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本章可搭配bgm——《死亡》林海(音乐很美,值得一听)

    暮霭四合,霁月初升,殷商王家宗庙自带沉郁莫测的庄严与神圣,昂然立于巍巍苍穹之下,仿佛自带一双无形的眼睛默默注视着王城内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屋檐之上,宫墙之间,两个少年趁着天色昏沉、人定初歇,身手矫捷地顺着树冠翻过了宗庙与内宫之间的高墙——他们正是休沐日出了大营的姬发和辛甲,受殷郊之托翻入宗庙来见被罚禁足的殷姝。殷郊本也要来,但姜夫人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做,在他为小妹被罚而“撒泼打滚”求情了一番后,接连两月的休沐都被勒令关在宫里严加看守,只许写字练琴,“在大营都玩儿野了,让他磨磨性子,静静心”姜夫人原话道。

    最后,终是姬发怀揣着好兄弟的殷殷期望前来看望禁足中的小妹妹。只见他带着辛甲敏捷地从墙头跃下,轻手轻脚地穿过漫长的甬道,左顾右盼拐着弯儿地想躲过一队新换岗的夜间巡逻侍卫,慌不择路间,闪身进了一个黑黢黢的破旧小院。

    待那队侍卫走远,二人才松了口气,方觉这处庭院幽深静谧得骇人——初上的冷白月光照出院内的破落杂乱、遍积灰尘,除了堆放着沾染蛛网的旧杂物别无其他。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准备抬腿走人,却被身后院子里突然传出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岐周贵客驾到,有失远迎,请恕在下不敬之罪!”

    姬发和辛甲双双吓了一跳,忙左右看去却不见一人。姬发壮胆问道:“什么人?”

    那把苍老而洪亮的声音不答反问:“敢问二位可是寻那位禁足于此的女王孙,正苦于找不到她的住所?”

    “别装神弄鬼的,你到底是谁?!”姬发努力定了心神又道。

    “我是谁不重要……二位贵客,殿下住在西北侧的桑梓宫偏殿,沿着甬道向西走到尽头再右转便可看见殿门。”

    主仆二人都愣了愣,没想到这样突然地得到意想不到的答案。终是姬发先反应过来,朝庭院内作了一揖,朗声道:“那便多谢您指路!”随后扯着辛甲快步往西北角跑去。

    待二人翻墙溜入宗庙西北侧的桑梓宫,只见院内寂静索然,偶有夏日虫鸣低吟与零星的萤火之光。偏殿的轩窗隐隐透出内室的明亮摇曳的烛光,灯影朦胧间,映照出一个侧身跪坐于案几前的少女身影于窗纱之上。

    少顷,只听偏殿边的耳房门吱呀一声响动,闪身转出了一人端着托盘,正是那日在街上见过的小舟姑娘。她似乎是要进屋上茶,却在走至殿前廊下时猛地注意到了院中直愣愣站着的两个黑色人影,吓得几欲大叫。

    辛甲忙上前蹿了两步,抢先捂住了小舟的嘴,低声道:“小舟姐姐别叫,是我辛甲!少主和我奉王孙殿下的嘱托溜来看姝殿下!”

    小舟也认出了这位“扭脚壮士”,她先是不出声地对辛甲点了点头,同时眼神示意他可以把手放下来了,随即一张脸涨红地小跑进入殿内,连茶盏和托盘都被遗落在了廊下。

    姬发依稀瞧见殿中影影绰绰的烛光照耀下,小舟躬身在那名跪坐的少女耳边低语了几句,那少女一下便站起了身,与此同时小舟也从大殿门后轻巧地转出来,依旧羞红着脸,却是笑吟吟地朝姬发二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赶紧进来。

    姬发和辛甲二人喜气洋洋地跟着她从半开的殿门闪身进去,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殷姝早已起身从内室的桌案后走出,眉目欢欣却依然语带嗔怪道:“你们怎么来了!哥哥也真是,自己脱不了身就要你俩单独出来冒险。幸亏今夜是小舟陪我,若是不认识你们的,被抓住可怎么办?”

