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境x年x月x日
天气：大晴天
德风古道的钟灵毓秀在儒圈有口皆碑，风流雅士结伴穿行在花前月下的景象美得可以入画。
听说控股股东皇儒无上自创业之初从太和街盘下的这块地儿，作为非货币□□利发放给长居于此的老员工。住在这座雕梁画栋里，非但炎寒不侵，手握热茶站在明亮宽敞的窗前，那才叫真真切切地细品什么叫春有百花冬有雪。
最值得一提的还是那在老中医照世明灯和食神金子陵联袂指点下产出的伙食，包早中二餐，虽提倡过午不食，不过只要你想，它非但给你备晚膳，还可按个人口味煮清茗烹小食蒸夜宵。
德风古道的职员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这入职条件一定可以想见的苛刻。
以我资质，恐怕不等将那惨不忍睹的履历上呈，就已被不客气地扫地出门。
不过现在因祸得福，一个明晃晃的机会摆在眼前。
没想潜规则这种事，有生之年还能落我头上。
德风古道CEO的手正环在我腰，垂落的羽睫缀满小心翼翼。
我还犹豫怎么回应稍显矜持，远处洞口被一脚踹出个天光乍破。
玉离经吓松了手，强作正经的双眸余波未泯，星星点点坠满彷徨，怎么看怎么像他才是刚刚遭遇过一番不测的美人。
扛剑出现在门口的云忘归，望了眼还没从凌乱中抽离的玉离经，再转头看我的眼神分明在看一条狐狸精。
他一口呸掉嘴边的稻草，试图用云淡风轻掩过眼底攀升的不悦：“磨磨蹭蹭，还走不走了？”
走，干嘛不走。
这一走，便在德风古道待了大半月。
我蹲在子衿河边，一撮一撮拔着逐渐茂盛的蒿草。
狗头老板乐寻远再不寻我回去，我真要跟隔壁董事跑了。
苦境x年x月x日
天气：有点热
湖风透暖，盛夏将近。
上回因公拜访，没落着几分闲暇细赏，南岭一行也算因祸得福。
无公事傍身，绕湖走走，不知不觉晃到了玉凤台。
晨早无人，薄雾中的红枫如霞浸染，载着一层凌霜之意，很是沁人心扉。
我多徘徊了会，在摇曳迎下的一片红叶上望见题诗：
「愿与飞霞闻丽明」
行云流水，这清隽浩然的落笔，多望上会，还有几分眼熟呢。
我敲打两下头，呆若木鸡。
自从误中迷药，这颗脑袋是越发不中用了。
虽然御均衡小哥给我开过几张祛毒的方子，却根除甚慢，整个人痴愣不说，有时多行几步都昏昏欲睡。
我靠着枫树休憩，直到依稀闻见淡淡芸香。
睁眼时，雕红案几上的仙炉青烟袅袅。
不知谁点燃的香草，这一觉，让灵台清明不少。
我待到日昳才舍得折返，兜兜转转，忘了来时的路。自知越走越偏，却因无所事事，在苍翠竹林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竹林深处响起的悠悠琴音，荡过悬于枝头的风铃，一扫初夏郁热。
不如乘此风凉再歇歇脚。我便噙了一片竹叶，跳坐上巨石，打算吹鸣相合，即见一袭紫衣从日薄西山处驰来。
奔赴而来直到看清我，玉离经眉宇间的一点凛凛肃意，方熄灭成一川烟雨后的安宁：“步姑娘。”
他风尘仆仆的身后，跟来同样踏步如飞的云壮士。只不过上下打量完毫发无伤的我后，云壮士的眼里好似有那么一点惋惜：“我就说吧，在德风古道能出什么事。”
“主事找我？”
“是哦，一下场就忙着找你！要非听到琴声，我们尊贵的玉主事，差点要调人寻去公开亭了。”这话说得大声又凉飕飕，就差没把阴阳怪气贴脸上了。
虽说我来德风古道时日不长吧，大家对我还都和气可亲。
除了云忘归，不知犯什么怪，尤其看到我跟玉离经走得近，没好脸色不说，还总要横插一脚。
傍晚德风大小共事济济一堂。他端着碗筷，身子一横，硬是挤到我跟玉离经中间，一脸贱兮兮地说什么挤一挤吃饭香。
……食神殿这么宽敞，真的有必要三人挤成这样吗？
饭后逛庙会，玉离经走在我身侧，微凉的手指跃跃欲试了好几次，好不容易要牵上来，被不知从哪冒出的云忘归一把抓过，边嚷着“离经我带你去投壶”边就把人拉跑了。
我倒没多尴尬，只是两个男人手牵手招摇过市真的好怪哦。
我孤零零在街边站了一会，望着一盏亮得发白的大鹅灯发呆。
盛世归圆一点动静也没有，今天又是无所事事的一天。
苦境x年x月x日
天气：好像是晴吧
感觉最近的玉离经有些疲惫，白日里见不到，月明星稀虫儿鸣时，才偶然见他站在月下。
茕茕孑立，眉心悬着一束愁绪，寡淡得很，却难以被晚风拂平。
我不知道他遇上了怎样的难事，只是他牵起我的双手时，那点不着痕迹的忧愁已然被满目温柔取代。
他说，一定会留我到最后。
苦境x年x月x日
天气：盛晴
我开始觉得，在德风古道做事，或许不是一件多容易的差事。
德风古道的玉主事，无论前夜经历过怎样艰苦卓绝的挑灯夜战，清早步入众人视线的时候，连发鬓间垂落的金叶都会摇得端庄不苟。
我不知道能帮他做些什么，但今早坐在湖边，风带来了夏的味道。
有说蜻蜓最善闻荷香。
我看着它悠悠转转，一百八十度做着超高难度旋转，正琢磨它要往哪颗花骨朵上落，它突然翅脉一颤，趴到我鼻尖上。
……真是出息了。
我翻身跃出岸，扣指去抓它，重心不稳踏落在小舟上。
