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烟雨楼后,两人一路上谁都没有开口说话。陆乘风带来的消息有如一记惊雷,劈得他们心惊胆战。谁都没有想到,他们的偷经之举竟给桃花岛带来了这么大的变故,所有弟子一夕之间全部被逐出门墙。这么一来,他们二人又与其他所有师兄弟结下了仇怨,听陆乘风的意思,日后只怕还会对他们纠缠不休。而桃花岛,已经是可望不可即的故乡。

    他们回到城外的一处破庙里,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陈玄风手中拿着九阴真经来回翻看,眉头紧紧地皱着。没有上卷的内功秘诀,他如何能参悟出下卷那些功夫的关窍?哪怕硬练,也只能学得九阴真经的皮毛。如今同门反目成仇,处处杀机,万一陆乘风把曲灵风也找来寻仇,他本来就打不过大师哥,再碰见他只怕也胜负难定。要是、要是他们把他抓回去送到师父面前,那他的下场只怕会比断腿更惨。陈玄风呆呆地看着手中真经,想到师父寒冰似的目光,忽而心如擂鼓。他看向另一头的梅超风,她坐在角落的阴影里,不知在想些什么,不过现在也无暇他顾了。

    天色渐渐暗沉了下来,整座庙里都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陈玄风拿着经书起身往庙外走去,在附近寻一块隐秘空地练功。黄昏的斜阳透过破庙的裂墙缝隙,落在了积尘的角落里,没过多久就渐渐地黯淡、消逝了。梅超风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仿佛这样就能获取一丝安全感。但那无边的黑暗一寸不落地侵蚀着她身上的每一处地方,最后钻进她的心中,将她带入无底深渊。

    师父不要她了……师父将她逐出了门墙……师父再也不想见到她。梅超风眼睛酸涩,泪珠断了线般地不住流落。幽寂的荒庙中,她听到自己的抽泣声越来越明显,最后终于再也压制不住心中难过,放声大哭起来。

    师父,你一定恨透了我吧……她惨淡一笑,心如死灰。她的叛师出逃在师父看来不可饶恕,连着其他所有师弟都被牵连,一夕之间,师门恩断义绝,形同陌路。无尽的悔恨从她心底升腾而起,她以为只要离开桃花岛,她与师父之间的纠葛便能止息,而心中的暗火终会湮灭在似水的光阴里。可是为什么,她离师父越远,越是对他魂牵梦萦。这天地之大、江湖之广,于她而言却比不上桃花岛半亩荷池、一方庭院。而九阴真经上的绝世武功,更比不上师父随口一句指点来得奥妙。她同陈玄风杀了那么多人,她却并不感到潇洒快活,相反,练这经上的功夫让她越来越压抑,短短几月,自己的气性仿佛与从前在岛上时大相径庭。

    她想回桃花岛,可是她还回得去么?师父会打得她双手双脚全断罢。仿佛已经想到了他恨之入骨的冰冷眼神,她不由得簌簌发抖,无力地闭上了眼睛。陆乘风的话犹在她耳畔回响:“师父淋了整整一夜的大雨也没等回你们的消息,他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火……”她曾以为那夜海上的狂风暴雨,是老天看不下去他们狼心狗肺的行为而降下天罚,但这天罚却落到了师父身上。他该有多难过,才会在那么冷的雨里淋上一整晚。要是她没有跟着陈玄风离开,而是等他走了再去禀告师父真经失窃之事,那事情的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其他师弟会不会得以避开此祸,而她独自一人承受师父的雷霆之怒?说到底,这都是因为她的一己私心,对九阴真经起了妄念。

    电光火石间,她的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现了师父的身影,仿佛看见他形销骨立的身躯一遍遍被滂沱大雨浇透,她不由得心如刀割,如痴如狂地牵挂着他。师父,你现在怒火平息了吗?弟子不肖,叛师盗经,悔不当初。只要还能见你一面,我死了也甘愿。哪怕你恨我怨我,对我失望透顶,只要能远远地瞧上一眼,看到你身体康健,我就心满意足了。她怔怔地望着前方,漆黑的瞳仁流转着泪光。

    突然间,她心中升起恐惧之意。师父对她也许只剩下恨了,经此一遭,他怎么还会再怜她爱她呢?而离开桃花岛后,她对他的爱却与日俱增,这让她心中的负罪感越来越深。她怎么还敢幻想回到他身边?她已经被逐出师门了,如今连师徒都做不成。从今往后,再也没有桃花岛三弟子梅若华,只有江湖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女魔头梅超风。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衣袍翻飞之声突然在身前响起,只见陈玄风疾步朝她奔来,催促道:“有人朝这里来了,我们快走。”

    梅超风一惊,没想到陆师弟的动作这么快!不对,他今日有意在烟雨楼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了九阴真经的下落,并明言他们二人手中真经来路不正。这么一来,他们自然就成了众矢之的。她心中一痛,师父没追来,却把其他弟子赶出桃花岛,是要借旁人之手清理门户么?想到师父甚至不屑于亲手了结这桩恩怨,她愈发感到心寒。

    她刚刚起身站定,破庙外就有人大声叫嚣起来:“黑风双煞,你们今天插翅难逃!”

