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祁佑柏回来，人都蒙上了一层灰色，晚上吃饭时，祁佑柏叮嘱道：“这些日子府里人都尽量别外出。”
二夫人不解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祁佑柏叹了口气，说道：“南边来的流民，都涌到了京城，流民无食果腹，闹起来伤了人过往也是有的，临近年关了，别闹出事来。”
二夫人点点头，她看了看屋里这几个孩子，祈云茵是不出府的，祁云兰也无处可去，除了赴宴和走亲戚，她也是不出门的，只有祁云萝，往日她从不过问，但涉及安危，她免不得叮嘱了几句。
祁云萝应着声。
一席饭吃的很是沉默，临近秋收闹了水患，一年的辛苦全白费了，朝廷的赈灾粮拨了下去，却还是这么多流民，那些粮食，都去了哪里？
第二日许逸的信送来，祁云萝才知道，昨日圣上为着这事发了好大的火，难怪祁佑柏昨儿脸色那样难看。
事既已发生，便要解决。
当务之急，是要先解决粮食的问题。
可朝廷粮食已经拨了出去，一年秋收已过，又从哪里找粮食。
国库没有多的，那就只能从过了手的人里翻。
那派谁去处理这事？
太子乐意之至，吴洲水患，是瑞王世子亲自来借的粮，而瑞王世子现在是六皇子的人，他恨不得多刮几层，再等秋后算账，直接折了六皇子这个新增的羽翼。
但宫里贵妃娘娘的枕头风吹到现在，太子都没能拿到这个差事。
既然他拿不到，也不可能让这件事落在六皇子手里，任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于是，两方博弈下，这差事，兜兜转转又落到了裴煜手里，奔赴在济州路上的裴煜半路转道，又回到了京城。
裴煜过京城那日正是大年初一，新年伊始，京城不少富贵人家济了粮，施了粥，这个新年才看上去没那么难过。
但这并不是长远之计，没待多久，他就南下调查吴洲贪墨案。
大年初一一大早，祁云萝三人便在松鹤院门口，等着给二老太爷拜年。
二老太爷还没醒，几人就在偏厅等着。
坐了好一会，祁延辞才姗姗来迟。
一进屋，就看见三个妹妹，他看着，若是三个妹妹再小些，再胖些，还是挺像年画娃娃的，可爱又喜庆。
祈云茵笑道：“三哥一大早发什么呆呢？”
祁延辞回她：“哪里是发呆，是被妹妹们的美貌惊呆了！”
说的祁云萝几人笑了起来。
“三哥一早是吃了蜜吧，嘴这么甜。”
祁延辞走到椅子旁坐了下来，“我这说的是实话。”
祈云茵听着高兴，剥了橘子递给祁延辞。
祁延辞接过，给小厮示意，小厮急忙给三位姑娘递上新年礼物。
三份一模一样的蝴蝶珠钗，很是精巧。
一动起来，蝴蝶羽翼还在动，像是真的。祁延辞这次终于没送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了。
祁延辞见三个妹妹都很喜欢的样子，觉得自己托那些狐朋狗友找匠人花的银子也没那么心疼了。
“今儿父亲不让出府，咱们等会去打雀儿牌，不然留在这里，又要听父亲唠叨了。”
“雀儿牌？”祁云兰疑惑问道。
“云兰八成还不会呢。”祁云萝见祁云兰问着，八成是不会，回府后也没人专门教她这个。
祁延辞摆摆手：“没事，我教五妹妹。”
“好呀。”
几人说得热闹，全然没注意二老太爷已然出现。
见孩子们说的眉飞色舞，二老太爷也没打断，直到祁云萝忽地瞧了一眼，赶忙咳嗽几声。
其他几人才反应过来。
“祖父新年吉祥。”
“都坐吧。”
几人都坐了下来，说完吉祥话，暗自吃着茶。
二老太爷给了新年礼物，说了几句话，就放他们离开了。
偏厅里，丫鬟们摆好了牌，祁延辞半教祁云兰，半给祁云兰送牌，几局下来，祁云兰胡的次数越来越多，祁延辞赔了好些银瓜子，多数都进祁云兰手里了。
祁云兰十分有成就感，笑的眼睛都睁不开。
临近吃午饭的时间，下人来催，祁延辞对祁云兰说：“下午还打吗？”
祁云兰刚想应声，瞧见祁延辞眼里一闪而过的精光，转口道：“不打了。”
“怎么不打了，五妹妹不是会了吗？”
祁云兰笑道：“三哥是想下午赢回去吧？”她不傻，虽然是新手，还是知道自己并非天才，祁延辞肯定是喂牌了，输给她了好些银瓜子呢。
被戳穿的祁延辞直接靠在了椅子上，一脸愁容，这个月的月银都快输没了。
祁云兰和祈云茵起身去吃饭。
见祁云萝还坐着，祁延辞探身向前，话还没说，柿柿就将银瓜子收了起来。
“三公子牌差，牌品可不能差哦。”
祁云萝笑着起身，跟上了祁云兰和祈云茵的步伐，只留下祁延辞在屋里懊恼。
这是祁云萝今世在济州的第一个新年，比前世过的要热闹的多，可热闹高兴之余，祁云萝却有些害怕。
今年她十六岁，距离十八岁的那个秋日，只剩下两年多的时间了。
而她眼下，还没找到时机，若不能一击即中，那她或许连十八岁都活不到了。
这夜，她给许家去了一封信，让许家帮她查一个人。
***
吴洲境内，裴煜策马飞奔，到吴洲城内时，看见了瑞王世子萧元。
这里是他的封地，看见他，并不意外。
萧元开口道：“我等裴侯爷很久了。”
“哦？”裴煜下马，将缰绳递给单易。
“等我做什么？”
萧元迎手一礼：“楼上请。”
裴煜见他如此郑重，顺着上了二楼，两人靠窗而坐，小二上了茶，退了下去，偌大的二楼只有他们两个人。
“尝尝，吴洲的味道，别处吃不到。”
裴煜端起茶杯，还未入口，一口清香扑鼻，像是山间才开的山茶花香，裴煜浅尝，入口醇正，绵软含香。
“味道确实好。”
见裴煜赞赏，萧元说道：“吴洲贫瘠，远不比京城富饶，这样的味道只图个新奇，倒是难得侯爷赞誉。”
“万事万物，能在一众中占个奇字，便已是难得，世子也是如此。”
萧元一笑，他的身份到如今这个地步，早已瞒不住裴煜，便也没想瞒他。
从前他去京城时，太子和六皇子虽有照拂，却也没有哪次像这次一样，相邀的帖子递了又递，他这才惊觉他的傻子身份已被他们识破。
他的父亲是当今皇上同父异母的弟弟，本无意储位，只等成年分了封地，便远离皇城，可到底还是没能幸免，那杯毒酒入腹，保得一条性命已是万幸。
他不想步上父亲的旧路，他要主动出击。