小舟轻飘飘一颤，古色尘衣的邃无端敛了一身气劲，足尖轻点落在船头。
他将手中长剑负到身后，微微屈身就姿。
我差点以为要献花，结果他大剌剌拿出一把大得乱晃的荷叶：“你，是不是想要这？”
苦境x年x月x日
天气：大晴
沾邃无端轻功好的光，拜托他往湖中央又摘了几把荷叶，一起做了荷叶糯米鸡。
我的手艺虽然远远不能与金子陵前辈相提并论，却也有幸拜受他指点一二。
难得换了口味，玉主事和大家吃得很开心，唯独云忘归臭着一张脸。
苦境x年x月x日
天气：南风缠绵，杨柳依依。
晨光如新，格桑花喜笑颜开地摇满院落。
德风古道来了一位与前任法儒尊驾年纪相当的大前辈，仙风道骨，为人却意外可亲。食神殿上吃得酣畅淋漓，边夸我手艺边朝玉离经眉飞色舞地使眼色。
我很想感谢他对我的捧场，只不过今天的糯米鸡是邃无端做的。所以前秒他还阳光灿烂地大放彩虹，后秒便在君奉天的抚慰下吐了起来，像极了反向带货的男主播。
苦境x年x月x日
天气：晴空万里
云忘归对我的不满，好像终于在今天爆发了。
从粹心殿出来的玉离经，一身彬彬有礼端得滴水不漏，可发梢震颤有余的金叶与瞳仁深处的犀芒，分明向我昭示着，面前的人或许刚在大殿上经历过一场对峙。
果不其然，紧随其后一跃而出的云忘归马上印证了这么一丁点猜想。
纵然被身后木讷讷的邃无端五花大绑拦着，犹不能阻挡他振臂高挥顿足捶胸：“玉离经你疯了！给我醒醒！大清要亡了！”
我望着嚎叫的云忘归，不明白粹心殿上谈及了何事让他如此抓狂，犹疑中已被玉离经牵过了手。
“步姑娘，我有话对你说。”
握住我手腕的手，透着一股沁心的凉。
短短几日，牵手已变成再习以为常不过的事，也越发堂而皇之。
他拉着我往前走，全然不顾身后呼天抢地的云忘归。途中无数门生更是频频投来目光，直到擦肩而过，才不敢有失尊敬地朝眼前芝兰玉树的身影匆匆一行礼。
玉离经步履轻盈，转眼来到一片暗香浮动的河畔。
“步姑娘今后是要留在德风古道的，我思前想后，还是设个虚职较为妥当。”
他掌心翻开，一支镶金嵌玉的毛笔跃然手上。
“步姑娘精通丹青之艺，我想将这儒门御笔交由步姑娘保管，做个御笔司之衔，一来可免奔走之劳形，二来……”他眼底含苞待放地掠过一抹羞涩：“若得步姑娘常伴左右，我也放心。”
看着横于他掌心，虽然变小却更显精致的管子，我有点发愣。
这不是德风古道镇门之宝嘛？
想我临走顺走我爹那口令仙山亡灵人人敬畏的配剑，已经快被我爹追杀。
若接了这块烫手山芋，岂不是要被德风古道幕后股东们围剿？
我心有余悸，一连摆手退开好几步：“这虚职怕是不妥，盛世归圆还等我回去修门呢。”
却在转身一瞬被拉住袖肘。
“步姑娘是当真心系盛世归圆，还是……”玉离经隐隐黯然：“还是有意避开我？”
好吧，我承认，这招被我三番五次故技重施，他会这样作想也在所难免。
我落脚德风古道一个月有余，与玉离经住到一个屋檐下，也就偶有亲昵，可是冥冥之中，我总觉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直到三天前，我收到一封来自盛世归圆的飞函，落笔者柳杨字里行间满是震惊惶恐，说乐寻远蹲在河边洗了一天的手。
我这才如梦初醒地想起，早晨玉离经曾牵我手漫步花园的事情。
还有两天前，我坐在烟雨寄亭的晚樱下，帮忙绘制德风先师图鉴，被一双紫袖从身后缓缓拥住。当时只觉玉主事的怀抱清雅娴静如花照水，雍容华贵的衣褶间透出的幽香很是好闻，邃依着抱了一会。
没想次日便收到乐寻远议政时突然跳湖自尽的消息。信里的飞鳞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他跟柳杨边跑边喊，沿湖找了一整晚，才见挂着水珠面色阴郁的乐寻远自己运功飞上岸。
还有昨晚，时逢德风古道南北西东四脉聚贤，玉离经承八方敬酒，一杯连一杯，他虽面色不改温润儒雅，脚下步子却失了常。云忘归喝得比他还上头，自顾不暇地搂着邃无端非得给大家表演一段二人转。最后是我扶玉离经回的房，咳，差点做了一些拉灯的事情，若非我机敏跑得快。
虽不知盛世归圆那头又发生了什么，不过今早信里的人一派老泪纵横，俨然要支撑不下去：“步心裁，你在道门有什么熟识吗？我们要不要给师尊驱驱邪？！”
思及至此，我更加坚定地拂去了玉离经搭在袖上的那只手。
狗头老板需要我，不回去一趟怕是不行了。
苦境x年x月x日
天气：月明星稀
要走还得趁夜。
玉离经心细如丝，这几日我有心拉出距离，已经让他察觉端倪。
他越发掏心掏肺地对待，其实无一不写着极尽挽留。
倘若被他发现，定然是难以顺利回去的。
乐寻远那个烂人，就算身体力行地知道玉离经对我多么用心，也不愿意亲自来接我？
想来有点气，我关门的声音不自觉大了一点。
背后一阵攒动。
一回头，我真是做鬼也没想到邃无端跟云忘归就站在身后。
云忘归抱臂靠墙，嘴边衔了根灯草，俨然知道我会偷溜，等候良久。
邃无端怀里抱了一大把荷叶，有些吞吐：“你带去给寻远，他必然也会喜欢的。德风古道的荷花开了好多，希望他有空也能来看看。”
