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官!您听俺解释,俺只是个发现者,事绝对不是俺干的,不信……”四五十岁一身粗衣麻布的中年胖男人几乎把实习警当成了救命稻草,死死拽着他的胳膊。

    胖男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差点蹭到人衣服上,就差跪下对天发誓。

    实习警咬着牙忍受手臂被拽着的疼痛,一边扒拉开男人的手,一边冷静安抚:“您放心,公安机关秉公执法,只是带您做个简单的笔录,和您没关系的话,也不可能就因为您报了案就给您随随便便按个罪名的……”

    “嘶!”实习警猛然倒吸一口气,咬着牙露出一个不失礼貌的微笑,“您松松手……”

    男人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慌松了手,紧接着又是道歉。

    警戒线外呼啦啦围着一帮子村民,侧着脸窃窃私语,胆子稍微大的还举起来手机想要拍照。

    “别拍了,别拍了!”值外勤的民警小哥抬手挡住手机摄像头,厉声斥责,“警察办案,不允许私自拍照!”

    旁边几个小伙趁机偷拍了几张,猫着腰就要逃离现场,被民警小哥眼疾手快拦了下来,盯着他们把手机里照片统统删干净了才皱着眉厉声教训:

    “拍了照发网上做什么?年纪轻轻的做什么缺德事?”

    几辆印着岳清市电视台的车辆鸣笛驶入,车门哗啦一开,四五个摄影师和记者扛着长枪短炮哗啦啦一拥而上,摄影师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通拍摄,女记者握着话筒,背对着现场开始报道,还转头试图寻找一个刑警获取更多的信息。

    刑侦队二组组长易嵩礼貌推开记者快怼到他脸上的话筒:“案件还在侦破阶段,请不要进行报道。”

    女记者不死心,据理力争:“我们电视台是拥有对社会事件的报道权的!”

    拿笔的不好惹,易嵩生怕他态度差一点、多说两句,明天就能冒出警察态度差、暴力执法的头条新闻,然后被顶顶顶头上司一通斥责、罚上几千字情感饱满、真挚诚恳的检讨书。

    于是他严肃而礼貌地再次重复:“案件还在侦破阶段,请不要进行报道。”随后挥挥手,示意旁边的民警拦着在拍摄的摄影师。

    舒辞向维持秩序守在警戒线外的警员出示了自己的警官证,随即撩起封锁线弯腰踏入现场,接过易嵩递过来的白色手套套在手上,正打算开口说话,不远处就传来一道冷静的女声——

    “疏散群众,把警戒线再往外拉300米,封锁所有上山的路。比对市内失踪人口记录和城市DNA数据库,尽快确认死者的身份。然后通知当地派出所把现场20公里内所有商铺、马路边包括居民自行安装的监控的一个月以内画面全部拷出来送到岳清市公安局刑警支队……”

    舒辞抬眼看去,不远处正在发号施令的女人五官立体,眼窝中的琥珀色眼睛凌厉,鸦羽般浓密的眼睫毛在她脸上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鲜红而薄的嘴唇一张一合。

    她的个头不矮,目测有一米七,身形纤细,但站在人均身高180的刑警队里丝毫不显瘦弱,一身笔直蓝色警服反倒格外有气场,扣子严谨地扣到领口最顶端一刻,修长漂亮的手被包裹在警方专用的白色手套之下。

    云景兰,副支队长,一个星期前空降岳清市公安局刑警支队。

    在场的警察有几十人,做临时笔录的做临时笔录,拍照留证的拍照留证,各干各的活,只有少数人在舒辞进入现场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下意识动作一顿。

    其余的人察觉到不对劲,跟着看过来时,说到一半的话梗在喉咙。

    刹那间现场鸦雀无声。

    不明所以的当地派出所民警迟疑地环视着周围,一时竟然也不敢出声。

    一瞬间的寂静让云景兰皱起了眉头,顺着周围人目光的方向看去,一眼就看到了刚刚赶到的舒正支队长,眼皮一跳,眉头紧锁。

    一副看上去很不爽的样子——事实上只是她下意识的反应和伪装。

    云景兰才来岳清市公安市局一个星期,据说是他们顶顶顶头上司亲自带进来的。

    一个团队能够高效漂亮的完成任务离不开内部成员之间的默契,而刑警这种时间受到严格控制、内部需要默契的,她一个新人与支队其他人显得格格不入。

    最关键的是,她明明只有25岁——也就比刚才还站在那里安抚老乡的实习警大了两岁而已,但她现在却是市局刑侦副支队长,而且入职一个星期,她的表现几乎没有什么太出彩的地方。

    暗地常有警员会质疑起她是否真的有担任副支队长的能力。

    可云景兰毕竟有着副支队的职位,警员们不会不听她的安排,但只要两人同时出现,所有人都会下意识把目光投向舒辞。

    舒辞面色如常,没有蹦出半个反驳的字眼。

    他三两步走到尸身旁,蹲下查看还有小半截埋在土里的尸身:“什么情况?”

