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山腰,已是深夜。除了脚下踩着杂草发出的沙沙声,周围寂静一片。

    “芙蓉,你在吗——”虽然走了半道都不见人影,学徒还是坚持轻轻地喊着,希望能得到什么回应。

    “芙蓉,你在吗?芙蓉——”

    ……

    视野越过纵横交错的枝叶,透出远处深黑泛蓝的天,学徒估摸着现在已到寅时。他快走到山顶了。

    乍然,他心头一颤,停下来顿住了。他看见远处有个在移动的身影。在这寂静漆黑的森林里蓦然出现了另一个人,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他悄悄观察着,那人仿佛在来回踱步,但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而且那人的身形并不魁梧,反而娇小,转身时长发也跟着摆动——这人多半是女子。

    难道是芙蓉吗?

    他不想吓到她,于是从远处开始就踏响脚步,让她知道有人要走过来。

    “谁?”她听到了脚踩枯枝的声音,视线在声音传来的方向紧盯。

    学徒从黑暗中走出,才发现这里已是森林尽头的悬崖边。他看清了那名女子,确是芙蓉没错,才放下心来。

    “芙蓉,我也是想拜在狄令图门下的学徒。”

    “噢……”她看起来心事重重,只是淡淡地自语。

    学徒察觉到她的变化,上前问道:“你……你怎么了?”

    一阵冷风吹来,带起她长长的发丝。她抬起头,神情是如此的绝望。

    “你怎么会过来?”芙蓉开了口。

    “啊……我也遇到了那个小乞丐,所以……”

    “他还好吗?”她没有转过身来,仍抬头望着什么。

    “庙里的老僧收留了他,起码有个吃住的地方了。”

    “那就好。”

    “你的毒……应该解了吧?”他试探着问。

    “毒……”

    她随后念了一句话,语气缓慢,不像是回答,更像是喃喃自语——

    “烈咒难治,毒,乃死故也。缓咒难治,人,乃死故也。”

    这是百年来,饱受毒发苦痛之人对咒毒的解读。由于咒毒只攻元灵,对并无元灵的人族毫无作用,所以这话只在衍柃两族流传。

    大意是说,烈性咒毒一旦发作,毒本身就是致死原因,而死亡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这已经算是很好的解脱。而慢性咒毒就不好说了,它会不断折磨人的身心,甚至摧残人的意志,让人陷于绝望而选择自行了断。可以说,中了慢性毒之人,死亡原因大部分都不是毒本身所致……

    听她这话,意思是……她的毒还没解吗?

    他隐隐不安,急着说:“我带你去找狄令图,没准他还能帮你解毒,就算拜不了师,你也别放弃自己的性命啊!”他仍尝试劝说她。

    “就是他给我下的咒毒……你说,他会解吗?”芙蓉终于别过头来,盯着他。

    那是多么清澈美妙的一双眼,可一频一蹙却满是决绝。

    “如果你相信我,让我为你诊治,或许我能救你!”管不了那么多,学徒想着救人要紧。

    “还真是木讷……”她无奈地笑了,又忽地走到悬崖边。

    学徒顺着她走的方向望去,终于知道她抬头时在望什么了。面前的高山黑影交错,顶部的轮廓却透着微弱光亮,原来那是日出的方向。

    她在等日出吗?但现在离日出应该还有很长时间。

    “缓毒难治,人,乃死故也。”芙蓉重复着这句话。

    “发生……什么事了?”

    “在喝下毒茶的第二天,我原本想上山找药引,狄令图突然出现,说是他父亲狄令鸷要来找我。”

    “狄令鸷……”学徒知道,狄令鸷不仅是狄令图的父亲,还是柃族的先神医。

    “狄令图离开后,狄令鸷便出现了,还给我讲了一些往事。原来他与我师傅是同门,我原还尊称他一声师叔,可他……”没说完,芙蓉竟然无奈地冷笑了一声。

    学徒听到她的冷笑,整个人都怵了,他感觉到她的语调变得低沉起来。

    他能看出,她正对某些事情表现出极大的绝望。

    “他说,狄令图绝不会接受我师傅教过的弟子。”

    芙蓉陷入回忆,狄令鸷的一句句妄语在她脑海中不断重复。

    ……

    “我绝不会接受他教过的弟子!”

    “大家都尊称我们父子俩为‘神医’,而他区区神棍沦落至此,为什么?”