“开什么玩笑？”云忘归一肩膀隔开他，气势汹汹的头简直快顶到我脑袋上，恶劣地嘘声道：
“我警告你，走就走了，休想引狼入室！”
苦境x年x月x日
天气：有点热
顺杨柳轻拂的岸堤一路东行，日上三竿前就回到了盛世归圆。
不等靠近法证大殿便冻得打了个哆嗦。
外面艳阳高照，不知里面怎么阴森透骨。
门口的柳杨把我拉到一旁：“步心裁，你说师尊会不会是卡到阴？我们要不要上登道岸请个道长做做法？”
飞鳞一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手里的医学典籍翻得一本正经：“怕不是练功走火入魔。”
飞鳞傻归傻，有时脑子却能奇迹地三百六十度大拐弯傻到正点上。
我穿过证法大殿，来到后湖的凉心亭。
我确定，起初明明看到虬结的灌木丛旁闪过一个威严的黑影，待我聚神去看，只剩一个灰纱轻袍的背影屹立在湖水环绕的亭中央。
屏风前的乐寻远负手独立，浑身散发出一阵邪佞阴鹜。
“和玉离经相处得挺愉快么。”他负于身后的指关节轻敲，转过的眉宇轻扬讥讽：“我让你离他远点，你还跟他亲上了？”
我一肚子编排得明明白白的诽谤，被这几个字冲得溃不成军，简直组织不起来。
“我那是顺势而为，做做戏……骗骗他。”
他冷笑一声，别提多轻蔑：“做戏还伸舌头？”
“我、我没！”我舌头有点打结。
说实话，当时我心情萎靡，被吻得晕晕乎乎，完全带着走，自个儿伸没伸舌头还真没注意。
转念之间唯有硬头皮强辩：“玉主事心思通透，做戏不做像一点，怎么骗到他啊。”却是说得由口不由心，眼神乱飘：“我跟他没什么的。”
玉离经相伴的那些花前月下在脑海怦然闪现，于是更加后知后觉地后悔起来，做过的那些事，乐寻远怎么可能一概不知？
“听说玉离经待你不薄，连儒门御笔都要给你。”
他半转回身，唯留一对垂眸下的余光凝睇我，眼底像是沾了一层身后潋滟的湖水，停留在我半敞的领口，隐晦地暗了眸，便不再往下。
“既然这么会做，不如多做点。”突然纱袖一扬，抛出一记物件，沉甸甸地横空砸过来。
我手忙脚乱，脚跟打滑，转了半圈才算接稳。
抱在怀里端详，却见金壶为衣玉液作胆。
这不是上回圆公子让我带给他的赔罪酒吗？
“带给玉离经，盛世归圆还需要他。”
苦境x年x月x日
天气：夜
我对乐寻远的崇敬拔高了一个度。
太令人感动了，想不到我的老板为了企业大计，竟能不记前嫌，还给竞争对手方送酒。
不过送这壶不好吧？喝了拉肚子。
我抱着酒壶，沉浸于瞻仰中，一点没注意到出现在林荫小道的非常君。
他黄衣飘拂，转悠到我眼前：“心情不错哦，老板涨薪了？”
我心情其实没多好，但不知道为何，我觉得他心情看起来不错。
自从我跟他说乐寻远练功走火入魔，他好像走路的步履都轻盈许多。
他双眼秀丽斐然，落在我怀中的酒壶：“这酒……莫不是？”
轩戎元争从他背后探出头：“我父亲给你的那壶？”
“现在要送给德风古道的执行董事了。”
“啊？让你……去送给玉离经？”轩戎元争的眼珠有点突出来，“这哪里是送酒，分明是送…..”
非常君双袖齐上，给他来了个锁脖：“元争的意思是，玉离经是个好男人，你要不要再带盘饺子？”
轩戎元争艰难地扒拉开他手：“我的意思是，乐大哥易魂转体走火入魔还没解吧？这也太变态了！”
非常君叹一口气，抚平他僵直的背，善解人意地安慰：“我们输给乐老板是有一定原因的。”
轩戎元争好像受了很大冲击，脸色半晌缓不过来，“这也太狠了。”
我细想之下，觉得他们言之有理。乐寻远的确辛苦得过分，还不懂得体恤照顾自己，且他走火入魔已有段时日，给他行事带来诸多不便。
作为他之得力下属，我实该分忧解难，于是喜笑颜开地朝面前两人开口：“嘿嘿，你们知不知道……”
“不知道！”简直沆瀣一气得异口同声。
苦境x年x月x日
天气：温暖晴朗
屹立仙山顶峰的往生楼，封缄了人世间道不尽的未解之谜与凄风苦雨。
既从非常君嘴里套不出易魂转体的破解之法，那只有自食其力。
我持父亲的天云剑闯进了往生楼。
混沌无光的楼道内机关密布，长廊壁画里的各路列仙英灵揭竿而起。近身挥下的巨刀阔斧在空中弥留道道残影，看清我手中亮出的长剑后纷纷僵如木石。我得以从他们高大的身形下腾挪穿过，仗着父亲这把威令群灵的剑，在危机四伏的楼道里横行无忌。
墙壁上的画像被涌入楼道的风吹得翻飞连篇。
来到这座山的每一个人，我皆曾一笔一画描摹勾勒，那些心有不甘亦或如释重负的脸一幕幕在脑海闪过。擦肩一瞬，一张孤零零的空缺画位映入眼帘，用沉默不语将我湮没。
非常君曾说，其实乐寻远本性非良，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也算咎由自取，让我不必在意伤怀。
可我觉得人都会犯错，何必耿耿于怀冤冤相报。
我也曾背离父亲的话，听信一只蛇的花言巧语，失手将它错放，纵山下邪佞猖獗。
父亲把我大骂一顿。我气不过之余悔意更多，便偷走了父亲当年斩杀它的宝剑，到山下每一片花圃里寻它。
虽然至今杳无音讯。
空手而归的我，站在许多年也趟不上一次的门口。往生楼的中心，是我父亲批阅生死簿的地方。