    “他们怎么会寻到我们的藏身之地?”梅超风眉头紧锁,低低说道。

    “也许从烟雨楼出来,他们就在暗中跟了我们一路,”陈玄风从怀中取出九阴真经,递到她手中,“等会只怕有一场恶战,你将书收好,若有机会就赶紧跑,千万不能让九阴真经落入他人手中,我来断后。”

    梅超风点点头,将书册放入贴身的衣物内,这时庙门突然被猛地踢开,飞身进来几个人影,陈玄风和梅超风交换了目光,随即向那几人扑去。电光火石间,对方几人已经亮出了兵刃,与他们缠斗了在一起。破庙内只有一截快要燃尽的蜡烛,发出的烛光昏昏冥冥,随着骤起的掌风剑气晃来晃去,摇曳不停。

    “我们与诸位无冤无仇,你们为何要无事生非?”梅超风抓住一个壮汉的衣领,随手将他扔了出去。

    “你们滥杀无辜,无恶不作,我们武林正派自当替天行道,除暴安良!”一个持刀的中年男人举起兵器指向他们,他身边一个道士模样的青年男子点头称是。

    “我们杀的人可不无辜。”梅超风冷笑道,“未知因果,妄谈天道,你们这些所谓的武林正派不过是一群欺世盗名之徒罢了。”

    “大胆!杀了人还要狡辩,难道那蒋家村的人不是你们杀的?难道那些官兵不是你们杀的?你们为了练这些阴毒功夫,杀人如麻,天理难容!”

    梅超风见这些人满口的仁义道德,不欲争辩,“挡我去路者死!这一路上的伥鬼太多,多上你们几个也无所谓。识相的赶紧滚!”

    此言一出,众人皆知黑风双煞又要痛下杀手,于是大声叫嚷道:“把九阴真经交出来,我们就放你们走!”

    梅超风冷笑道:“说什么替天行道,原来是想要我们手中的九阴真经,好一群道貌岸然的鼠辈。”

    众人见她长发飘飘,神色阴冷,全身上下黑黢黢的一片,脸上只映上了一点昏黄的烛光,仿佛女鬼一般,不由得心底发怵。但仗着他们人多,也有了胆量。一名道士举剑指向梅超风,恶狠狠地道:“九阴真经乃我全真派所有之物,当年华山论剑,本教重阳真人曾言明武功最高者掌管九阴真经,败者不得争夺。未想桃花岛竟走歪门邪道夺我全真之物,而桃花岛教出来的弟子更是青出于蓝,欺师灭祖,”说到此处,那名道士瞧见陈梅二人铁青的脸色,自鸣得意地笑着对周围人说道,“哼,桃花岛果然都是一□□邪之人啊。”

    笑声此起彼伏地响起,众人听得全真道士之言,心中更是有了底气,这时冷不丁响起了陈玄风的嗤笑声,“可王重阳已经死了,不是吗?”

    那道士笑容一僵,随即怒上眉梢,斥声说道:“你胆敢对重阳真人出言不逊?!”

    而陈玄风只是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唇边挂着一抹冷笑。梅超风往前走了一步,微微蹙了眉,“是你对我恩师不敬在先,今天,我就用歪门邪道的桃花岛武功收拾你们这群狗杂碎。”话音未落,梅超风指尖一弹,那名道士手中高举的长剑铿锵一响,断成了两截。众人围攻而上,梅超风足尖轻点,如翩跹的蝴蝶一般在人群中灵巧地避开了攻击。陈玄风见梅超风走出桃华落英掌的身法,随即配合她打出碧波掌法,两人将一群武林人士打得团团转。众人只见四方都是敌人的身影,心中暗暗惊叹桃花岛的武功,单是桃花岛弟子功夫就如此了得,如若是桃花岛主亲临又当如何?

    战况愈发胶着,众人不得脱身,本来是围攻他二人,现在变成了被他二人圈地而围。情急之下,一人大声说道:“转攻为守,耗死他们!”围攻的人变了阵法,陈梅二人收了攻势,站定在众人身前。梅超风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转身就要离开。陈玄风嗤笑道:“单是桃花岛武功就能将你们治得服服帖帖,今天就饶了你们的狗命,滚吧。”

    一名持刀壮汉从地上爬起来,擦去嘴边血迹,啐道:“真他妈倒了血霉,桃花岛都是一群怪物,谁把老子喊过来的,老子跟你没完!”陈玄风笑道:“知道厉害了吧?下次别来了。”

    “厉害得很哪!师父都要被你们气死了,叛出师门还要以桃花岛门人自居,为非作歹。”那全真道士手中紧紧攥着断剑,神色忿然。

    梅超风身形一僵,微微转身往后望去,低低道:“什么?”