六皇子压过了太子，那不如，让他来推一把。
他请封陆遥为世子妃，站到了六皇子这边，太子肯定会出手，而他愿意助太子一臂之力。
“侯爷说笑了，我不过是不想让人扰到我安静的日子。”
裴煜向外瞧了一眼。
楼下花灯一盏一盏挂起，往来小贩叫卖声不停，行人多带喜色，比起今年的京城，倒更显繁华。
“吴洲在世子的治理下确实像桃花源，裴某都不想离开了。”
萧元笑道：“侯爷想留在吴洲，萧元十分欢迎，就是怕侯爷不舍得京城的繁华。”
“这有什么舍不得的，繁华锦绣与世子的桃花源想比，裴某还是更喜欢这里，轻松自在。”
萧元轻轻点着桌子，楼下一辆马车而过，萧元扬起嘴角：“繁华舍得，那佳人呢？”
裴煜想到那日在街上与萧元和十三皇子打了个照面，大概看到了祁云萝，他也不答，挑了挑下巴，说道：“世子说的佳人是她吗？”
萧元顺着看过去，楼下的小摊前，陆遥正付了钱，从小贩手里接过一个地瓜，她将地瓜掰成两半，一半给了丫鬟，一半自己留着。
小丫鬟有些着急：“姑娘，咱们不是出来找世子的吗？就这样……找？”
陆遥被红薯烫了一下，缓了一下说道：“谁要找他啊，爱去哪去哪。”
“可王妃问起怎么办？”
陆遥全不在意：“我们晚点回去就好了，说不定那时候他已经回府了。”
“可世子的腿……”
“那不还剩下一条吗，再说了，这是他的封地，丢不了。”
陆遥啃了两口红薯，想到了萧元一瘸一拐的模样，又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不然还是去找找吧，别真的磕到绊到了。
她急急转身，丫鬟在身后喊：“姑娘，我们去哪？”
“这条街逛完了，换条街逛！”
……
萧元收回目光，真没良心，他淡淡道：“不是。”
“不是？”裴煜瞧着萧元的样子，十分冷淡。“不是的话，世子又是坠马又是圣旨的，折腾了这么多事，千里迢迢把她从陆家带出来，又是为什么？”
“我腿都断了，始作俑者总要赔我点什么吧。”
裴煜瞧着他口是心非的样子，只觉好笑：“是，该赔。”
闲话说完，萧元敲了敲桌子，门外护卫送进来一沓文书。
萧元向后一靠：“侯爷瞧瞧，还需要什么？”
裴煜拿过一本看完，放到一边，几下看完，他看向萧元：“世子备的真齐，文书，账簿，往来信件，认罪状，一个不差。”
“侯爷难得来一趟，总要顺利地把差事办好才能显得我这个东道主没有怠慢，不然侯爷给我下暗手怎么办？”
裴煜笑了笑，他没想到这么顺利，萧元自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粮食由吴洲知州分发，一层层过的谁写的明明白白，到谁那少了也明明白白，贪墨之人不是他，但这是他的封地，他跑不了。
“世子费心了。”
“有劳侯爷帮我说说好话，让皇上罚轻些，我这儿才发水患，要什么没什么的，总还是需要个三五年休养生息，吴洲城没缓过来前，我就不去京城了，免得皇上看了我生气。”
“裴某的话，皇上可不一定会听。”
“裴侯爷的话，皇上一定会听。”
萧元举起茶杯，等着裴煜的回答。
裴煜又瞧了一眼窗外，吴洲城花市灯如昼，而京城的流民又有多少是真的流民呢？
他拿起茶杯于空中一举：“裴某尽力而为。”
回到京城时，已是二月了。
杨柳吐了新芽，桃花也都开了，吴洲搜出来的财宝和粮食堵了这个窟窿，京城的流民已渐渐消失。
裴煜将述职的折子和物证呈递给皇上，这场贪墨案终于落幕。
瑞王世子罚俸一万石，禁足吴洲城，五年内不许上京。
几家欢笑几家愁。
别的不知道，但眼下，愁的是许赢，欢笑的是祁云萝。
今日天气好，不少人家都出来踏青，祁云萝带着许赢也去了南郊踏青。
许赢在和祁云萝放风筝，祁云萝的风筝高高飞在天上，而他的风筝怎么都飞不起来。
他快哭了。
祁云萝玩下腰对许赢说：“我的给你玩。”
许赢摇了摇头，他还是喜欢他的小风筝，那是二叔给他做的。
他瘪嘴：“二叔不在，风筝都飞不起来了。”
祁云萝将手里的风筝递给许逸，拿过许赢的风筝瞧了瞧，主骨架有个地方裂了，风筝自然飞不起来。
祁云萝指给他看，“这里裂了，我们没有带新的骨架，玩我的好不好？”
许赢吸了吸鼻子，委屈巴巴地：“那是二叔做的……”
祁云萝无奈，她也不能让许江陵出现重新做一个啊，想了想，她让许逸把她的风筝收回来，比了比许赢风筝主骨架的大小，让许逸将多的裁掉，安在了许赢的小风筝上。
“好了，再去试试。”
许赢拿着风筝抛开，风筝晃悠悠了一圈，一阵风袭来，那小小的风筝终于上了天。
许赢开心地跳了起来。
祁云萝也被感染，跟着笑了起来。
这边被孩子欢笑感染，那边的热闹却是一个青年。
裴煜靠在树边瞧着远处玩的不亦乐乎的祁云萝，近处围在一起的年轻女眷一直在看他，裴煜略过一眼，女眷中有几个还红了脸。
裴煜不为所动，只瞧着远处的祁云萝。
女眷们见裴煜看都不再看一眼，也就四散了。
似乎有心灵感应般，祁云萝也回头看了过来，她一直觉得身后有道目光，隔得远，树叶遮挡，她看不太真切，但好像很熟悉，是认识的人。
祁云萝和许逸打过招呼，走了过来。
她今日一身烟紫色春衫，如浩渺烟波，终于有点成熟的感觉。
离得近了，祁云萝才认出来，是小侯爷。
“侯爷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夜。”
“吴洲的差事处理完了？”
“嗯。”
祁云萝小声问道：“结果是什么？”她的消息没有裴煜快，等许家的消息到，还不如直接问他。
裴煜听着她的声音忽然像个小猫一样，想逗她，“许家的消息还没传到？”
祁云萝摇了摇头。
“那你在等等。”
祁云萝皱着眉头看先裴煜，明明上次还告诉她瑞王世子不是傻子那么私密的事，今日她所问又不是什么秘辛，怎么就不愿意告诉她了。
祁云萝想了想，诈他：“瑞王世子背锅了吧。”
“为什么这么说？”
祁云萝慢慢分析：“侯爷之前说过，瑞王世子并不是傻子，那他舍弃尊严去装一个傻子，求的便是安身立命，他大概也并不想站队，至于为什么娶了陆遥为世子妃，多半是为了迷惑世人的眼睛，他明着娶了陆遥，看着像是站了六皇子，可他知道，太子一定不会看着六皇子羽翼渐丰，流民的事情，说不准，是他故意卖给太子的。”