我轻咳一声：“我要见我父亲。”
百丈高门纹丝不动。未久，一道机械的声音开口：“咒语输入有误。”
我邃又咳一声，忍住面红耳赤道：“阿爹阿爹我想你。”
两座相映的石门这才缓缓对立而开。
古朴陈旧的高座空空如也。
得亏弃天帝将我那聒噪的父亲请去六天之界泡澡喝茶。
我争分夺秒去翻他散落在桌案古架的册籍，翻倦了，索性匆匆掐了道决，满屋册籍便兀自哗啦啦翻覆起来。终于在灰尘满积的一角给我找出了乐寻远的生平纪要。我想要试着挖掘看看，在无外界力量干预的情况下，他剩余的寿命里是否留有解开易魂转体限制的契机。
可是那本灰蒙蒙的册子一直翻，也没能翻到最后一页。
我从不知道一个人的恶，可以如此罄竹难书。
苦境x年x月x日
天气：夜
如非常君所言，帮助他解开易魂转体的意义在哪里？
这样一个罪恶昭着，安忍无亲的人。
我抱着酒壶，往夜风凛凛的湖边走。
是否我正在重蹈覆辙，为虎作伥？
或许我该将怀中的酒壶还给他。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辞职了，职场如战场，跳槽亦是兵家常事。
我踌躇中走到了凉心湖。
夜深人静，乐寻远茕茕孑立在湖光环绕的亭中央。
我正想相凑，却不再向前。
是因看到了他对面的一团黑影。
乐寻远在与人攀谈。
我委身在离湖偏斜僻远的树丛。碍于还有些魂不守舍，蹲下的动作粗心地折断了枝桠。
我揪紧了胸口，好在那团黑影并无觉察。
乐寻远笑谈间轻踱几步，那袭灰纱背影立身所在，便自然而然地成为我与黑影间的盲区。
“你又放走她一次。”黑影的声音沉重低哑，拖拉绵长，像是年久失修的石磨，虽然陌生，可听在耳中，却有种莫名的熟悉。
“您不用担心她逃脱得了掌心，乐寻远的人头，始终押在您之掌下。”乐寻远右手抚肩，朝黑影轻微颔首。“您畏她，一如，我畏您。”
“倘若我叹，你汲汲营营的用心，都要尽付东流呢？”
那团黑影涌动着滚滚身躯，陷于云雾深处的阴眼突然红光一怔，猝不及防与我对上。
“这小小的人间道，真窄。”
黑雾如烟如云，湮灭散去，脱影化形出一条墨色巨蟒。它恶啸一声，顿然邪气盈了满天。
乐寻远掌中凝了一道气劲，回身去阻，已然不及！
凶恶的邪气立刻贯穿了他的肩臂，穷追不舍地直冲我命门而来。登时金光大作，藏于我袖底的天云剑兀自飞出，挺身交击下被冲翻在地，震颤有余地斜插在一旁。皓白剑刃上立刻多了一道裂纹——是决然用身体替我挡下了致命一击。
剑身上不屈不挠折射出的光，令巨蟒徒然咆哮，止步不前。
这条由八岐邪神一缕魂识识凝聚成的一口怨气，畏惧着我的父亲。
曾败于父亲之手，让他战战兢兢，记忆犹新。
就如同死神视弃天帝为宿命之敌，八岐邪神同我父亲对峙多年，他厌恶众生，视万物为欲念交织诞生的刍狗，可是当被我的父亲囚禁之后，他也学会了低卑雌伏，甚至谎言。
乐寻远伤残之躯不堪邪染侵袭，我拉扯重伤的他一路疾退，邪气肆溢，逐成滔天之势，强大的压力迫使我睁不开眼。
它已经不是我在仙山认识的那条狡猾伶俐，说句话也要处处提防我父亲脸色的小蛇。
仅仅是他用一缕魂识凝聚出的幻影，我已经应付得非常吃力。
数百年在人间生冷不忌的吞噬，令它身上凝聚的邪气庞大而令人生畏。
但并不能在此颓然。
我奋力一扔，玲珑剔透的酒壶砸上它七寸的一瞬，裂得粉碎，遍地燎原出一片火光。
我七拐八绕，驾着乐寻远遁入后林的山洞。
巨蟒果然怒寻而来，却被飞驰赶至的天云剑坚韧不拔地挡在洞口。
剑上我父亲的气息，使他不敢越雷池一步。
我眼睁睁看着天云翻然斗转落下，重若千钧地砸开滚滚尘埃。
扬起的一把土，非常好心的把洞口掩得结结实实。
一时寂静无光。
“你回来做什么。玉离经搞定了？”乐寻远冷漠的声音在洞里回荡。
我叹一口气，“没有唉。”
“方才不是打幌子，我是当真想除掉德风古道。”他摁住发痛的肩膀，狠狠压下将临爆发的伤势，隐忍道：“也想牺牲你。”
乐寻远肩头被贯穿的窟窿狰狞而触目，往外流淌的血液带走了他往日的意气风发。
“哦。”难得一见他孱弱不禁的模样，我得寸进尺地附上他耳，幽幽地问：“那我再与玉离经亲亲，你也不介意？”
洞外巨蟒的咆哮声不绝于耳。
“这种境况，你还开得起玩笑。”他闭起的红睫下析出了薄汗，邪神内劲定然令人痛苦非常，纵然他点封了周身大穴，也只是让无处宣泄的气劲流窜得更加肆意而已。
“我有止疼糖，要不要。”
他不屑冷言：“小孩子玩意。”
乐寻远还在闭目疗伤，我抓住他挺括的领襟，妄为倾身一吻。
向来沉稳的眸在睁开一瞬，轻微一颤，很快掩下，桃花眸下的神情如雾里探花，让人看不真切。
“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要糖，但我想吃糖，所以趁上司受伤，占点便宜。”
他指关节揩过刚刚被造次的地方，隐有笑意：
“你应该庆幸，我现在受着伤。”
“不然呢？”
没有回答，我被一拉，撞入他怀。
乐寻远的怀抱沉稳有力，呼吸因伤重而缠绵悱恻。
我依偎在他胸前，不敢妄动。
洞外纷声渐消，山涧的落水，点点滴滴到了黎明。
