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时分,我右手拎着盛满小食甜点的食盒,左手拿着一个放有壶茶水及几个茶杯的布袋,来到那满布紫玉兰的山坡上,就是日间感觉有鬼气的地方。施了个术法,让周遭前路耀起了暗黄色亮光。沿着蜿蜒的小道向上行。走到那较平缓的坡道上,就看见我们的要寻找的鬼娘子——杨欣宜。

    那段坡道趋于平缓。小道左则是个石亭,四根石柱顶起个石盖子,三边由石长凳围着。石亭没甚么雕花,倒也简朴。右边走不远处有张石桌,四面各有个石凳子。她站在石桌旁的一棵紫玉兰树下,把玩着掉下的花瓣。

    我随便找了个石凳坐下,用布巾抺了抺石桌子,然后把食盒、茶壶及茶杯等放上去。她缓缓抬起头来,望了望我,神色平静。我邀她一道坐下,边赏花边尝美食。我说,那食盒可是在远近驰名的悦来居买的,之前尝过着实不错。她有点错愕,微微一笑,却也坐了下来。

    花瓣徐徐飘下。抬眼望着片片落花,花后星儿一闭一烁,月银弯如刀。我轻轻咬下碧涧豆儿糕,细细抿了口茶,然后自顾自说起我跟谦佑的事情。

    我跟先夫——谦佑是在这遍花海下定情的。婚后,家前也种了几棵紫玉兰,是从这里拿来的种。但每年仲春我们也会到这来看看这片花海、看看这片落花,有时还和知己俩三一道来。其中一位朋友白天不便活动,我们便于晚上拿着灯笼或施个照明法术前来赏花赏星月。我们或围于桌边,或席地而坐。我们或下棋、或品茗、或尝小点、或谈天说地、甚或小睡片刻,好不舒心。尤其晚上人稀,这一带像给我们全包了下来。有时我们在家里预备好食物带来,有时我们则上馆子。那时候,附近的馆子我们全上过了。

    有时,我跟谦佑二人悄悄地过来,或于芬芳处观旭日初升,或于紫苞下看日月交替,或于晨光处赏望春盛放,或于微风下品紫瓣纷飞。说着说着,我默然了下来。回想起,那时我俩或在人群中细步而行,或在人稀处快步奔走,走累了就找块地儿或躺或坐,我从没放开过他的手。这时,隐觉眼角有泪水溢出。

    停了下,泪水滚了回去。我又继续东拉西扯,说了当时哪家馆子价钱最公道,哪家馆子饭菜最美味,哪家馆子店小二最机灵。我叹息了下,现在有些小吃这附近已没馆子会弄了?不过大些馆子则是做出新菜式来。杨小娘子还是静静地听着。她大概明白,她这种小鬼是跑不过我这老太婆的!

    我这老太婆续道,谦佑过身后,有好几次想着要过来看看,但因着要打工还债,抽不出时间。现在债还清了,才过来看这片紫玉兰花海。过了好几百年,这星空下的花海还是一样迷人!「妳呢?这么晚了,妳还来看紫玉兰?」我问起了她来。她细细地说起她的紫玉兰故事。

    「小时候最爱春天。爱跟着父母到这片花海里。爱盛开的紫玉兰,也爱漫天落花如雨。」

    「父亲过世后,母亲就不再来了。我还是喜欢这里,却不敢向母亲提起。」

    「这儿也是跟相公认识的地方。」

    「我想再看一看这片紫玉兰花海,再看看这阵阵落花雨。」

    廿岁多出的年龄,杨娘子如这紫玉兰一样漂亮、也如它们一样很快就凋零。

    我坐在石凳上听她说着自己的故事。又或者说,是她父母及父亡后她母亲的故事。

    她最初始的记忆就是这片花海。幼小的她在父亲暖暖的怀抱里醒来,半坐在父亲的右臂上,睡眼惺忪。父亲左手稳稳当当的环抱她后背。她抬眼就望见这花海,冷不防母亲突伸过来双手在她双颊各点了下。她呆呆的看向母亲。母亲在笑,父亲在也笑。记忆里,年轻双亲的模样糢糊不清,她却知道他们在笑。

    又一年的春日,就在这花海下,坐在这石桌前,母亲教她算数。石桌上是父亲给她的三棵蜜饯,用纸垫着。「三减二是多少?」母亲问。她再次呆呆的看向母亲。「你看。你这有三棵蜜饯,减去二就是拿去了两棵,你现在还有多少颗蜜饯?」眼睁睁的看着母亲满眼堆笑的从她那顺走了两棵蜜饯,她哭了,跳下石凳子,转身奔向了不远处看着有点无奈的父亲。

    她父母鹣鲽情深。母亲年轻时活泼欢快,有时候比幼小的她还要淘气。来到这片花海,会偷偷的摘下一小枝紫玉兰,小心翼翼地把它藏在包里带回家,插在花瓶里,然后把花瓶整个推向父亲说:「送给你!」父亲知道母亲又偷偷的折下花枝,有点小无奈,看着花瓶里的紫玉兰,又不禁温和一笑。

    这一切在她十岁时戛然而止。那年,杨父意外离世。平日友善和睦并受过杨家帮忙的亲戚,竟在杨家最需要帮忙的时候来破坏杨家的生意!