裴煜见她说的差不多，眼底露出笑意，她很聪明。
祁云萝还在继续说：“瑞王世子求仁得仁，吴洲贪墨案，必定是世子背了下来，瑞王世子此番谋划，只怕让六皇子以为自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赔了夫人是真的，可这兵却从来不是他的。”
祁云萝看向裴煜的眼睛，他的眼睛好像有些不同，从前见，只觉得眼底如深海一般黑，但此刻却不知为什么，觉得清透了许多，她缓缓道：“侯爷也早猜到了，才接的这趟差事，我说的对吧。”
裴煜蹙了蹙眉，“你胆子真的大了许多。”
祁云萝放缓呼吸，真的猜对了。
“侯爷上次在许家也是这样说我的，但我的胆子其实并不大，只是我要做的事，让我不得不胆子大。”
“你想做什么？”裴煜见她主动提起，低声问她。
祁云萝不语。都怪刚刚和许赢玩疯了，心防都没了。
裴煜见她不想说，也不逼问，接着她刚刚的话说道：“你怎么知道我猜到了才接的这差事。”
这话刚问出口，裴煜忽然灵光一现，他笃定道：“你查我？！”
糟糕！
祁云萝脸色一变，知道裴煜心思厉害，没想到这么厉害，就这么一句话就听出来她查他了，脑子还来不及反应，她急忙说道：“侯爷告辞。”
说完拔腿就跑。
一步还没踏出去，裴煜就挡在了她面前。
裴煜故意冷着脸，微微弯起的眼角却暴露了他的真实想法。
“敢查我，还想跑？”
祁云萝不敢看他，也不敢回他话。
裴煜看着祁云萝，刚才胆子大的跟什么一样，现下连看都不敢他一眼。
他沉声道：“查了我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是查到了什么？”
确实没什么，没查到什么，他的事哪里那么好查，而她查到的，都是明面上的东西。而这些明面上的事里，他都只是皇上在平衡太子和六皇子之间最合宜的人选。
但她……从中忽然发现了，裴煜的差事里，看着都挺得罪人，实际上是给太子和六皇子扫尾，两方都不得罪狠。
比如这次吴洲贪墨案，裴煜是监察史，扳的是六皇子的人，可六皇子并不会把这笔账记在他头上，而太子那边反而记了他几分好处。
他每一件差事，都是深思熟虑过才会接手。
裴煜转口问道：“为什么想查我？”
为什么？
因为新年那晚有个荒唐的想法，想着或许能靠靠别人，可发现这些，才忽然醒悟，每个人都在逆风行走，她不能凭着柳嬷嬷的那番话就对裴煜生了其他心思。
她的债，自己还。
只能自己还。
裴煜忽然弯腰靠近，低语道：“为什么？”
他在等心里的那个答案。
祁云萝被他突然倾身吓的往后一步，差点没站稳。
有些旖旎的气氛陡然消失，祁云萝不知道自己的脸红的不成样子，她胡诌道：“京中的人都说侯爷冷血无情，可我见着的侯爷好像不是这样的，我好奇。”
不是预想的答案，裴煜有些失落。
“不熟的人，确实挺无情。”裴煜与她拉开了距离。
祁云萝怔住，他不应该反驳吗？怎么还自己贴了上去。
“所以，祁云萝，你不在这个范围里。”
祁云萝的反应再慢，也听出来了这句话的意思。
她的心怦怦地跳，比往常都快。
她语无伦次：“侯爷今日，也是来踏青吗？”
“不是，要去大相国寺，瞧见了你的侍女，就过来瞧一眼。”
“那侯爷快些去吧……”祁云萝有些磕磕绊绊，“相国寺的人该等久了。”
裴煜眉头一挑，笑道：“是，不该让他们久等，那走吧。”
话音落下，单易驾着马车就来了。
“啊……”祁云萝错愕地看着。
裴煜给她找理由：“许轻舟的灵位供奉进大相国寺，你还没去过，去给他上一炷香吧。”
祁云萝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许赢，他还在和许逸玩。
许轻舟的灵位入大相国寺受皇家香火，可许府里也有专门为他设的灵位，祁云萝也拜祭过。
大相国寺的就让他受皇家香火好了。
祁云萝看向单易，他站在马车旁，掀了帘子，等她上马车。
“姑娘放心，我驾的马车比贵府马夫可稳的多。”
祁云萝又看了看裴煜，他还挡在她面前。
“上完就回来？”
“上完就回来。”
那就去上一炷香吧，祁云萝迈动步子，上了马车，马车里，没有柿柿如意，也没有柳嬷嬷。
她探身往外，“我嬷嬷和侍女呢？”
裴煜知道她所担心，京城男女大防，姑娘与外男说话虽未禁止，可也要有丫鬟和嬷嬷在，才能不落了口实。
裴煜回她：“我们走小路，不会有外人看到，你坐好。”
马车动了起来，单易确实很稳，马车直到到大相国寺都没有颠簸。
祁云萝下了马车，看着眼前的小路。
确实很小的路，若不是熟悉的人，都看不出这里有路。
祁云萝不想上去了。
“怎么了？”
祁云萝觉得裴煜在掩耳盗铃，上去的是小路，可相国寺里那么多大和尚，哪里没有外人。
裴煜透过她的表情笑道：“相国寺除了我常来，平时就只有皇家祭祀才会有人来，而且这里有我的人，不会影响你的名声。”
祁云萝还是不为所动。
她缓缓出声：“很荒唐。”
真的很荒唐，她一定是疯了才跟着裴煜到了这里。
“若是不愿上去，我送你回去。”
祁云萝瞧了瞧裴煜的脸色，很是难看。
她一个咬牙，提起裙子走了上去。
这条小道藏在丛丛密林中，路并不是石板路，有些难走，祁云萝在前面慢慢走，裴煜在身后仔细的盯着。
上了山，眼前并无庙宇，山鸟轻叫，虫鸣春山，很是清幽。
裴煜跟在她身后上来，解释道：“这里是后山，走这边。”
裴煜给她指路。
没走两步，一个沙弥走上前来：“侯爷。”
“前院不要有外人。”
“是。”
裴煜在清场。
祁云萝与裴煜并肩走着，临得近了，香火的味道愈发浓烈。
裴煜陪她拜过许轻舟后，自己一人去拜长平公主。
祁云萝一个人站在大殿前，静候着裴煜。
她还记得上一次来，是她失了情绪，强烈地不甘和委屈。
如今来，倒换了另一番心情。
后殿大和尚的祝祷声让人很是心安，好像在哪里听过，祁云萝往那个方向迈了两步。
声音渐大了些。
不知怎地，她想到了她归于混沌的日子，那时满目漆黑，那盏长明灯点亮了她的世界，心中一个念头起来。
裴煜当时，是把她供奉在这里了吗？
可大相国寺，不是从不供奉平民吗？
“在想什么？”裴煜于身后寂静出声。
“你听。”