天气：大晴天
德风古道的钟灵毓秀在儒圈有口皆碑，风流雅士结伴穿行在花前月下的景象美得可以入画。
听说控股股东皇儒无上自创业之初从太和街盘下的这块地儿，作为非货币□□利发放给长居于此的老员工。住在这座雕梁画栋里，非但炎寒不侵，手握热茶站在明亮宽敞的窗前，那才叫真真切切地细品什么叫春有百花冬有雪。
最值得一提的还是那在老中医照世明灯和食神金子陵联袂指点下产出的伙食，包早中二餐，虽提倡过午不食，不过只要你想，它非但给你备晚膳，还可按个人口味煮清茗烹小食蒸夜宵。
德风古道的职员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这入职条件一定可以想见的苛刻。
以我资质，恐怕不等将那惨不忍睹的履历上呈，就已被不客气地扫地出门。
不过现在因祸得福，一个明晃晃的机会摆在眼前。
没想潜规则这种事，有生之年还能落我头上。
德风古道CEO的手正环在我腰，垂落的羽睫缀满小心翼翼。
我还犹豫怎么回应稍显矜持，远处洞口被一脚踹出个天光乍破。
玉离经吓松了手，强作正经的双眸余波未泯，星星点点坠满彷徨，怎么看怎么像他才是刚刚遭遇过一番不测的美人。
扛剑出现在门口的云忘归，望了眼还没从凌乱中抽离的玉离经，再转头看我的眼神分明在看一条狐狸精。
他一口呸掉嘴边的稻草，试图用云淡风轻掩过眼底攀升的不悦：“磨磨蹭蹭，还走不走了？”
走，干嘛不走。
这一走，便在德风古道待了大半月。
我蹲在子衿河边，一撮一撮拔着逐渐茂盛的蒿草。
狗头老板乐寻远再不寻我回去，我真要跟隔壁董事跑了。
苦境x年x月x日
天气：有点热
湖风透暖，盛夏将近。
上回因公拜访，没落着几分闲暇细赏，南岭一行也算因祸得福。
无公事傍身，绕湖走走，不知不觉晃到了玉凤台。
晨早无人，薄雾中的红枫如霞浸染，载着一层凌霜之意，很是沁人心扉。
我多徘徊了会，在摇曳迎下的一片红叶上望见题诗：
「愿与飞霞闻丽明」
行云流水，这清隽浩然的落笔，多望上会，还有几分眼熟呢。
我敲打两下头，呆若木鸡。
自从误中迷药，这颗脑袋是越发不中用了。
虽然御均衡小哥给我开过几张祛毒的方子，却根除甚慢，整个人痴愣不说，有时多行几步都昏昏欲睡。
我靠着枫树休憩，直到依稀闻见淡淡芸香。
睁眼时，雕红案几上的仙炉青烟袅袅。
不知谁点燃的香草，这一觉，让灵台清明不少。
我待到日昳才舍得折返，兜兜转转，忘了来时的路。自知越走越偏，却因无所事事，在苍翠竹林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竹林深处响起的悠悠琴音，荡过悬于枝头的风铃，一扫初夏郁热。
不如乘此风凉再歇歇脚。我便噙了一片竹叶，跳坐上巨石，打算吹鸣相合，即见一袭紫衣从日薄西山处驰来。
奔赴而来直到看清我，玉离经眉宇间的一点凛凛肃意，方熄灭成一川烟雨后的安宁：“步姑娘。”
他风尘仆仆的身后，跟来同样踏步如飞的云壮士。只不过上下打量完毫发无伤的我后，云壮士的眼里好似有那么一点惋惜：“我就说吧，在德风古道能出什么事。”
“主事找我？”
“是哦，一下场就忙着找你！要非听到琴声，我们尊贵的玉主事，差点要调人寻去公开亭了。”这话说得大声又凉飕飕，就差没把阴阳怪气贴脸上了。
虽说我来德风古道时日不长吧，大家对我还都和气可亲。
除了云忘归，不知犯什么怪，尤其看到我跟玉离经走得近，没好脸色不说，还总要横插一脚。
傍晚德风大小共事济济一堂。他端着碗筷，身子一横，硬是挤到我跟玉离经中间，一脸贱兮兮地说什么挤一挤吃饭香。
……食神殿这么宽敞，真的有必要三人挤成这样吗？
饭后逛庙会，玉离经走在我身侧，微凉的手指跃跃欲试了好几次，好不容易要牵上来，被不知从哪冒出的云忘归一把抓过，边嚷着“离经我带你去投壶”边就把人拉跑了。
我倒没多尴尬，只是两个男人手牵手招摇过市真的好怪哦。
我孤零零在街边站了一会，望着一盏亮得发白的大鹅灯发呆。
盛世归圆一点动静也没有，今天又是无所事事的一天。
苦境x年x月x日
天气：好像是晴吧
感觉最近的玉离经有些疲惫，白日里见不到，月明星稀虫儿鸣时，才偶然见他站在月下。
茕茕孑立，眉心悬着一束愁绪，寡淡得很，却难以被晚风拂平。
我不知道他遇上了怎样的难事，只是他牵起我的双手时，那点不着痕迹的忧愁已然被满目温柔取代。
他说，一定会留我到最后。
苦境x年x月x日
天气：盛晴
我开始觉得，在德风古道做事，或许不是一件多容易的差事。
德风古道的玉主事，无论前夜经历过怎样艰苦卓绝的挑灯夜战，清早步入众人视线的时候，连发鬓间垂落的金叶都会摇得端庄不苟。
我不知道能帮他做些什么，但今早坐在湖边，风带来了夏的味道。
有说蜻蜓最善闻荷香。
我看着它悠悠转转，一百八十度做着超高难度旋转，正琢磨它要往哪颗花骨朵上落，它突然翅脉一颤，趴到我鼻尖上。
……真是出息了。
我翻身跃出岸，扣指去抓它，重心不稳踏落在小舟上。
小舟轻飘飘一颤，古色尘衣的邃无端敛了一身气劲，足尖轻点落在船头。
他将手中长剑负到身后，微微屈身就姿。