    “告诉你也无妨。没错,当年他的误诊是我陷害的,只有这样,我才能赢过他,才能平步青云!”

    “可惜啊,他临死前都不知道这事,还当我是为他说情的大恩人呢。这么多年终于又碰面了,他竟向我坦白,说早已知道当年的实情……”

    “我原以为已经斩草除根,谁曾想,他还有一个弟子!可笑的是,还没等我找到她,她竟赶着来送死!”

    “你们不是师徒么,中同一种毒死去,也算是圆了你们的师徒一场!”

    “我可得谢谢你师傅,要不是他告诉我,你叫芙蓉,最喜欢芙蓉花,我儿都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光明正大地杀掉你,就像……我光明正大地杀掉你师傅一样……”

    “灭灵咒毒,上古咒毒之一。芙涟子乃解毒核心药引,早灭绝于三百年前。中此慢性咒毒者,自第一日起,不会有机会见到第十一天的太阳——”

    狄令鸷说得激昂不已,仿佛在朗诵多么震撼的诗词。说完,他把头高高扬起,用极其不屑的眼神望着她。

    芙蓉想起,在衍柃边界行医的某日,她上山采药归来,看见桌上有两个空杯。她问师傅是谁来访,师傅说是一个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的朋友。现在想来,自那日之后,好像就是过了十天左右,师傅突然就不行了……

    “所以,他故意让你喝缺了药引的毒茶……”学徒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缘由,震惊之余,对所谓的“神医”父子俩只剩下无尽的厌恶。

    利用她对芙蓉花的喜爱,一步步引诱她喝下无解的毒茶……

    学徒回想起,她喝下毒茶时,是那样的自信勇敢,使得怀有同样抱负的他也充满信心。最后,正是那碗毒茶,扼杀了她所憧憬的一切。

    含冤之人,都已放下过去,不再追究了。而始作俑者,只为平步青云,誓要步步紧逼,斩草除根,一劳永逸。

    缓咒难治,人,乃死故也——

    句中之“人”,究竟是不堪折磨的中毒者,还是残酷无情的下毒者?

    ……

    “你……你就不想着为自己,为师傅,讨回一个公道?”话说完,学徒自己也觉得可笑,低下了头。

    对于狄令图来说,他们只是任意把玩,随手掐死的蝼蚁罢了。

    “比起这个……在离开前,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芙蓉从身后的树洞中拿出一本书册,递给他。

    “这本医书,是我跟随师傅游历各地时亲手撰写的。我原本还想着去请教台岱仙翁,想请他指导相关术法和内容,可惜来不及了……”

    “这些天,我尽量将我的毕生所学写进书里,希望可以传递给后世行医之人。原本想拜托这里的小树灵,等它修炼成形,将书中记载传递出去,然后再帮我去请台岱仙翁,洗清我师傅的冤屈。现在你来了……那我拜托你,你帮我完成这一切,好吗?”

    芙蓉这一番话,说得辛酸苦楚涌上心头。学徒一时间哽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连忙接过书并收好。

    他留意到她收回去的手,已经有光零细碎在闪动,这是柃族临死前的征兆!

    “你……你的手!芙蓉!”学徒惊觉,现在是盛夏,即使才刚过卯时,天就初亮,很快便破晓了!狄令鸷说,中毒者……不会见到第十一天的太阳……

    “天要亮了……”芙蓉眺望着远处群山边的轮廓逐渐清晰,她虚弱地笑了笑,说着:“我偏要,看到太阳……”

    “芙蓉……”见此情此景,希望和绝望的情绪交杂而起,学徒的泪早已在眼眶中打转。

    他想救她,想做点什么留住她,可惜无能为力……

    借着天光,他擦擦眼泪,走上前,努力地想要记住她的模样。

    平明露滴垂红脸,似有朝愁暮落时。轻束长衣挽宽带,原是深红变浅红……河倾月落,她仍未等到破晓。

    微风带引,长发扬拂,衣摆轻飞,清冷如梦,碎闪浮跃,顷刻消散。

    极大的震撼……学徒很久才回过神来。他努力擦拭眼泪,翻看着手中的医书。

    医书仍未写完,断在了某句——

    断句赫然写着:“芙涟子,叶草层层,似水芙蓉,涟漪泛起……”

    ……

    天将拂晓,远处泛起丝缕金光。“那时也像现在的天,也像现在的时刻,她离开了……”。

    方掌柜望着远处喃喃:“故事结束了,请回吧。记得……带上姜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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