裴煜侧耳一听，是后殿的大和尚在念经。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梦亦如幻，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是《金刚经》。”
“侯爷懂佛经？”
裴煜摇摇头：“不懂，听得多了，会念几句。”
祁云萝盯着裴煜看。
“侯爷常来？”
“一年中总会来几回。”
祁云萝退回到大殿门口，斟酌了一下问出刚才所想：“侯爷，大相国寺什么情况会供奉平民？”
“有大功之人。”
她并不符合。
“那私自供奉呢？”
“没几个人敢私自供奉。”
“那你……”祁云萝没再继续问。
她前世，是怎么被供奉在这里的？
“我怎么了？”
祁云萝摇了摇头：“没什么。”
“走吧，送你回去。”
“好。”
走出大相国寺的时候，祁云萝没忍住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长平公主的尸骨，真的还在金国手里吗？”
“早就不在了，祖父后来派人潜进金国，偷偷将尸骨换了。”
祁云萝不自觉的松了一口气，这样好歹，不让活人难受。
“葬在了济州。”
祁云萝脚步一停，“所以，老侯爷一直在济州守着公主。”
“是。”
祁云萝眼睛有点酸。
她不敢相信老侯爷当年亲眼目睹公主以身殉国是多么的无能为力，后来唯一可做的，就是不让遗骸流落他乡，然后守着她。
祁云萝看向慢悠悠走着的裴煜，忽然想谢谢他，谢他送她回故乡。
她喊道：“裴煜，谢谢你。”
裴煜回身，看着台阶上小姑娘，有那么一刻他觉得她离他很远，可明明，他们不过咫尺距离。
“谢我什么？”
祁云萝笑而不语，背着手走过裴煜身边。
你看，还有你猜不到的事。
两人下了山，裴煜将她送回南郊，南郊的人已经少了许多，柳嬷嬷拉着她看了好几眼，见人如约送回来，也没说什么话，裴煜与祁云萝道别，策马离开。
而南郊仅剩的一些游人中，有人一直看着这里。
他今日一如往日着红衣，闲坐在湖边钓鱼，钓到这个时辰，也没有一条鱼儿上钩。
祁云萝一行人回来的动静并不大，但游人少了许多，他扫了一眼，这一眼，他都有些不自信。
萧旌仔细揉了揉眼睛，朝景晟招了招手：“你瞧瞧，马上那个是谁？”
景晟探头望了望：“瞧着，像是东安侯。”
“裴小侯爷？”
“应该是。”
萧旌嘴角勾起，常言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去查查，那个姑娘是哪家的。”
景晟眼瞧着前面的姑娘怎么算也有好些个，他问道：“世子，哪一个？”
萧旌又扫了一眼，他只看到一眼，还真没注意哪个。
“全都查！”
景晟招呼暗卫去查，交待完，他重回道萧旌身边。
“世子，会不会是看花了眼，从前也不是没查过，但也没有哪个真的与裴侯爷有关系。”
萧旌转回了身，继续钓着鱼。
“从前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
许赢玩的满头大汗，见祁云萝回来，高兴地和她分享下午和其他小伙伴有趣的事。
祁云萝听着，不时应和几句，她已是有些累了，也没在外面久待，回了府。
许府的消息已经送到府里了，但她已经知道是什么结果了。
如今的局面瞧着，还是六皇子的赢面更大一些。
用了晚饭，沐浴完，柳嬷嬷给她擦着头发，祁云萝忽然想起下午回来柳嬷嬷都没问过她去了哪里。
她故作生气道：“嬷嬷下午把我卖了。”
柳嬷嬷笑道：“姑娘不是好好的在这儿吗？齐齐整整，也没伤着碰着。”
祁云萝有些好奇：“裴煜给嬷嬷灌了什么迷魂汤？”
柳嬷嬷瞧了一眼镜子里的祁云萝，这样年岁的姑娘家，就该这样，宜喜宜嗔，自五夫人柳然去世，她已经很久没见过祁云萝这幅模样了，活的有生气，爱撒娇。
“下午瞧着姑娘在南郊和裴侯爷说话说的挺开心，也没想到裴侯爷就把姑娘带走了，嬷嬷我追都追不上。”
祁云萝狐疑道：“真的？”
“真的。”
祁云萝才不信。
改日有机会，她一定要问出裴煜是怎么糊弄的，连柳嬷嬷都糊弄过去了，还不肯对她说实话。
镜前的祁云萝小表情很多，柳嬷嬷看着都觉得开心。
许二公子和裴煜想比，她对裴煜的印象更好了。
擦干了头发，祁云萝坐在一旁看着柳嬷嬷绣小衣，这才反应过来，好像再过两个月，祁云莘就会传来有孕的消息。
真是好消息。
祁云萝还想看书，柳嬷嬷嫌太暗了，不让她看，她吹了灯，早早地上了床。
祁云萝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老是想到了下午的荒唐之举。
裴煜理由荒唐，她却也不顾礼仪跟着。
知书达理的她，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
这样不好，以后还是要和裴侯爷保持距离。
祁云萝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一夜好眠。
入了四月，京城开始热起来了，祁云兰不知怎地脾胃不调，人都瘦了一圈，过年养的肉，又掉没了，二夫人很是心疼，让大夫开了好几个药膳方子，换着法给祁云兰吃，喝了半个月终于见效了。
虽说祁云兰身体不太好，可学业却没拉下，来教书的先生夸了好几次，二夫人很是高兴。
她常去祁云茵的屋子里陪祁云茵，而祁云萝，多数都在自己屋里。
朝堂的小动作很多，但也没伤及根本，祁云萝一封封信看着，最后什么动作也没有。
她有些怕，祁云兰和蒋梧的前车之鉴，她不敢有任何动作。
大事如此，小事也如此。
月中，祁云莘带着魏寻回府，祁云萝估摸着，好像就是这次，祁云莘回来是报喜的，她让柳嬷嬷备了礼物，去了大房的院子。
远远地，就能听见偏厅里的欢声笑语，祁云萝走近，就听到祁云兰的声音：“大姐夫外放冀州，大姐姐是要跟着一起去，还是留在京城照顾魏夫人？”
祁云莘的声音传来：“我婆婆让我跟着一起去冀州，府里有嫂子和丫鬟们，不缺我一个。”
祁云萝被她们的话语钉在了原地。
她的确想推动储位之争影响林家，再在其中找到云兰的生机。