    他抬眼看向刚才蹲在尸体旁边拿着笔在报告上记录的法医同志。

    姜昇法医火速递上自己的初步尸检笔记,边说边用笔帽指着尸体上的痕迹:“死者为男性,年龄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尸体出现白骨化,死亡时间在四到五周之间。生前着装为白色棉质长袖和黑色粗麻长裤。”

    他指着尸体的后脑勺:“头骨后侧有骨裂,创面大,周围有扩散裂痕,为钝器击打伤,初步判定为致死因为脑部受创引起的窒息死亡,同时胸腔第三根肋骨上留有锐器划痕,同时死者全身存在多处骨裂,多为棍棒留下的击打伤。致死因为死者自身难以造成的,因此可以排除自杀。”

    舒辞有意让他的这位新副手表现自己:“你觉得这是意外还是谋杀?”

    “谋杀。”云景兰有理有据道,“尸体发现地位于山脚处,地形较为平坦,往西200米就是马路,如果这里是第一现场,人来来往往不可能到现在才发现。前两天刚下了一场暴雨,山上发生了泥石流,因此初步判断第一现场在山上,暴雨之后尸体随泥石流被冲下山。而且死者身上除了致命伤,还有大量棍棒击打伤,合理推测其生前曾与人搏斗。”

    她顿了顿,又道:“但也无法排除是意外,清水山尚未开发,山路崎岖难行,存在死者意外跌落死亡的可能性。”

    舒辞:“小宋!”

    “哎哎!”刚才还在安抚老乡的实习警宋轩飞奔而来,拿出笔记本就开始报告,“报案人是早上六点钟出来干活,手里提着农具,傍晚六点三十分路过时闻到一股刺鼻的腐烂气息,随行的狗也在往现场狂吠,他一时好奇就往这边过来了,看到一堆土堆就用手里的农具扒拉了两下看见了白骨就立刻报警。”

    “老大!”易嵩牵着一条警犬过来,“前几天刚下过大雨,现场痕迹和残留的气味都被破坏干净了,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足迹、血迹,也没有发现可能的作案凶器。”

    舒辞迅速作了判断:“一组在附近走访,询问附近居民这一两月内有没有见过死者什么行迹可疑的人,二组、三组先回局里,法医进行二次尸检,”

    “是!”

    易嵩和宋轩迅速转身回到各自岗位,把支队长命令传下去。

    云景兰沉默了许久,终于若有所思地开口道:“舒队觉得我们是否要申请调遣异族侦查队过来帮忙?”

    舒辞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

    大约一千年前,异族开始在这个星球上活动频繁,人类王国几经曲折,最终演变为如今的枫杨共和国——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千年前异族的那位最高首领居然是共和国的开创者之一。

    如今那位殿下退居二线,将手里的大部分权力分给异族各部落的首领,同时异族与人类之间达成共生协议,随之而来的是梵天殿和焚天宫两个组织的成立。千年来枫杨共和国的中央政府、梵天殿、焚天宫相互制衡,维系着人类和异族之间平衡。

    而异族侦查队是梵天殿下属的特工队,专门供各级行政部门调查使用。刑警队申请调遣异族侦查队需要刑警队正、副支队长的签字。

    云景兰解释:“如果第一现场是在山上的话,山上的范围太大,也没有监控能为我们提供嫌疑人的信息,山脚处的村民更未必能够有机会看到,而且山路崎岖,我们搜寻的难度大大增加,异族拥有与动物沟通的能力,能为我们的侦破工作提供很大的帮助。”

    舒辞一转身对上云景兰的眼睛。

    他第一次见她时就产生的怪异感再度涌上心头,怎样都挥之不去。

    但他又无法解释究竟奇怪在什么地方。

    他愣在原地,剑眉微蹙:“……”

    云景兰:“您觉得呢,舒辞队长?”