    “我才不怕呢!他们抓不到我们,要抓,也得是我抓他们吧!”姬发嘴唇略略撅起,骄傲地扬了扬下巴。随即他想起了那个指路的神秘人,忍不住凑上殷姝的耳边,将当时奇怪诡谲的场景复述给殷姝听,谁知她听后非但没觉得惊奇怪异,反而笑了起来。

    “原来是他,那还真是碰巧帮了大忙。这老头是先王在位时于宗庙里养的专事解卜的贞人,几十年过去,那批贞人老的老死的死,就剩他一人还留在这儿。但据说十几年前他就有些走火入魔,自称开了天眼,每日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时说着说着便发起疯来……他不疯的时候还真挺神的,就算整日闭门不出,也能知道许多事情,特别是我母亲的许多事他都说对了,也真是奇了……”殷姝感叹到一半突然止住话头,像是想到了什么两颊微红,随即匆匆换了个话题道:“你们这次冒险前来,可是哥哥有什么要紧的口信或东西要带来?”

    “啊?没、没什么,就是他被姜娘娘禁足了来不成,捶胸顿足的,我便自告奋勇替他来……来看看你。”姬发说着说着,似乎又变回第一次见殷姝的模样,眼睛开始左看右看,时而偷瞄一下她。似是怕她失落和羞恼,他立马殷切补充道:“你要是觉得闷,咱们出去到街市上玩怎么样?我们来的路上听说今夜西市有皮影戏班子,我和辛甲可以带你们翻墙出去,不必担心宫门下钥。”

    殷姝的眼睛霎时间被点亮,本想责备他们的话语立马咽了回去,直说:“那你可得说到做到,走走走!不过也不一定翻墙……宗庙内养了各类祭祀用的飞禽走兽,咱们可以从后院墙的狗洞出去!”

    皓月清辉之下,华灯初上,照出街头巷尾灯影幢幢。西街市集里闹中取静之地支起了一张大白布,透过布后澄亮的烛火灯明,各色皮影小人在纯白的影布上演绎或悲或喜的人间戏。姬发拉着殷姝溜进观戏人群,找了个位置还不错的空座。他们向四围瞅了瞅,发现一同来看的大多是些小孩子或是青年男女,通过偷听身边人的低声交谈,二人得知今天演的是酿酒女与金银匠的故事。

    戏班的人稳坐于影布之后,通过木棍操纵着手里的皮影小人,唱念做打之声好像自遥远的天边传来,再透过影布传入观众的耳朵,一下一下地击打在殷姝和姬发的心里。

    “很久很久以前,在朝歌城门脚下,有一个开酒坊的姑娘,人们都叫她沅妹。沅妹酿的酒香醇甘甜,许多远方的客商慕名前来,就是为了喝到一壶她酿的米酒,能够解渴解乏、愉心悦情。据说有瞎子喝过她的酒,能双眼复明;有哑巴喝了她的酒,能开口说话!沅妹的佳酿太过出名了,连王宫里的陛下和娘娘喝过都赞不绝口,赏了许多金银珠宝送给她。

    “有天,从遥远的西州来了位年轻的客人名叫付良,是个制作青铜器的金银匠。他的铸造雕刻手艺非凡,应召入都就是为了给陛下制作新的酒器。他也来到了沅妹的酒坊,神奇的是,他能用灵敏的舌头尝出同一种酒不同批次的细微差别,能感知到琼浆玉露背后的每一粒米粮、每一滴清水,甚至是每一缕阳光、每一阵清风的故事。他与沅妹一见如故,二人于月下畅谈。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他们相爱了,并私定终身。

    “付良入宫后,很快便打造出了一对酒爵,其上雕刻了一对栩栩如生的凤凰——此鸟雄鸟曰风,雌鸟曰凰。凤与凰各在一只杯盏上一起凑成了一对儿!付良制作这对酒爵是特意为了献给陛下和娘娘,心里想的则是期盼自己和沅妹也能如凤与凰长相厮守。

    “然而好景不长。烽烟四起,外敌来犯我大商,朝廷不得不秣马厉兵前去迎战,并颁布了征兵令。几轮征召下来,付良即使身为王宫工匠,也在征兵名册之内。他那双灵巧的,能雕刻出精美酒器的手,如今也要熔铸兵器,拿起刀剑上战场杀敌了。”