可明明她什么都没做，怎么就，又变了？
二夫人不解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祁佑柏叹了口气，说道：“南边来的流民，都涌到了京城，流民无食果腹，闹起来伤了人过往也是有的，临近年关了，别闹出事来。”
二夫人点点头，她看了看屋里这几个孩子，祈云茵是不出府的，祁云兰也无处可去，除了赴宴和走亲戚，她也是不出门的，只有祁云萝，往日她从不过问，但涉及安危，她免不得叮嘱了几句。
祁云萝应着声。
一席饭吃的很是沉默，临近秋收闹了水患，一年的辛苦全白费了，朝廷的赈灾粮拨了下去，却还是这么多流民，那些粮食，都去了哪里？
第二日许逸的信送来，祁云萝才知道，昨日圣上为着这事发了好大的火，难怪祁佑柏昨儿脸色那样难看。
事既已发生，便要解决。
当务之急，是要先解决粮食的问题。
可朝廷粮食已经拨了出去，一年秋收已过，又从哪里找粮食。
国库没有多的，那就只能从过了手的人里翻。
那派谁去处理这事？
太子乐意之至，吴洲水患，是瑞王世子亲自来借的粮，而瑞王世子现在是六皇子的人，他恨不得多刮几层，再等秋后算账，直接折了六皇子这个新增的羽翼。
但宫里贵妃娘娘的枕头风吹到现在，太子都没能拿到这个差事。
既然他拿不到，也不可能让这件事落在六皇子手里，任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于是，两方博弈下，这差事，兜兜转转又落到了裴煜手里，奔赴在济州路上的裴煜半路转道，又回到了京城。
裴煜过京城那日正是大年初一，新年伊始，京城不少富贵人家济了粮，施了粥，这个新年才看上去没那么难过。
但这并不是长远之计，没待多久，他就南下调查吴洲贪墨案。
大年初一一大早，祁云萝三人便在松鹤院门口，等着给二老太爷拜年。
二老太爷还没醒，几人就在偏厅等着。
坐了好一会，祁延辞才姗姗来迟。
一进屋，就看见三个妹妹，他看着，若是三个妹妹再小些，再胖些，还是挺像年画娃娃的，可爱又喜庆。
祈云茵笑道：“三哥一大早发什么呆呢？”
祁延辞回她：“哪里是发呆，是被妹妹们的美貌惊呆了！”
说的祁云萝几人笑了起来。
“三哥一早是吃了蜜吧，嘴这么甜。”
祁延辞走到椅子旁坐了下来，“我这说的是实话。”
祈云茵听着高兴，剥了橘子递给祁延辞。
祁延辞接过，给小厮示意，小厮急忙给三位姑娘递上新年礼物。
三份一模一样的蝴蝶珠钗，很是精巧。
一动起来，蝴蝶羽翼还在动，像是真的。祁延辞这次终于没送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了。
祁延辞见三个妹妹都很喜欢的样子，觉得自己托那些狐朋狗友找匠人花的银子也没那么心疼了。
“今儿父亲不让出府，咱们等会去打雀儿牌，不然留在这里，又要听父亲唠叨了。”
“雀儿牌？”祁云兰疑惑问道。
“云兰八成还不会呢。”祁云萝见祁云兰问着，八成是不会，回府后也没人专门教她这个。
祁延辞摆摆手：“没事，我教五妹妹。”
“好呀。”
几人说得热闹，全然没注意二老太爷已然出现。
见孩子们说的眉飞色舞，二老太爷也没打断，直到祁云萝忽地瞧了一眼，赶忙咳嗽几声。
其他几人才反应过来。
“祖父新年吉祥。”
“都坐吧。”
几人都坐了下来，说完吉祥话，暗自吃着茶。
二老太爷给了新年礼物，说了几句话，就放他们离开了。
偏厅里，丫鬟们摆好了牌，祁延辞半教祁云兰，半给祁云兰送牌，几局下来，祁云兰胡的次数越来越多，祁延辞赔了好些银瓜子，多数都进祁云兰手里了。
祁云兰十分有成就感，笑的眼睛都睁不开。
临近吃午饭的时间，下人来催，祁延辞对祁云兰说：“下午还打吗？”
祁云兰刚想应声，瞧见祁延辞眼里一闪而过的精光，转口道：“不打了。”
“怎么不打了，五妹妹不是会了吗？”
祁云兰笑道：“三哥是想下午赢回去吧？”她不傻，虽然是新手，还是知道自己并非天才，祁延辞肯定是喂牌了，输给她了好些银瓜子呢。
被戳穿的祁延辞直接靠在了椅子上，一脸愁容，这个月的月银都快输没了。
祁云兰和祈云茵起身去吃饭。
见祁云萝还坐着，祁延辞探身向前，话还没说，柿柿就将银瓜子收了起来。
“三公子牌差，牌品可不能差哦。”
祁云萝笑着起身，跟上了祁云兰和祈云茵的步伐，只留下祁延辞在屋里懊恼。
这是祁云萝今世在济州的第一个新年，比前世过的要热闹的多，可热闹高兴之余，祁云萝却有些害怕。
今年她十六岁，距离十八岁的那个秋日，只剩下两年多的时间了。
而她眼下，还没找到时机，若不能一击即中，那她或许连十八岁都活不到了。
这夜，她给许家去了一封信，让许家帮她查一个人。
***
吴洲境内，裴煜策马飞奔，到吴洲城内时，看见了瑞王世子萧元。
这里是他的封地，看见他，并不意外。
萧元开口道：“我等裴侯爷很久了。”
“哦？”裴煜下马，将缰绳递给单易。
“等我做什么？”
萧元迎手一礼：“楼上请。”
裴煜见他如此郑重，顺着上了二楼，两人靠窗而坐，小二上了茶，退了下去，偌大的二楼只有他们两个人。
“尝尝，吴洲的味道，别处吃不到。”
裴煜端起茶杯，还未入口，一口清香扑鼻，像是山间才开的山茶花香，裴煜浅尝，入口醇正，绵软含香。
“味道确实好。”
见裴煜赞赏，萧元说道：“吴洲贫瘠，远不比京城富饶，这样的味道只图个新奇，倒是难得侯爷赞誉。”
“万事万物，能在一众中占个奇字，便已是难得，世子也是如此。”
萧元一笑，他的身份到如今这个地步，早已瞒不住裴煜，便也没想瞒他。
从前他去京城时，太子和六皇子虽有照拂，却也没有哪次像这次一样，相邀的帖子递了又递，他这才惊觉他的傻子身份已被他们识破。
他的父亲是当今皇上同父异母的弟弟，本无意储位，只等成年分了封地，便远离皇城，可到底还是没能幸免，那杯毒酒入腹，保得一条性命已是万幸。
他不想步上父亲的旧路，他要主动出击。
六皇子压过了太子，那不如，让他来推一把。
他请封陆遥为世子妃，站到了六皇子这边，太子肯定会出手，而他愿意助太子一臂之力。
“侯爷说笑了，我不过是不想让人扰到我安静的日子。”
