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

    乱军之中。

    常言道,覆巢之下无完卵。如今北胡兵败如山倒,皇帝的大帐就也成了乱糟糟一团。

    偏还有接二连三的传令兵,不合时宜的往里冲。

    “报!曜国三万骑兵突袭,破我军于闸口!”

    “报!潼关失守!”

    “报!荆城失守!”

    “。。。”

    催命似的战报中,忠心耿耿的臣属兵将牵马的牵马,挂甲的挂甲,一齐涌上来劝道,“大王!曜军就要打来了!快撤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总还有回来的时候。”“快走吧!”

    说的话虽然都有道理,可眼看着刚刚到手的大好河山丢掉,任谁都不能轻易地说放弃就放弃。所以向来勇决的北胡皇帝被部下苦劝着上马时,竟还一步三停的频频回顾。

    这不回头不要紧,一回头倒正撞见无人看顾,在半倒的营帐角落阴影里低声啜泣的君华。

    君华虽然远道而来,与北胡皇帝相处的时日尚短。但到底是他的亲外甥,有血脉相连,非到必要时,自然难以舍弃。何况这兵荒马乱的地界,若将君华丢下,恐怕顷刻间性命不保。

    北胡皇帝一念至此,就翻身下马,上前抱起了缩成虾状的君华。

    君华早把粉团般的小脸哭得皱成一团,显然害怕的厉害。见到有人抱他,也不管究竟是谁,就小手一抬,搂紧此人的脖子哇哇大哭起来。

    从来稚子悲声最惹怜,任凭北胡皇帝再硬的心肠,此刻都忍不住有一瞬柔软。可他既不懂得哄孩子,也不会温和言语,只能边抱着君华上马,边硬邦邦的低喝道,“不许哭!再哭就把你丢在这儿喂狼!”

    君华听见喂狼,吓得嚎啕骤停,强忍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啜泣,委屈的抓着北胡皇帝的前襟抽噎低咳,“呜。。。咳。。。”

    随行军士见状,多不解的出谋划策道,“大王若将他带回北胡,恐怕曜国皇帝不肯罢休。不如就此送回去,还可以趁机当做议和的筹码。”

    北胡皇帝深知属下所言不错,可一低头看到在怀里磨蹭的君华,就升起阵阵难以言喻的不舍。但他不会也不能说出实话,就梗起脖子,大言不惭的谎喝,“难道我怕那个曜国小儿不成!就算掳走他的皇子,他又敢如何?总有一日,本王要踏平曜国!”

    士兵们刚打了败仗,心气都正低落烦躁,闻听大王要掳走敌国皇子,不禁大受鼓舞,都振臂支持道,“大王威武!”“踏平曜国!”“扬我天威!”

    如此轰轰烈烈的一串暴喝中,马蹄隆隆而动,带得沙尘起了又落,渐向北国而去。

    边城。

    在奔逃的胡军身后仅仅数十里处,是势如破竹的大曜军队。

    最前方跨坐骏马,身披银甲红袍的将军,自然是武将中的新秀严祯。

    近日接连打了胜仗,军中士气格外高昂,几乎都在期盼着即将到来的嘉奖。不过高兴归高兴,行进时却依旧个个谨慎。虽说胡人已经败退,但所遗留的散兵游勇,军马物资,还有片片狼藉,尤其再加上乱兵过处,多会遗留断后的埋伏,都是不得不小心收拾的烂摊子。

    夹在大军中间,处境还算安全的两个小兵抱着兵器,趁机窃窃私语起来。

    “诶,你说咱们严将军咋老是冷着脸呐?”

    “是啊,按理这打了胜仗,不但能封官受赏,还能回京跟妻儿团聚,换谁谁都得高兴疯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严将军的夫人舞阳公主,生性极为凶悍刁蛮,说不定将军就为这个不高兴。”

    “可我听说公主貌美如花,长得比天仙都俊。”

    “嘿,再俊能比得过咱将军?”