我差点以为要献花，结果他大剌剌拿出一把大得乱晃的荷叶：“你，是不是想要这？”
苦境x年x月x日
天气：大晴
沾邃无端轻功好的光，拜托他往湖中央又摘了几把荷叶，一起做了荷叶糯米鸡。
我的手艺虽然远远不能与金子陵前辈相提并论，却也有幸拜受他指点一二。
难得换了口味，玉主事和大家吃得很开心，唯独云忘归臭着一张脸。
苦境x年x月x日
天气：南风缠绵，杨柳依依。
晨光如新，格桑花喜笑颜开地摇满院落。
德风古道来了一位与前任法儒尊驾年纪相当的大前辈，仙风道骨，为人却意外可亲。食神殿上吃得酣畅淋漓，边夸我手艺边朝玉离经眉飞色舞地使眼色。
我很想感谢他对我的捧场，只不过今天的糯米鸡是邃无端做的。所以前秒他还阳光灿烂地大放彩虹，后秒便在君奉天的抚慰下吐了起来，像极了反向带货的男主播。
苦境x年x月x日
天气：晴空万里
云忘归对我的不满，好像终于在今天爆发了。
从粹心殿出来的玉离经，一身彬彬有礼端得滴水不漏，可发梢震颤有余的金叶与瞳仁深处的犀芒，分明向我昭示着，面前的人或许刚在大殿上经历过一场对峙。
果不其然，紧随其后一跃而出的云忘归马上印证了这么一丁点猜想。
纵然被身后木讷讷的邃无端五花大绑拦着，犹不能阻挡他振臂高挥顿足捶胸：“玉离经你疯了！给我醒醒！大清要亡了！”
我望着嚎叫的云忘归，不明白粹心殿上谈及了何事让他如此抓狂，犹疑中已被玉离经牵过了手。
“步姑娘，我有话对你说。”
握住我手腕的手，透着一股沁心的凉。
短短几日，牵手已变成再习以为常不过的事，也越发堂而皇之。
他拉着我往前走，全然不顾身后呼天抢地的云忘归。途中无数门生更是频频投来目光，直到擦肩而过，才不敢有失尊敬地朝眼前芝兰玉树的身影匆匆一行礼。
玉离经步履轻盈，转眼来到一片暗香浮动的河畔。
“步姑娘今后是要留在德风古道的，我思前想后，还是设个虚职较为妥当。”
他掌心翻开，一支镶金嵌玉的毛笔跃然手上。
“步姑娘精通丹青之艺，我想将这儒门御笔交由步姑娘保管，做个御笔司之衔，一来可免奔走之劳形，二来……”他眼底含苞待放地掠过一抹羞涩：“若得步姑娘常伴左右，我也放心。”
看着横于他掌心，虽然变小却更显精致的管子，我有点发愣。
这不是德风古道镇门之宝嘛？
想我临走顺走我爹那口令仙山亡灵人人敬畏的配剑，已经快被我爹追杀。
若接了这块烫手山芋，岂不是要被德风古道幕后股东们围剿？
我心有余悸，一连摆手退开好几步：“这虚职怕是不妥，盛世归圆还等我回去修门呢。”
却在转身一瞬被拉住袖肘。
“步姑娘是当真心系盛世归圆，还是……”玉离经隐隐黯然：“还是有意避开我？”
好吧，我承认，这招被我三番五次故技重施，他会这样作想也在所难免。
我落脚德风古道一个月有余，与玉离经住到一个屋檐下，也就偶有亲昵，可是冥冥之中，我总觉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直到三天前，我收到一封来自盛世归圆的飞函，落笔者柳杨字里行间满是震惊惶恐，说乐寻远蹲在河边洗了一天的手。
我这才如梦初醒地想起，早晨玉离经曾牵我手漫步花园的事情。
还有两天前，我坐在烟雨寄亭的晚樱下，帮忙绘制德风先师图鉴，被一双紫袖从身后缓缓拥住。当时只觉玉主事的怀抱清雅娴静如花照水，雍容华贵的衣褶间透出的幽香很是好闻，邃依着抱了一会。
没想次日便收到乐寻远议政时突然跳湖自尽的消息。信里的飞鳞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他跟柳杨边跑边喊，沿湖找了一整晚，才见挂着水珠面色阴郁的乐寻远自己运功飞上岸。
还有昨晚，时逢德风古道南北西东四脉聚贤，玉离经承八方敬酒，一杯连一杯，他虽面色不改温润儒雅，脚下步子却失了常。云忘归喝得比他还上头，自顾不暇地搂着邃无端非得给大家表演一段二人转。最后是我扶玉离经回的房，咳，差点做了一些拉灯的事情，若非我机敏跑得快。
虽不知盛世归圆那头又发生了什么，不过今早信里的人一派老泪纵横，俨然要支撑不下去：“步心裁，你在道门有什么熟识吗？我们要不要给师尊驱驱邪？！”
思及至此，我更加坚定地拂去了玉离经搭在袖上的那只手。
狗头老板需要我，不回去一趟怕是不行了。
苦境x年x月x日
天气：月明星稀
要走还得趁夜。
玉离经心细如丝，这几日我有心拉出距离，已经让他察觉端倪。
他越发掏心掏肺地对待，其实无一不写着极尽挽留。
倘若被他发现，定然是难以顺利回去的。
乐寻远那个烂人，就算身体力行地知道玉离经对我多么用心，也不愿意亲自来接我？
想来有点气，我关门的声音不自觉大了一点。
背后一阵攒动。
一回头，我真是做鬼也没想到邃无端跟云忘归就站在身后。
云忘归抱臂靠墙，嘴边衔了根灯草，俨然知道我会偷溜，等候良久。
邃无端怀里抱了一大把荷叶，有些吞吐：“你带去给寻远，他必然也会喜欢的。德风古道的荷花开了好多，希望他有空也能来看看。”
“开什么玩笑？”云忘归一肩膀隔开他，气势汹汹的头简直快顶到我脑袋上，恶劣地嘘声道：