裴煜向外瞧了一眼。
楼下花灯一盏一盏挂起，往来小贩叫卖声不停，行人多带喜色，比起今年的京城，倒更显繁华。
“吴洲在世子的治理下确实像桃花源，裴某都不想离开了。”
萧元笑道：“侯爷想留在吴洲，萧元十分欢迎，就是怕侯爷不舍得京城的繁华。”
“这有什么舍不得的，繁华锦绣与世子的桃花源想比，裴某还是更喜欢这里，轻松自在。”
萧元轻轻点着桌子，楼下一辆马车而过，萧元扬起嘴角：“繁华舍得，那佳人呢？”
裴煜想到那日在街上与萧元和十三皇子打了个照面，大概看到了祁云萝，他也不答，挑了挑下巴，说道：“世子说的佳人是她吗？”
萧元顺着看过去，楼下的小摊前，陆遥正付了钱，从小贩手里接过一个地瓜，她将地瓜掰成两半，一半给了丫鬟，一半自己留着。
小丫鬟有些着急：“姑娘，咱们不是出来找世子的吗？就这样……找？”
陆遥被红薯烫了一下，缓了一下说道：“谁要找他啊，爱去哪去哪。”
“可王妃问起怎么办？”
陆遥全不在意：“我们晚点回去就好了，说不定那时候他已经回府了。”
“可世子的腿……”
“那不还剩下一条吗，再说了，这是他的封地，丢不了。”
陆遥啃了两口红薯，想到了萧元一瘸一拐的模样，又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不然还是去找找吧，别真的磕到绊到了。
她急急转身，丫鬟在身后喊：“姑娘，我们去哪？”
“这条街逛完了，换条街逛！”
……
萧元收回目光，真没良心，他淡淡道：“不是。”
“不是？”裴煜瞧着萧元的样子，十分冷淡。“不是的话，世子又是坠马又是圣旨的，折腾了这么多事，千里迢迢把她从陆家带出来，又是为什么？”
“我腿都断了，始作俑者总要赔我点什么吧。”
裴煜瞧着他口是心非的样子，只觉好笑：“是，该赔。”
闲话说完，萧元敲了敲桌子，门外护卫送进来一沓文书。
萧元向后一靠：“侯爷瞧瞧，还需要什么？”
裴煜拿过一本看完，放到一边，几下看完，他看向萧元：“世子备的真齐，文书，账簿，往来信件，认罪状，一个不差。”
“侯爷难得来一趟，总要顺利地把差事办好才能显得我这个东道主没有怠慢，不然侯爷给我下暗手怎么办？”
裴煜笑了笑，他没想到这么顺利，萧元自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粮食由吴洲知州分发，一层层过的谁写的明明白白，到谁那少了也明明白白，贪墨之人不是他，但这是他的封地，他跑不了。
“世子费心了。”
“有劳侯爷帮我说说好话，让皇上罚轻些，我这儿才发水患，要什么没什么的，总还是需要个三五年休养生息，吴洲城没缓过来前，我就不去京城了，免得皇上看了我生气。”
“裴某的话，皇上可不一定会听。”
“裴侯爷的话，皇上一定会听。”
萧元举起茶杯，等着裴煜的回答。
裴煜又瞧了一眼窗外，吴洲城花市灯如昼，而京城的流民又有多少是真的流民呢？
他拿起茶杯于空中一举：“裴某尽力而为。”
回到京城时，已是二月了。
杨柳吐了新芽，桃花也都开了，吴洲搜出来的财宝和粮食堵了这个窟窿，京城的流民已渐渐消失。
裴煜将述职的折子和物证呈递给皇上，这场贪墨案终于落幕。
瑞王世子罚俸一万石，禁足吴洲城，五年内不许上京。
几家欢笑几家愁。
别的不知道，但眼下，愁的是许赢，欢笑的是祁云萝。
今日天气好，不少人家都出来踏青，祁云萝带着许赢也去了南郊踏青。
许赢在和祁云萝放风筝，祁云萝的风筝高高飞在天上，而他的风筝怎么都飞不起来。
他快哭了。
祁云萝玩下腰对许赢说：“我的给你玩。”
许赢摇了摇头，他还是喜欢他的小风筝，那是二叔给他做的。
他瘪嘴：“二叔不在，风筝都飞不起来了。”
祁云萝将手里的风筝递给许逸，拿过许赢的风筝瞧了瞧，主骨架有个地方裂了，风筝自然飞不起来。
祁云萝指给他看，“这里裂了，我们没有带新的骨架，玩我的好不好？”
许赢吸了吸鼻子，委屈巴巴地：“那是二叔做的……”
祁云萝无奈，她也不能让许江陵出现重新做一个啊，想了想，她让许逸把她的风筝收回来，比了比许赢风筝主骨架的大小，让许逸将多的裁掉，安在了许赢的小风筝上。
“好了，再去试试。”
许赢拿着风筝抛开，风筝晃悠悠了一圈，一阵风袭来，那小小的风筝终于上了天。
许赢开心地跳了起来。
祁云萝也被感染，跟着笑了起来。
这边被孩子欢笑感染，那边的热闹却是一个青年。
裴煜靠在树边瞧着远处玩的不亦乐乎的祁云萝，近处围在一起的年轻女眷一直在看他，裴煜略过一眼，女眷中有几个还红了脸。
裴煜不为所动，只瞧着远处的祁云萝。
女眷们见裴煜看都不再看一眼，也就四散了。
似乎有心灵感应般，祁云萝也回头看了过来，她一直觉得身后有道目光，隔得远，树叶遮挡，她看不太真切，但好像很熟悉，是认识的人。
祁云萝和许逸打过招呼，走了过来。
她今日一身烟紫色春衫，如浩渺烟波，终于有点成熟的感觉。
离得近了，祁云萝才认出来，是小侯爷。
“侯爷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夜。”
“吴洲的差事处理完了？”
“嗯。”
祁云萝小声问道：“结果是什么？”她的消息没有裴煜快，等许家的消息到，还不如直接问他。
裴煜听着她的声音忽然像个小猫一样，想逗她，“许家的消息还没传到？”
祁云萝摇了摇头。
“那你在等等。”
祁云萝皱着眉头看先裴煜，明明上次还告诉她瑞王世子不是傻子那么私密的事，今日她所问又不是什么秘辛，怎么就不愿意告诉她了。
祁云萝想了想，诈他：“瑞王世子背锅了吧。”
“为什么这么说？”
祁云萝慢慢分析：“侯爷之前说过，瑞王世子并不是傻子，那他舍弃尊严去装一个傻子，求的便是安身立命，他大概也并不想站队，至于为什么娶了陆遥为世子妃，多半是为了迷惑世人的眼睛，他明着娶了陆遥，看着像是站了六皇子，可他知道，太子一定不会看着六皇子羽翼渐丰，流民的事情，说不准，是他故意卖给太子的。”
裴煜见她说的差不多，眼底露出笑意，她很聪明。