    “王二狗,你小子啥时候学会看男人俊不俊了?可别是憋的太久,憋成断袖。。。”

    “呸!扯你娘的犊子!你才断袖,你全家都断袖。。。”

    “。。。”

    这两个小兵离严祯并不太远,偶尔北风刮过,就能飘得只言半字入耳。

    严祯并没有回头呵斥他们,反倒随着哒哒的马蹄开始出神。

    正如那两个小兵所言,他冷着脸确实是因为不高兴。经常冷着脸,是因为经常不高兴。

    可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总是不高兴。

    舞阳确实是美人,又给了他驸马的地位,甚至还抚育着他素未谋面的幼子,倘若再加上这场漂亮的胜仗和即将到手的封赏,他也算是功成名就,妻儿荣光,达到令世人艳羡的所谓的圆满了。

    他该笑,该骄傲,该无比的快乐才对。然而,他已经很久都找不出笑的理由了。

    倘若真要去想,去想上一次真正的欢笑,那应该还是十几岁的少年时。

    虽然正值严家败落的艰难日子,又被陶家退亲,可他却出乎意料的常露笑颜。其实严家说是败落,好歹父亲保住了性命,没有受太多罪;和陶家的亲事作废,英云的情意却没有作废–––甚至可以说是更深。

    有时偷偷的见面,英云就陪他骑马踏青,四处游荡。虽然他们都恪守男女大防,没有什么过分的亲密,那也真是人生最难得的,极惬意而情真的时光。以至于后来无数次反复想起时,仍会勾起唇边一点微笑。

    所以他极为坚定地相信,只要打拼出一点成绩,重新振兴家门,他和英云终归不会分离。

    可惜世间的事,永远不会十全十美的合人心意。当年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身着绿衣,在他身后远远挥手送别的少女,会被永远隔在高深莫测的宫墙之内,成为不可望亦不可及的嫔妃。

    其实严祯自己也很清楚,总是沉浸在回忆和妄想中,是一件愚蠢而又可怕的事情。一旦不切实际的贪念和怨恨堆积过度,就会酿成呼啸的,毁人毁己的灾难。

    就好像,他每次这样紧紧握着缰绳时,都会有一刹的挣扎–––如果就此拥兵造反,趁势南下,是不是就能得到所有他想得到的东西?

    然而一切都不会像想象中那么容易。

    即使他能说服自己,做一个不忠不孝的叛贼逆子,能顺顺利利的得到江山,登上帝位,也不能改变已经被改变的事情–––英云子女绕膝,仿佛全然移情于皇帝,未必还是当年的英云;舞阳和幼子,他纵无感情,也不能全然舍弃;还有更多更多今非昔比的潜移默化,早已脱离他的掌控。

    现在最明智的抉择,自然是做一个忠臣良将,贤夫孝子,回京接受他的高官厚禄,与父母妻儿团聚,然后永远抹去该忘怀和不该忘怀的事。

    可人间最难做到的,就是看起来最应该做,也最简单的事。

    任凭他在沙场如何杀伐决断,明智已极,此刻亦全无力挣脱这重重困境,只能将眉心越蹙越紧,心事越搅越乱。

    好在人间还有一桩美事,就是冥冥之中,上天或许会帮你注定一个让所有烦恼烟消云散的结果。

    所以当军队经过一座无名的小山丘时,茫茫的蒿草丛内就‘飕飕’破风而出数支羽箭,光亮崭新的箭头上,还反射出因淬毒而微紫的幽光。

    电光火石,迅雷不及掩耳,都难以形容这几支箭的来势之快,快的甚至有些诡异。若真去较真的话,必得是大曜新制的反曲鹿筋弓,才能射出如此迅疾的箭。

    不管是谁的箭,终究还是刹那穿云,闪烁而来。

    身边的副将们未及反应,立时伤倒二三;小兵们慌忙乱喊防备,个个提刀举槊,如临大敌;最重要的,是中间那支箭,竟然锋利到‘唰’的刺穿银甲和护心镜,直直从严祯的心口对穿而过。

    “将军!”

    “严将军!”