“我警告你，走就走了，休想引狼入室！”
苦境x年x月x日
天气：有点热
顺杨柳轻拂的岸堤一路东行，日上三竿前就回到了盛世归圆。
不等靠近法证大殿便冻得打了个哆嗦。
外面艳阳高照，不知里面怎么阴森透骨。
门口的柳杨把我拉到一旁：“步心裁，你说师尊会不会是卡到阴？我们要不要上登道岸请个道长做做法？”
飞鳞一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手里的医学典籍翻得一本正经：“怕不是练功走火入魔。”
飞鳞傻归傻，有时脑子却能奇迹地三百六十度大拐弯傻到正点上。
我穿过证法大殿，来到后湖的凉心亭。
我确定，起初明明看到虬结的灌木丛旁闪过一个威严的黑影，待我聚神去看，只剩一个灰纱轻袍的背影屹立在湖水环绕的亭中央。
屏风前的乐寻远负手独立，浑身散发出一阵邪佞阴鹜。
“和玉离经相处得挺愉快么。”他负于身后的指关节轻敲，转过的眉宇轻扬讥讽：“我让你离他远点，你还跟他亲上了？”
我一肚子编排得明明白白的诽谤，被这几个字冲得溃不成军，简直组织不起来。
“我那是顺势而为，做做戏……骗骗他。”
他冷笑一声，别提多轻蔑：“做戏还伸舌头？”
“我、我没！”我舌头有点打结。
说实话，当时我心情萎靡，被吻得晕晕乎乎，完全带着走，自个儿伸没伸舌头还真没注意。
转念之间唯有硬头皮强辩：“玉主事心思通透，做戏不做像一点，怎么骗到他啊。”却是说得由口不由心，眼神乱飘：“我跟他没什么的。”
玉离经相伴的那些花前月下在脑海怦然闪现，于是更加后知后觉地后悔起来，做过的那些事，乐寻远怎么可能一概不知？
“听说玉离经待你不薄，连儒门御笔都要给你。”
他半转回身，唯留一对垂眸下的余光凝睇我，眼底像是沾了一层身后潋滟的湖水，停留在我半敞的领口，隐晦地暗了眸，便不再往下。
“既然这么会做，不如多做点。”突然纱袖一扬，抛出一记物件，沉甸甸地横空砸过来。
我手忙脚乱，脚跟打滑，转了半圈才算接稳。
抱在怀里端详，却见金壶为衣玉液作胆。
这不是上回圆公子让我带给他的赔罪酒吗？
“带给玉离经，盛世归圆还需要他。”
苦境x年x月x日
天气：夜
我对乐寻远的崇敬拔高了一个度。
太令人感动了，想不到我的老板为了企业大计，竟能不记前嫌，还给竞争对手方送酒。
不过送这壶不好吧？喝了拉肚子。
我抱着酒壶，沉浸于瞻仰中，一点没注意到出现在林荫小道的非常君。
他黄衣飘拂，转悠到我眼前：“心情不错哦，老板涨薪了？”
我心情其实没多好，但不知道为何，我觉得他心情看起来不错。
自从我跟他说乐寻远练功走火入魔，他好像走路的步履都轻盈许多。
他双眼秀丽斐然，落在我怀中的酒壶：“这酒……莫不是？”
轩戎元争从他背后探出头：“我父亲给你的那壶？”
“现在要送给德风古道的执行董事了。”
“啊？让你……去送给玉离经？”轩戎元争的眼珠有点突出来，“这哪里是送酒，分明是送…..”
非常君双袖齐上，给他来了个锁脖：“元争的意思是，玉离经是个好男人，你要不要再带盘饺子？”
轩戎元争艰难地扒拉开他手：“我的意思是，乐大哥易魂转体走火入魔还没解吧？这也太变态了！”
非常君叹一口气，抚平他僵直的背，善解人意地安慰：“我们输给乐老板是有一定原因的。”
轩戎元争好像受了很大冲击，脸色半晌缓不过来，“这也太狠了。”
我细想之下，觉得他们言之有理。乐寻远的确辛苦得过分，还不懂得体恤照顾自己，且他走火入魔已有段时日，给他行事带来诸多不便。
作为他之得力下属，我实该分忧解难，于是喜笑颜开地朝面前两人开口：“嘿嘿，你们知不知道……”
“不知道！”简直沆瀣一气得异口同声。
苦境x年x月x日
天气：温暖晴朗
屹立仙山顶峰的往生楼，封缄了人世间道不尽的未解之谜与凄风苦雨。
既从非常君嘴里套不出易魂转体的破解之法，那只有自食其力。
我持父亲的天云剑闯进了往生楼。
混沌无光的楼道内机关密布，长廊壁画里的各路列仙英灵揭竿而起。近身挥下的巨刀阔斧在空中弥留道道残影，看清我手中亮出的长剑后纷纷僵如木石。我得以从他们高大的身形下腾挪穿过，仗着父亲这把威令群灵的剑，在危机四伏的楼道里横行无忌。
墙壁上的画像被涌入楼道的风吹得翻飞连篇。
来到这座山的每一个人，我皆曾一笔一画描摹勾勒，那些心有不甘亦或如释重负的脸一幕幕在脑海闪过。擦肩一瞬，一张孤零零的空缺画位映入眼帘，用沉默不语将我湮没。
非常君曾说，其实乐寻远本性非良，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也算咎由自取，让我不必在意伤怀。
可我觉得人都会犯错，何必耿耿于怀冤冤相报。
我也曾背离父亲的话，听信一只蛇的花言巧语，失手将它错放，纵山下邪佞猖獗。
父亲把我大骂一顿。我气不过之余悔意更多，便偷走了父亲当年斩杀它的宝剑，到山下每一片花圃里寻它。
虽然至今杳无音讯。
空手而归的我，站在许多年也趟不上一次的门口。往生楼的中心，是我父亲批阅生死簿的地方。
我轻咳一声：“我要见我父亲。”
百丈高门纹丝不动。未久，一道机械的声音开口：“咒语输入有误。”