    舒辞,今年30岁,据说五年前完成一次任务之后曾荣获个人二等功,之后调职到岳清市刑侦支队,三年干到刑警队副支队长,一年前前正支队长因病伤退,他顺理成章升职为正支队长。但是大多数人只知晓他曾获得过整个荣誉,鲜有人知他究竟执行过什么样的任务。

    他平日里大多呈现一副懒散模样,脸上常年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意,现在却双唇紧抿,露出一副认真思考的神情。

    云景兰她往旁边跨了一步,这个角度刚好能挡住后面的其余视线,下一秒她仰起头注视着舒辞那双眼睛,看似温和的神情不自觉流露出一点锐意——

    舒辞心头的那股怪异感更加浓烈,隐隐觉得仿佛在哪里看见过这种表情。

    顶头上司和顶顶头上司似乎陷入一种僵持状态,面对面站着谁都不肯退让一步,流动的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凝固成寒冰,尖锐得连肺部都感觉到隐隐地疼痛。方圆十米内都能感到两位队长之间尴尬又紧张的气氛,周围刑警察言观色。

    易嵩无声地拽紧手里的训犬绳,嘴角一抽:“这两位不会是打算在今天打起来吧……”

    宋轩比较老实:“……万一打起来了我们拉谁啊?”

    舒辞摸了摸下巴,认真考虑几秒之后:“你说得有道理,回去我会提交申请书的。”

    云景兰点点头,神情里那一点锐意又藏了起来,神情正常挑不出半点毛病。

    舒辞再度垂下眼帘。

    小半部分埋在土里的尸体已经腐烂得出现了部分白骨,身上黏着湿漉漉的泥土,面部已经腐烂得看不清具体的容貌长相,蛆虫蠕动着从尚存的肌肤里爬出,蠕动着又钻入腐肉之中,肉眼可见的几只飞虫萦绕在周围。

    冰冷腐败散发恶臭。

    无论生前他是什么样的人,也都曾经活生生地存在在世界上。

    舒辞似乎想到了什么,情绪一瞬间跌落下去,只一言不发地协助法医把尸体装进裹尸袋。

    外面围着的群众已经被疏散了,现场安静得只能听到外勤队收拾东西窸窸窣窣的声音,偶尔几道风声掠过耳畔,携着田野间的虫鸣奔往远方,鸟雀展开双翼低空掠过田野,自喉咙间溢出几声清脆鸟鸣。

    夕阳垂于天际,漫天的红霞笼罩。

    现场已经初步勘查完毕,警戒线依然保留,留下的一组沿着现场周围确认没有遗漏的点并对周围居民进行走访。

    舒辞下了收队的命令。

    云景兰回到车里,她脱下已经脏污的白色手套,修长纤细的手指揉着眉心,眼皮一抬,这个角度恰好能从车的后视镜里看见舒辞上了警车。

    “跟着舒队的车开回去局里。”她对着开车的实习警说。

    “好的,云副队。”

    车辆启动,一大批警车沿着下坡路驶入宽阔大路,马不停蹄地赶回刑侦支队继续夜晚的工作。

    云景兰缓缓呼出一口气,琥珀色眼底映照出后视镜的模糊轮廓——她的目光依然紧盯着舒辞所在的警车,唇边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适才两人离得不远,舒辞探究打量的目光是在让人难以忽略。

    她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出大片场景——

    枫杨共和国与异族某部落的交界边境山区,一排排低矮的铁质房藏于山林之中,十来个面目狰狞的高大男子手持机关枪、腰间还别着手枪在巡逻。

    忽而传来一声巨响,某个铁皮房被炸得稀碎,还在巡逻的守卫被爆发的气浪掀飞几十米,啪的一声坠落成一滩烂泥,灼热的铁片裹挟着尚且滚烫的尘土劈头盖脸地砸下,紧接着激起一阵阵滋啦的烧灼声,火舌滚烫,舔舐着土地留下漆黑的吻痕。

    紧接着两侧分别响起直升机的轰鸣和异族人的低吼,几秒之后,枪声从某处爆发,亡命徒呐喊起来,挣扎着想用手中枪为自己杀出一条生路。

    而那爆炸的铁皮房废墟之下,竟然有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踉踉跄跄地跑出,鲜血混在着尘土糊在她的脸上,细小尖锐的砾石在他翻开的伤口上反复摩擦。他弯腰捡起扔在地上的枪,咬牙忍下去全身各处传来的剧痛……

    “舒辞……”云景兰低声念着上司的名字,“真的是你偷走了它吗……”

    她的声音飘向窗外,随着呼啸而过的风越过广袤的大地,盘旋着溶于气流之中。

    “云副队,您说什么了吗?”

    实习警显然没能听清她的呢喃,又担心是没听见命令会挨了骂,小心翼翼地又问了一遍。

    “没什么。”云景兰靠在椅背上,微微合眼,用温和的语气:“不出意外回去又要加班,晚点我会给你们点夜宵,”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算我私人给你们的补贴。”

    实习警欣喜若狂:“谢谢云副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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