    杨母要处理亡夫事宜,又要接事夫家生意,更要应付恶亲戚的破坏。还来不及从亡夫的伤痛中走出来,杨家商号生意就急转直下,资金出现周转问题。杨母唯忍痛关掉两间分额较少的分号。在老伙计的协助下,重新同从前的大客户谈合作。杨母受过良好教育,而且为人聪明,处事通情达理。虽之前并没怎样接触夫家生意,但是很快便掌握了窍门。

    杨家一直善待伙计,看着杨父长大的或同杨父一同长大的,都在商号危难之际留下来帮忙。那些大客看到杨母虽一介女流,但人情练达、谈吐得体、说话条理分明,且有一众老臣子在帮衬,加上商号一直信誉良好,便谈拢了重新合作事宜。杨家商号重回了正轨。

    杨家商号在杨母的管理下业务蒸蒸日上,多开了几间分号。她母兼父职,打理着商号,照顾着女儿,却从不喊一声累。她的不挠和干练,让伙记尊敬,让客户佩服。可其能陪伴女儿的时间却日益减少。杨娘子倒是个懂事的,好好的念书,没让母亲多操心。母亲安排她学古琴,她其实更爱古筝,却也没多说甚么,听从母亲的安排学古琴。

    每年春天,她都想和母亲一起上山看紫玉兰。可当她看见母亲埋首桌案忙于处理商号事务,也不多说甚么。父亲亡故后,母亲从来没开心恣意的笑,或者说她脸上挂着的笑尽是商业笑颜。母亲更从没再到山上去看紫玉兰。那曾插着紫玉兰的花瓶也一直丢空着。

    那年仲春,杨娘子独个儿上山看紫玉兰,认识了她相公梁郎君。

    梁郎君出生贫寒,但勤奋好学,十分有上进心。可惜杨母并不看好他们。正确点说,杨母并不看好梁郎君。她认为梁郎君为人好高骛远,而且不会反省自身,是个会将自身错误归咎于妻室的男人,不可托负。可杨娘子不听,执意要嫁给梁郎君。最后,杨母一语成谶。

    梁郎君用杨娘子的嫁妆做过好几次小卖卖,均失败收场。每次失败,梁郎君总迁怒杨娘子,从不探究失败成因以图改进。这次梁郎君再度失败,不但恶骂杨娘子,还对杨娘子动粗。终于,杨娘子不再哑忍,一走回娘家。

    梁郎君深觉没面子,认为这必定是那嫌贫爱富看不起他穷的杨母唆使杨娘子离开他!老羞成怒的他,在几碗黄汤作用下,在他打临时工东家那儿拿走用以对付妖兽的灵器,要把杨娘子及其母给杀了!当看到杨娘子血喷如柱,他突然清醒过来。害怕面对刑罚,他便撒起谎来。

    在招魂那天,亲眼目睹杨娘子魂魄出现又突然消失,梁郎君随即跌坐公堂,手脚颤栗,战抖着说出杀害杨娘子的经过。

    杨娘子深感对不起母亲。当日不听其母所言,以致此生不能尽孝。她希望离别前能再见母亲于她小时候那份尽情恣意的笑容。她想若然母亲到山上来,紫玉兰会否让她再笑一次呢?

    我让杨娘子跟我回去,并着官老爷许她跟其母好好谈上一段话。官老爷及一众胥吏见到失魂寻回,均松了一口气。杨娘子拜别其母后,就归去了。听说此后,杨母每年仲春,无论多忙,都会抽出一两天上山去看紫玉兰。那曾插着紫玉兰的花瓶,每年春天均有好几天插上了鲜花。

    差事办妥后,拿了钱,打算回客舍补眠,修炼一会,再看有没新差事,继续过着这随意舒心的日子。可人摊在床上,闭上眼,眼前尽是这两千年的事,舍不开,放不下,睡不着。这两千年,恰如梦一样,或甘或甜,悄无声息,说过就过了。我突然想,既然放不下来,不如重游这两千年的旅程。

    离开前,我再次来到这遍花海。漫步于紫苞红焰下,我来到和谦佑相互告白的树下。如往昔一般,我摘了一朵紫玉兰。只是这次我把花别在自家头上,然后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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