祁云萝还在继续说：“瑞王世子求仁得仁，吴洲贪墨案，必定是世子背了下来，瑞王世子此番谋划，只怕让六皇子以为自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赔了夫人是真的，可这兵却从来不是他的。”
祁云萝看向裴煜的眼睛，他的眼睛好像有些不同，从前见，只觉得眼底如深海一般黑，但此刻却不知为什么，觉得清透了许多，她缓缓道：“侯爷也早猜到了，才接的这趟差事，我说的对吧。”
裴煜蹙了蹙眉，“你胆子真的大了许多。”
祁云萝放缓呼吸，真的猜对了。
“侯爷上次在许家也是这样说我的，但我的胆子其实并不大，只是我要做的事，让我不得不胆子大。”
“你想做什么？”裴煜见她主动提起，低声问她。
祁云萝不语。都怪刚刚和许赢玩疯了，心防都没了。
裴煜见她不想说，也不逼问，接着她刚刚的话说道：“你怎么知道我猜到了才接的这差事。”
这话刚问出口，裴煜忽然灵光一现，他笃定道：“你查我？！”
糟糕！
祁云萝脸色一变，知道裴煜心思厉害，没想到这么厉害，就这么一句话就听出来她查他了，脑子还来不及反应，她急忙说道：“侯爷告辞。”
说完拔腿就跑。
一步还没踏出去，裴煜就挡在了她面前。
裴煜故意冷着脸，微微弯起的眼角却暴露了他的真实想法。
“敢查我，还想跑？”
祁云萝不敢看他，也不敢回他话。
裴煜看着祁云萝，刚才胆子大的跟什么一样，现下连看都不敢他一眼。
他沉声道：“查了我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是查到了什么？”
确实没什么，没查到什么，他的事哪里那么好查，而她查到的，都是明面上的东西。而这些明面上的事里，他都只是皇上在平衡太子和六皇子之间最合宜的人选。
但她……从中忽然发现了，裴煜的差事里，看着都挺得罪人，实际上是给太子和六皇子扫尾，两方都不得罪狠。
比如这次吴洲贪墨案，裴煜是监察史，扳的是六皇子的人，可六皇子并不会把这笔账记在他头上，而太子那边反而记了他几分好处。
他每一件差事，都是深思熟虑过才会接手。
裴煜转口问道：“为什么想查我？”
为什么？
因为新年那晚有个荒唐的想法，想着或许能靠靠别人，可发现这些，才忽然醒悟，每个人都在逆风行走，她不能凭着柳嬷嬷的那番话就对裴煜生了其他心思。
她的债，自己还。
只能自己还。
裴煜忽然弯腰靠近，低语道：“为什么？”
他在等心里的那个答案。
祁云萝被他突然倾身吓的往后一步，差点没站稳。
有些旖旎的气氛陡然消失，祁云萝不知道自己的脸红的不成样子，她胡诌道：“京中的人都说侯爷冷血无情，可我见着的侯爷好像不是这样的，我好奇。”
不是预想的答案，裴煜有些失落。
“不熟的人，确实挺无情。”裴煜与她拉开了距离。
祁云萝怔住，他不应该反驳吗？怎么还自己贴了上去。
“所以，祁云萝，你不在这个范围里。”
祁云萝的反应再慢，也听出来了这句话的意思。
她的心怦怦地跳，比往常都快。
她语无伦次：“侯爷今日，也是来踏青吗？”
“不是，要去大相国寺，瞧见了你的侍女，就过来瞧一眼。”
“那侯爷快些去吧……”祁云萝有些磕磕绊绊，“相国寺的人该等久了。”
裴煜眉头一挑，笑道：“是，不该让他们久等，那走吧。”
话音落下，单易驾着马车就来了。
“啊……”祁云萝错愕地看着。
裴煜给她找理由：“许轻舟的灵位供奉进大相国寺，你还没去过，去给他上一炷香吧。”
祁云萝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许赢，他还在和许逸玩。
许轻舟的灵位入大相国寺受皇家香火，可许府里也有专门为他设的灵位，祁云萝也拜祭过。
大相国寺的就让他受皇家香火好了。
祁云萝看向单易，他站在马车旁，掀了帘子，等她上马车。
“姑娘放心，我驾的马车比贵府马夫可稳的多。”
祁云萝又看了看裴煜，他还挡在她面前。
“上完就回来？”
“上完就回来。”
那就去上一炷香吧，祁云萝迈动步子，上了马车，马车里，没有柿柿如意，也没有柳嬷嬷。
她探身往外，“我嬷嬷和侍女呢？”
裴煜知道她所担心，京城男女大防，姑娘与外男说话虽未禁止，可也要有丫鬟和嬷嬷在，才能不落了口实。
裴煜回她：“我们走小路，不会有外人看到，你坐好。”
马车动了起来，单易确实很稳，马车直到到大相国寺都没有颠簸。
祁云萝下了马车，看着眼前的小路。
确实很小的路，若不是熟悉的人，都看不出这里有路。
祁云萝不想上去了。
“怎么了？”
祁云萝觉得裴煜在掩耳盗铃，上去的是小路，可相国寺里那么多大和尚，哪里没有外人。
裴煜透过她的表情笑道：“相国寺除了我常来，平时就只有皇家祭祀才会有人来，而且这里有我的人，不会影响你的名声。”
祁云萝还是不为所动。
她缓缓出声：“很荒唐。”
真的很荒唐，她一定是疯了才跟着裴煜到了这里。
“若是不愿上去，我送你回去。”
祁云萝瞧了瞧裴煜的脸色，很是难看。
她一个咬牙，提起裙子走了上去。
这条小道藏在丛丛密林中，路并不是石板路，有些难走，祁云萝在前面慢慢走，裴煜在身后仔细的盯着。
上了山，眼前并无庙宇，山鸟轻叫，虫鸣春山，很是清幽。
裴煜跟在她身后上来，解释道：“这里是后山，走这边。”
裴煜给她指路。
没走两步，一个沙弥走上前来：“侯爷。”
“前院不要有外人。”
“是。”
裴煜在清场。
祁云萝与裴煜并肩走着，临得近了，香火的味道愈发浓烈。
裴煜陪她拜过许轻舟后，自己一人去拜长平公主。
祁云萝一个人站在大殿前，静候着裴煜。
她还记得上一次来，是她失了情绪，强烈地不甘和委屈。
如今来，倒换了另一番心情。
后殿大和尚的祝祷声让人很是心安，好像在哪里听过，祁云萝往那个方向迈了两步。
声音渐大了些。
不知怎地，她想到了她归于混沌的日子，那时满目漆黑，那盏长明灯点亮了她的世界，心中一个念头起来。
裴煜当时，是把她供奉在这里了吗？
可大相国寺，不是从不供奉平民吗？
“在想什么？”裴煜于身后寂静出声。
“你听。”
裴煜侧耳一听，是后殿的大和尚在念经。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梦亦如幻，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是《金刚经》。”