我邃又咳一声，忍住面红耳赤道：“阿爹阿爹我想你。”
两座相映的石门这才缓缓对立而开。
古朴陈旧的高座空空如也。
得亏弃天帝将我那聒噪的父亲请去六天之界泡澡喝茶。
我争分夺秒去翻他散落在桌案古架的册籍，翻倦了，索性匆匆掐了道决，满屋册籍便兀自哗啦啦翻覆起来。终于在灰尘满积的一角给我找出了乐寻远的生平纪要。我想要试着挖掘看看，在无外界力量干预的情况下，他剩余的寿命里是否留有解开易魂转体限制的契机。
可是那本灰蒙蒙的册子一直翻，也没能翻到最后一页。
我从不知道一个人的恶，可以如此罄竹难书。
苦境x年x月x日
天气：夜
如非常君所言，帮助他解开易魂转体的意义在哪里？
这样一个罪恶昭着，安忍无亲的人。
我抱着酒壶，往夜风凛凛的湖边走。
是否我正在重蹈覆辙，为虎作伥？
或许我该将怀中的酒壶还给他。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辞职了，职场如战场，跳槽亦是兵家常事。
我踌躇中走到了凉心湖。
夜深人静，乐寻远茕茕孑立在湖光环绕的亭中央。
我正想相凑，却不再向前。
是因看到了他对面的一团黑影。
乐寻远在与人攀谈。
我委身在离湖偏斜僻远的树丛。碍于还有些魂不守舍，蹲下的动作粗心地折断了枝桠。
我揪紧了胸口，好在那团黑影并无觉察。
乐寻远笑谈间轻踱几步，那袭灰纱背影立身所在，便自然而然地成为我与黑影间的盲区。
“你又放走她一次。”黑影的声音沉重低哑，拖拉绵长，像是年久失修的石磨，虽然陌生，可听在耳中，却有种莫名的熟悉。
“您不用担心她逃脱得了掌心，乐寻远的人头，始终押在您之掌下。”乐寻远右手抚肩，朝黑影轻微颔首。“您畏她，一如，我畏您。”
“倘若我叹，你汲汲营营的用心，都要尽付东流呢？”
那团黑影涌动着滚滚身躯，陷于云雾深处的阴眼突然红光一怔，猝不及防与我对上。
“这小小的人间道，真窄。”
黑雾如烟如云，湮灭散去，脱影化形出一条墨色巨蟒。它恶啸一声，顿然邪气盈了满天。
乐寻远掌中凝了一道气劲，回身去阻，已然不及！
凶恶的邪气立刻贯穿了他的肩臂，穷追不舍地直冲我命门而来。登时金光大作，藏于我袖底的天云剑兀自飞出，挺身交击下被冲翻在地，震颤有余地斜插在一旁。皓白剑刃上立刻多了一道裂纹——是决然用身体替我挡下了致命一击。
剑身上不屈不挠折射出的光，令巨蟒徒然咆哮，止步不前。
这条由八岐邪神一缕魂识识凝聚成的一口怨气，畏惧着我的父亲。
曾败于父亲之手，让他战战兢兢，记忆犹新。
就如同死神视弃天帝为宿命之敌，八岐邪神同我父亲对峙多年，他厌恶众生，视万物为欲念交织诞生的刍狗，可是当被我的父亲囚禁之后，他也学会了低卑雌伏，甚至谎言。
乐寻远伤残之躯不堪邪染侵袭，我拉扯重伤的他一路疾退，邪气肆溢，逐成滔天之势，强大的压力迫使我睁不开眼。
它已经不是我在仙山认识的那条狡猾伶俐，说句话也要处处提防我父亲脸色的小蛇。
仅仅是他用一缕魂识凝聚出的幻影，我已经应付得非常吃力。
数百年在人间生冷不忌的吞噬，令它身上凝聚的邪气庞大而令人生畏。
但并不能在此颓然。
我奋力一扔，玲珑剔透的酒壶砸上它七寸的一瞬，裂得粉碎，遍地燎原出一片火光。
我七拐八绕，驾着乐寻远遁入后林的山洞。
巨蟒果然怒寻而来，却被飞驰赶至的天云剑坚韧不拔地挡在洞口。
剑上我父亲的气息，使他不敢越雷池一步。
我眼睁睁看着天云翻然斗转落下，重若千钧地砸开滚滚尘埃。
扬起的一把土，非常好心的把洞口掩得结结实实。
一时寂静无光。
“你回来做什么。玉离经搞定了？”乐寻远冷漠的声音在洞里回荡。
我叹一口气，“没有唉。”
“方才不是打幌子，我是当真想除掉德风古道。”他摁住发痛的肩膀，狠狠压下将临爆发的伤势，隐忍道：“也想牺牲你。”
乐寻远肩头被贯穿的窟窿狰狞而触目，往外流淌的血液带走了他往日的意气风发。
“哦。”难得一见他孱弱不禁的模样，我得寸进尺地附上他耳，幽幽地问：“那我再与玉离经亲亲，你也不介意？”
洞外巨蟒的咆哮声不绝于耳。
“这种境况，你还开得起玩笑。”他闭起的红睫下析出了薄汗，邪神内劲定然令人痛苦非常，纵然他点封了周身大穴，也只是让无处宣泄的气劲流窜得更加肆意而已。
“我有止疼糖，要不要。”
他不屑冷言：“小孩子玩意。”
乐寻远还在闭目疗伤，我抓住他挺括的领襟，妄为倾身一吻。
向来沉稳的眸在睁开一瞬，轻微一颤，很快掩下，桃花眸下的神情如雾里探花，让人看不真切。
“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要糖，但我想吃糖，所以趁上司受伤，占点便宜。”
他指关节揩过刚刚被造次的地方，隐有笑意：
“你应该庆幸，我现在受着伤。”
“不然呢？”
没有回答，我被一拉，撞入他怀。
乐寻远的怀抱沉稳有力，呼吸因伤重而缠绵悱恻。
我依偎在他胸前，不敢妄动。
洞外纷声渐消，山涧的落水，点点滴滴到了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