    那道士见她神色有异,登时扬眉吐气地说道:“你不知道?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了,黄老邪为了你们二人盗经叛逃而大发脾气,那陆乘风和武罡风劝告时出言不慎,黄老邪狂怒之下打断了他们的脚骨,就连那最小的弟子冯默风也被他迁怒。拿其他徒弟出气,这种事也亏他干得出来!这不是被你们气得发疯了么?黄老邪可当真够邪的!”

    梅超风神色紧绷地立在原处,那道士见她并无杀意,于是接着说道:“那冯默风数落黄老邪的不是:‘背叛师父的只陈师哥、梅师姊二人,我们都对师父忠心耿耿,师父不该迁怒,把曲、陆、武三位师哥都打伤了。’黄老邪大怒,喝道:‘连你又打,怎么样?我花这许多心血,辛辛苦苦教你们功夫,到头来你们一个个都反我。我黄老邪还是去死了的好!’”那道士转述完桃花岛之变,顿了顿,神色转为不屑,“黄老邪谋取我全真之物,如今也是自食恶果了。”

    梅超风听到那句“我黄老邪还是去死了的好!”,神色忽变,眸中染上悲戚之色。那道士见状赶紧朝左右点头示意,众人纷纷抽身而退。破庙恢复一片寂然。

    梅超风深深地喘着气,心中纷乱如麻,刚刚那道士说的话如钟声一般在她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回荡,仿佛咒语一般。她双手捂头,指间尽是凌乱的发丝。我黄老邪还是去死了的好……我黄老邪还是去死了的好……去死了的好……她身形一晃,跌落在地上,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气。她感到难以呼吸了,她的心好痛,仿佛被刀子一片片切开似的疼痛。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但喉间似乎被人扼住,胸腔中气血翻涌不息。她的心已经血流不止了,仿佛他经历的心伤尽数都报应在了她的身上。她怎么能这样伤害他?她只想跪在他的面前,任由他处死,以赎她的罪业。

    陈玄风见她跌落,连忙蹲下将她扶起,却见她泪流满面,鬓边的长发被泪水浸湿,一缕缕地贴在脸颊边,不由得大惊失色。梅超风垂着头,扶着他的手臂,口中断断续续地念着:“我对不起师父……我对不起师父……师哥……我对不起师父……”陈玄风轻轻拍着她的背,但她哭得更厉害了,幽咽的哭泣声带着颤意,听来肝肠寸断。他从来没见过她这么伤心,又听闻刚刚那道士所讲的桃花岛之变,向来心硬的他也不免生出了低落之意,师父毕竟对他有恩,而最小的师弟冯默风身世又最为可怜,他平时对小师弟也多有照拂,却遭得此难,心中也过意不去。

    不知哭了多久,梅超风逐渐平静下来,而他手臂上的衣衫已经被泪水浸透。陈玄风轻轻说道:“贼妹子,我们去桃花岛吧。把下卷还给师父。”梅超风闻言,心知他仍对上卷念念不忘,但她只想再见师父一面,只要看见他好好的,她立毙他掌下也甘愿。

    梅超风点了点头,决意再回桃花岛。

    虽然赶跑了一批觊觎九阴真经的武林人士,但他们的行迹早已暴露。血雨腥风,刀光剑影,这便是江湖。一开始他们练九阴真经上的功夫,是对这本神秘的武林秘籍心生向往;后来练九阴真经上的功夫,是不得已练功保身。

    江湖风雨几时休?为了练九阴白骨爪、摧心掌和白蟒鞭这些阴毒功夫,他们得罪了一大批自居名门正派、假充好人的狗屁英雄。围攻他们的人一波接一波,他们拚命练功,用功勤得很,杀了不少人,可处境越来越不利,东躲西逃,难以安身。围攻的人越来越强,他们的名声也越来越大,但渐渐抵挡不住了。

    梅超风早就后悔跟着陈玄风盗经了,如果安安静静地呆在桃花岛就好了。但桃花岛已经是回不去的世外桃源。她无颜面对黄药师。回桃花岛的行程弯弯绕绕,断断续续,每次靠近东海边,他们都隔着广阔无垠的海面遥望桃花岛的方向,不敢踏近一步。

    陈玄风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去拿上卷,他对梅超风说道:“这些狗屁英雄老是阴魂不散的追寻我们,迟早会让师父听到风声,要是师父也来追寻,我们准没命了。只要上卷到手,我们去蒙古、去西夏,逃得远远的,千里万里之外,谁也找不到。”

    梅超风无偷经之心,但决意豁出性命再去见黄药师。倘若不去,迟早会送了命,死在师父手下,一了百了,倒也心安理得。

    一天夜里,他们驾着小船,穿过海雾,终于再次回到了桃花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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