    “。。。”

    严祯落马时,伴随着一股股鲜血喷涌而出的,是无数兵将的哭喊。

    其实,以他的反应和身手,即使不能完全躲开此箭,也绝不会被伤及要害。可仿佛有鬼使神差般,他竟然还往上凑了凑,好成全这最合适的位置。

    眼前越来越黑,耳边越来越静–––最后一点意识还残存在失控的躯体中时,他只是默默的想,或许,这才是他真正渴望的,完全的解脱。

    皇城。

    凝香宫。

    秋冬之交的寒风一过,最后几片残留在枝头的黄叶也飒飒落净,只留下光秃秃的枯枝,在窗纸上打下狰狞的乱影。

    刚刚转醒的宁贵人脸色惨白,正直愣愣的大睁双眼,盯着不断晃动的树影出神。

    萱儿捧来瓷碗,里面的黑色药汁飘着阵阵苦涩的水雾。她迟疑了刹那,才低声近前相劝,“娘娘,该喝药了。”

    宁贵人似未耳闻般,仍向榻内侧着身。

    萱儿叹了口气,不肯放弃道,“这药都重熬两回了,娘娘好歹喝一口半口的,就算不可怜奴婢们来回劳动,也得为自己的身子着想啊!”

    宁贵人犹自无言的缩在丝被内,因久睁而干痛发红的眼角极快的滑出两行热泪,顺着苍白的侧脸渗进了绣枕。她攥紧被角,终于挤出沙哑的声音,“我不喝。”

    朕踏进殿门时,听到的恰是这几个带着撕心般痛楚的字,不禁心生怜惜。

    见宁贵人似乎没发觉朕的到来,朕便摆手示意侍婢们免礼,缓行至床边坐下,抬手去抚宁贵人憔悴万般的侧脸,“爱妃如此不顾惜自身,朕看了也心疼。”

    宁贵人似乎铁了意不开口,依然紧紧抿着丹唇,将整张俏脸都绷成冷硬的弧度。

    知道她刚经过一连串打击,又病的沉重,朕也不跟她计较,只轻轻抱她半坐起身,放在朕怀里,才从萱儿手中接过药碗,慢慢的盛起一勺喂她,“朕亲自来喂,爱妃好歹尝尝,嗯?”

    见宁贵人仍是无动于衷,慷慨就死的模样,朕也懒得继续哄她,就搁下药碗,冷声道,“想回北胡吗?”

    宁贵人立时转过头,震惊而难以置信的用通红的双眼看向朕,“皇上。。。”

    朕露出一个苦笑,将她搂的稍紧了些,“其实,朕一直知道,你非但心向故国,还和宸贵人合谋,想要朕的性命。虽然朕还好好活着,让你们的心愿落了空,但如今北胡已败,你留在后宫也是枉然。事已至此,你若想留,朕会善待你,若想走,朕也不会阻拦。”

    “不!”

    宁贵人出乎意料的低喊一声,忽然反手抱住了朕,“不。。。臣妾不走。。。臣妾不离开皇上。。。”

    这下连朕都有些惊奇,“怎么?你竟不愿意么?”

    宁贵人哽咽道,“臣妾没想到。。。没想到心心念念的兄长,竟会为。。。为一点虚无缥缈的野望,置臣妾和君华于不顾。。。臣妾对他,已经彻底心寒。即使相见,恐怕早不复兄妹亲情。。。从今以后,臣妾对皇上绝无二心,请皇上明鉴。”

    朕轻轻颔首,“好吧,你愿意如何,朕都随你。不过,既然爱妃已经决定留下,怎么还不肯喝药?”

    宁贵人扯着朕的衣襟,终于忍不住呜咽起来,“呜。。。臣妾想君华,想的心都要碎了。。。臣妾想要君华回来。。。呜。。。求求皇上,求皇上把君华要回来。。。”

    朕不禁叹了口气,“君华也是朕的皇儿,朕怎么会将他弃之在外呢?朕早就命使节前去接应,可你的兄长斩了使节,不肯归还君华。如今两国仍是剑拔弩张,若要强取,恐怕又惹战事。。。不过你放心,等过上两年,朕会再派人去接的。”

    宁贵人虽然失望,闻言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哭着答应,“是。。。”

    她既回心转意,朕便不再吝惜随手施予的一点温柔。见萱儿用丝帕替宁贵人抹了泪,便接回犹热的汤药,重新哄道,“来,爱妃吃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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