“侯爷懂佛经？”
裴煜摇摇头：“不懂，听得多了，会念几句。”
祁云萝盯着裴煜看。
“侯爷常来？”
“一年中总会来几回。”
祁云萝退回到大殿门口，斟酌了一下问出刚才所想：“侯爷，大相国寺什么情况会供奉平民？”
“有大功之人。”
她并不符合。
“那私自供奉呢？”
“没几个人敢私自供奉。”
“那你……”祁云萝没再继续问。
她前世，是怎么被供奉在这里的？
“我怎么了？”
祁云萝摇了摇头：“没什么。”
“走吧，送你回去。”
“好。”
走出大相国寺的时候，祁云萝没忍住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长平公主的尸骨，真的还在金国手里吗？”
“早就不在了，祖父后来派人潜进金国，偷偷将尸骨换了。”
祁云萝不自觉的松了一口气，这样好歹，不让活人难受。
“葬在了济州。”
祁云萝脚步一停，“所以，老侯爷一直在济州守着公主。”
“是。”
祁云萝眼睛有点酸。
她不敢相信老侯爷当年亲眼目睹公主以身殉国是多么的无能为力，后来唯一可做的，就是不让遗骸流落他乡，然后守着她。
祁云萝看向慢悠悠走着的裴煜，忽然想谢谢他，谢他送她回故乡。
她喊道：“裴煜，谢谢你。”
裴煜回身，看着台阶上小姑娘，有那么一刻他觉得她离他很远，可明明，他们不过咫尺距离。
“谢我什么？”
祁云萝笑而不语，背着手走过裴煜身边。
你看，还有你猜不到的事。
两人下了山，裴煜将她送回南郊，南郊的人已经少了许多，柳嬷嬷拉着她看了好几眼，见人如约送回来，也没说什么话，裴煜与祁云萝道别，策马离开。
而南郊仅剩的一些游人中，有人一直看着这里。
他今日一如往日着红衣，闲坐在湖边钓鱼，钓到这个时辰，也没有一条鱼儿上钩。
祁云萝一行人回来的动静并不大，但游人少了许多，他扫了一眼，这一眼，他都有些不自信。
萧旌仔细揉了揉眼睛，朝景晟招了招手：“你瞧瞧，马上那个是谁？”
景晟探头望了望：“瞧着，像是东安侯。”
“裴小侯爷？”
“应该是。”
萧旌嘴角勾起，常言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去查查，那个姑娘是哪家的。”
景晟眼瞧着前面的姑娘怎么算也有好些个，他问道：“世子，哪一个？”
萧旌又扫了一眼，他只看到一眼，还真没注意哪个。
“全都查！”
景晟招呼暗卫去查，交待完，他重回道萧旌身边。
“世子，会不会是看花了眼，从前也不是没查过，但也没有哪个真的与裴侯爷有关系。”
萧旌转回了身，继续钓着鱼。
“从前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
许赢玩的满头大汗，见祁云萝回来，高兴地和她分享下午和其他小伙伴有趣的事。
祁云萝听着，不时应和几句，她已是有些累了，也没在外面久待，回了府。
许府的消息已经送到府里了，但她已经知道是什么结果了。
如今的局面瞧着，还是六皇子的赢面更大一些。
用了晚饭，沐浴完，柳嬷嬷给她擦着头发，祁云萝忽然想起下午回来柳嬷嬷都没问过她去了哪里。
她故作生气道：“嬷嬷下午把我卖了。”
柳嬷嬷笑道：“姑娘不是好好的在这儿吗？齐齐整整，也没伤着碰着。”
祁云萝有些好奇：“裴煜给嬷嬷灌了什么迷魂汤？”
柳嬷嬷瞧了一眼镜子里的祁云萝，这样年岁的姑娘家，就该这样，宜喜宜嗔，自五夫人柳然去世，她已经很久没见过祁云萝这幅模样了，活的有生气，爱撒娇。
“下午瞧着姑娘在南郊和裴侯爷说话说的挺开心，也没想到裴侯爷就把姑娘带走了，嬷嬷我追都追不上。”
祁云萝狐疑道：“真的？”
“真的。”
祁云萝才不信。
改日有机会，她一定要问出裴煜是怎么糊弄的，连柳嬷嬷都糊弄过去了，还不肯对她说实话。
镜前的祁云萝小表情很多，柳嬷嬷看着都觉得开心。
许二公子和裴煜想比，她对裴煜的印象更好了。
擦干了头发，祁云萝坐在一旁看着柳嬷嬷绣小衣，这才反应过来，好像再过两个月，祁云莘就会传来有孕的消息。
真是好消息。
祁云萝还想看书，柳嬷嬷嫌太暗了，不让她看，她吹了灯，早早地上了床。
祁云萝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老是想到了下午的荒唐之举。
裴煜理由荒唐，她却也不顾礼仪跟着。
知书达理的她，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
这样不好，以后还是要和裴侯爷保持距离。
祁云萝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一夜好眠。
入了四月，京城开始热起来了，祁云兰不知怎地脾胃不调，人都瘦了一圈，过年养的肉，又掉没了，二夫人很是心疼，让大夫开了好几个药膳方子，换着法给祁云兰吃，喝了半个月终于见效了。
虽说祁云兰身体不太好，可学业却没拉下，来教书的先生夸了好几次，二夫人很是高兴。
她常去祁云茵的屋子里陪祁云茵，而祁云萝，多数都在自己屋里。
朝堂的小动作很多，但也没伤及根本，祁云萝一封封信看着，最后什么动作也没有。
她有些怕，祁云兰和蒋梧的前车之鉴，她不敢有任何动作。
大事如此，小事也如此。
月中，祁云莘带着魏寻回府，祁云萝估摸着，好像就是这次，祁云莘回来是报喜的，她让柳嬷嬷备了礼物，去了大房的院子。
远远地，就能听见偏厅里的欢声笑语，祁云萝走近，就听到祁云兰的声音：“大姐夫外放冀州，大姐姐是要跟着一起去，还是留在京城照顾魏夫人？”
祁云莘的声音传来：“我婆婆让我跟着一起去冀州，府里有嫂子和丫鬟们，不缺我一个。”
祁云萝被她们的话语钉在了原地。
她的确想推动储位之争影响林家，再在其中找到云兰的生机。
可明明她什么都没做，怎么就，又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