    “沅妹,我要远征边疆,上马杀贼!”影布上的付良摇身一变,成为持利剑着铠甲的百夫长,正对着身着青衣的女子作临行前的分别,背景的箫鼓之音随之骤然急促紧张。显然,外敌之危机已急于星火、迫在眉睫。

    “那我就在朝歌城下,酿好酒等你凯旋。”沅妹亦同他依依惜别。付良随即身骑战马奔赴沙场。

    突然间,一切乐声、鼓声、人声皆戛然而止,影布上的小人亦停止了动作,只见皮影戏班主探出头来朝观众作揖道:“各位贵客,今日之戏到此为止!预知事后如何,请待下回分解!”台下观众纷纷怨声载道,只说这班主狡猾无比,却也无可奈何,待戏班的几个后生出来拿竹篮收钱时投了几枚贝币便走了,等下个月的初一、十五有集市时再看。

    殷姝和姬发钻洞而出时走得匆忙,没带侍从,身上自然也没钱币。姬发登时觉得自己即将闯祸,要是两人被扣在这里该如何是好?于是紧张地上前一步护于殷姝身前,开口对那几人道:“几位兄弟,我们出门时候走得匆忙,未带钱财,能否先赊账……”话音未落,只见殷姝默默摘下了头上的一枚小巧的蔷薇珠花递了过去,问道:“这个够两人的吗?”

    那几个后生见他们二人着锦衣华裳且气度不凡,已明白必不是平民白丁,又见他们如此随意大方地拿贵重之物抵债,更是喜不自胜道:“够了够了,完全够了!您二位下次来包场都够了!”言毕像是怕他们后悔一般,立即接过珠花溜走了。

    姬发一脸歉意和羞窘地看向神色似有愁容的殷姝,本是好意带她出来,却不想连累她折了一只珠花。然殷姝根本不在意这些,她一颗心全然陶醉在未完结的故事里紧紧高悬。此时两人正在回宗庙的路上并肩而行,她忍不住伸手捏住了姬发的袖口,只轻声问道:“你说,付良将军能平安回来吗?”

    姬发微微一怔,霎时明白了她如此神色原只是因为皮影故事里的百转千回,犹豫了一下便伸出手轻轻盖上了她的衣袖,扭头看向她的双眸认真道:“会的,一定会的!我虽然没看过后部分,但付良重情重义,他知道沅妹在等他,定不会有失信约。要不,下次他们再演后半截时候,我来接你出来看?”言罢,语调又一次充满期待地上扬。

    可殷姝却轻轻摇了摇头,“不用了,再过半月我也解了禁足回宫了,深夜从王宫溜进溜出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我不想你再这样以身犯险。”停顿了一下,见姬发一脸焦急地想解释,又道,“我知道你不怕,可我不愿……况且,故事在此戛然而止或许是最好的结局,我怕看见他们二人无法长相厮守……哎,咱们回去吧,小舟和辛甲该等急了。”说罢手上使了点劲儿,扯住尚有些愣神的姬发的衣袖便向前疾行了几步。

    大约过了一月有余,殷姝已离开宗庙回到了王宫。有一日晚间,她陪姜夫人叙完话,回到寝宫正准备歇息,经过书房时瞥见桌案前的窗户不知何时被人打开了,清凉的阵阵夜风吹拂着室内纱幔。锦儿匆忙上前将窗关好,心里正奇怪,明明黄昏时怕夜风太凉便已关窗了,这怎么又开了……却看见自己的主子已缓步行至桌案前,带着一丝惊讶的笑意拈起了不知道何时出现在桌案上的一朵镶宝石的珠花。

    哎,真是奇了!这朵蔷薇珠花不是半个多月前在宗庙就弄丢了么?怎地又凭空出现在这里?锦儿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却见殷姝轻轻摊开了珠花旁边放着的一方丝帕,其上写了四行虽是骨架端正仍难掩飞舞肆意的大字,可见写字之人执笔时的兴奋难耐:“良将凯旋,情人团圆,终成眷属,传为佳话。”

    殷姝低声笑了起来,复将写字的丝绢包住那朵珠花,小心翼翼地叠好,感叹一声道:“莫说我痴,更有如我一般痴的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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