

    刚行至王府附近坊口,就见自己府上的两名侍卫提剑跑来,“殿下,那个杂役跑了!”

    身后的许征心道不好,一扯缰绳,朝侍卫追赶的方向寻去。

    元珩扬鞭,准备立即回府调派人手。

    “嗖——”

    一支短箭突然飞来,直射入马腹,仰脖嘶鸣,元珩瞬间被甩倒在地。

    欲要爬起,颈间忽然出现两把长剑,他抽出马鞭,缠紧两剑带向空中,趁机蹬地而起,将剑一抛,直直插进蒙面杀手的胸口,转身逃走。

    没跑几步,又见十多位蒙面人从天而降,将他死死围住。

    看来,他收留人证之事已经不是秘密,有人用那名“杂役”调虎离山,想要连他也一并解决。

    忽有几支长枪从这些杀手体中穿过,王府的灰衣侍卫举剑冲来,护在元珩面前,与蒙面杀手缠斗在一起。

    很快,安静的街口成了刀剑对弈的修罗场,惨叫声不断。

    这些杀手虽武艺精湛,但他们似乎低估了王府侍卫的身手,支撑没多久便纷纷倒下。

    一侍卫扯开杀手的蒙面巾,将脖颈露出,“殿下,这些杀手颈边刺有鱼鳞纹绣,和我们在京郊所遇的黑衣人不是同一伙。”

    元珩从侍卫手中拿过剑,挑开另一尸体的衣领,一片片鱼鳞盘布出邪魅的纹路。

    是,京郊的黑衣人杀的是吴钦,而今晚这帮人要的是他的命。

    那边,幸而许征已带人将那名杂役捉回。

    厚重的夜幕在越王府上空低沉,堂内烛火在地上照出晦暗的影,杂役被紧绑着手脚,双膝,“扑通”落于影上。

    元珩语调凝重:“怎么突然想跑?”

    那人压抑着慌乱,极力控制抖动的嘴唇,吐出几个字:“想……想活命。”

    元珩冷笑一声:“盛师爷,当初谢义放你走时答应保你一命,但你一出城就遭人截杀。你被他逼的走投无路,才逃到别苑求本王收留,并答应为老夫妇儿子被杀一案作证,将谢义罪行公之于众。怎么,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

    盛师爷说:“有人送信给我,说……说……殿下在朝中无势,只能将我交予御史台,但御史台内有谢义同党,殿下一旦将我交出去,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他咽了下口水,“他主子是谢义靠山的政敌,可以保我不死……”

    盛师爷越说越害怕,颤抖着跪挪向元珩,泪涕直流:“我不知道怎么就轻信了他!我只求活命啊殿下!”紧跟着将头磕在地上“嘣嘣”直响。

    许征揪着他的衣领,一把将人拉回,“送信的人是谁?”

    盛师爷竭力摇头:“不认识,是今早给王府后厨送柴禾的,叫我过去帮忙时偷偷递了一张字条,看完后我怕被人发现就吃了。字条上还写,听到墙外三声雀鸣时便可逃出府,自会有人接应。”

    看管他的两名侍卫交待,他是谎称上茅房,后翻墙出去的,还扭伤了脚。

    元珩冷冷道:“历经此遭,想必你已看清,王府于你而言是最安全的地方。本王既有意保你,就不会食言。”又示意许征,“带下去吧!”

    人已被拖出堂,元珩闪亮的星目中泛出一股幽沉深邃。

    “难道是府上出了细作?”许征上前,“但殿下才刚回来一日,府内之人忙无暇顾,怎会这么快知道盛师爷身份。”思忖许久,浑圆的眼睛又是一瞪,惊道,“是吴钦?他可能在路上就已经发现了盛师爷。”毕竟吴钦是往徐州走过一趟的人,这个线索极易得到。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雷鸣,像是又要下雨了。

    若真是吴钦,他一个六品御史,到底在听谁的命,才会对元珩痛下杀手。

    “马上去查吴钦背景。”元珩吩咐。

    许征应是。

    烛火微莹,将席上挺坐的脊背映得廖落孤绝。

    许征心中泛起一阵心酸,他知道元珩坚持介入此案为的是什么,小心开解:“殿下,倘若此案不成,不是还有别的路可走么?”

    回京前,元珩还派了手下去找一个关键人证。一位是他的贴身私卫林衿,另有一位隐士羽舟,是位身手极好的医女。

    但这二人能否带回结果,尚无把握。

    眼下,三日后的早朝至关重要,他把所有筹谋都压在慕容家那个聪慧的女子身上……

    转瞬,三日里又过去两日,一切安静如常。

    天安殿内,魏帝刚与崔文敬议过事,留他共进午膳,君臣趁机聊起了家常。

    魏帝放下汤碗,“你没问问奕尘,他与安国公家的女公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用问也知道是假的。”崔文敬笑道,“退一万步讲,越王殿下若真的有心结识这位女公子,安国公也未必肯把女儿许给他。”

    魏帝扬了扬眉头,顿时来了兴趣,“怎么讲?”

    崔文敬拿帕子拭过嘴说:“要不是这流言弄的满城风雨,臣都不知道安国公居然有个养在濂州的女儿。这几日才知,他已悄悄把女儿许给了小裴大人。若论门第,堂堂国公府嫡女配一位皇子绰绰有余,可国公爷却偏不往高处走,怕是心有顾忌。”

    魏帝轻嗯:“慕容煜掌北境军权多年,世家大族都想拉拢,但他不喜邀功请赏,不涉党争,很知分寸,朕颇为欣赏,但……”一抹担忧浮上他的脸,“若长此以往,慕容父子军功名望太盛,难保不会生出危险的念头,恐不屑为朕所用啊。”

    他轻叹着摇头,“前日听闻流言时,朕倒觉得慕容氏许给奕尘还真是桩好姻缘,结果让裴家捷足先登了。”话末无奈笑了下,言语间全是遗憾。

    “只要还未过礼,陛下一道旨意,裴家还敢违逆不成?”崔文敬呵呵直笑,他知魏帝说出此言,必已心有此念,呷了口酒道,“慕容氏若能嫁入越王府,确实是一招能解陛下之忧的好棋。”

    魏帝一副愿闻其详的神情。

    “原因有三。”

    崔文敬一贯细水长流道,“其一,于陛下而言,此为牵制其他三族之佳举。如今崔氏势单力薄,以臣一人之力恐难顾全局,若是越王殿下能为您分忧,又有安国公的强大支持,便能为君所用,达到制衡多端之效。”

    魏帝点头,他早有意让元珩入朝是为此,这点,确实说在了他的心坎上。

    崔文敬道:“其二,于安国公而言,此为安抚之佳举。国公爷位高权重,却一向守矩,不偏拢任何世家,足证其忠心。如今柔然贼心不死,北境军仍是中流砥柱,为护北境太平,姻亲之联是为嘉赏,彰显您对安国公的安抚与信任。这便是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注1)”

    “其三,是于越王殿下而言。”崔文敬言语一顿,兀自笑了声,语带怅然,“恕臣直言,臣有私心,想替亡妹为外甥张罗门好亲事。臣听闻,流言传出后,慕容姑娘为证清白,甘愿出家为尼。此等不慕权贵,不献媚取宠的高洁品性,足见安国公教女有方,实为良配。”

    此时,魏帝已是笑容满面,心道这姓崔的老狐狸字字句句都切中要害,未多加思忖,便命道:“传旨,召安国公午后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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