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太后下了严令,尚泽世昨夜跑去醉月迷花楼的消息并未传到百官的耳里。退一步说,即使在朝中传开,也不会有人真的敢去进谏。

    一来是官员们自身的作风不见得有多检点,二来是这种不怕得罪皇帝的事情需要有一个敢说真话的言官带头,而最敢说真话的言官,人还在回京的路上。

    不过,尤意情成了召侍的事情,倒是已经满朝皆知。前朝和后宫向来串通一气,有关位分的消息就像插上了翅膀一样,传得最快。

    未经选秀的民男入后宫得了名分这事有违祖制。按理说,言官应假模假式地写折子骂上那么几句。但言官也知道打听清楚再下笔。当他们听闻尤意情的召侍之位是太后建议尚泽世给的之后,就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如此,便无人站出来说尚泽世做得不对了吗?

    实际上还是有的,而且只是个六品的翰林院修撰。此人名叫马繁,之所以敢直言不讳,倒也不是因为胆子大,单纯是被逼急了。

    按祖制,正式侍男不得逾九人。除去只能由平民来当的君后,再除去被高官家锁定的贵侍、荣侍、贤侍和良侍,只剩底部的常侍、召侍、从侍和充侍,才是普通官员家有望争取的。

    此外,底部的四个位分虽然不像上面的位分那样仅限一人,但也就多了一个人的名额而已。故作为底部头两等的常侍和召侍,自然成为普通官员家的子弟竞争最激烈的位分。

    如今,从天而降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尤意情把召侍的名额占去了一个,身居非要职的马繁可不得着急上火吗?

    大家同朝为臣、同殿为官,各自打的什么主意,其实都能猜到几分,尤其选秀这种明摆着和官运仕途挂钩的事情,更是门儿清。

    当马繁明知下朝在即,却愣是站出来指责尚泽世不该让未经选秀的民男得了位分的那一刻,其他官员心照不宣地互望,彼此的眼神好像在调侃:

    “马繁怎么想的啊?”

    “公家饭吃腻了吧!”

    尤意情进后宫的事情,但凡是有点脑子的官员都忌讳在御前提起。坐在龙椅上的尚泽世着实没有料到,竟会有官员头铁到敢在朝会上直接抨击她。

    小房子在旁边用耳语提醒,说马繁的表弟已通过了秀男的初选。尚泽世这才明白:原来马繁不是二愣子,而是想做皇亲国戚想疯了心。

    对付这种本事不足、野心有余的庸臣,尚泽世懒得回话,正欲示意小房子宣布散朝,不料马繁居然扯着嗓子威胁她。

    “陛下不能罔顾祖宗礼法啊!若您听不进马繁的诤言,马繁便只好以死相谏了!”

    此话一出,群臣哗然。

    谁都晓得,一般在朝会上说要“以死相谏”的都是准备以头撞柱的。

    尚泽世忍住了没翻白眼,只在心里大骂:“臭不要脸!明明就是眼红召侍的位分,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当我傻吗!?”

    底下的官员们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承极殿很快就变得闹哄哄的。值此混乱之际,善于辩论的栾懿不在,唯有郁涵站出来给尚泽世解围。

    她先是让两个男尚书过去擒住马繁,又厉声喝斥:“马繁!你是鬼迷心窍了吗?怎敢在御前胡来?还不快向陛下磕头请罪!”

    待人接物一向温柔的郁丞相难得严词厉色,众臣见状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等待尚泽世这个皇帝表态。

    要说尚泽世没被激怒,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尚泽世生气的点并不只在于马繁无理取闹这件事本身,更在于感今怀昔。

    当年,尚泽世的太姥爷和太姥姥——太祖皇帝和圣尊皇后,率领起义军并肩奋战打下了江山。

    建立温国后,二人本欲一同称帝,却碍于众多男人们不接受女人当政,无奈之下,只能暂弃双帝制。

    圣尊皇后虽然没做成明面上的女帝,但一直和太祖皇帝共同商定国事。二人用了大半辈子的时间在全国推行男女平等的理念。

    可惜的是,圣尊皇后没能活到实行双帝制的条件成熟之日。

    碍于双帝制的沿用难度,太祖皇帝最终改订了一条铁律——男帝择皇室女继位,女帝择皇室子继位,又在颁布铁律的同日昭告天下:立长公主为皇储。当时的长公主即为后来的太宗皇帝,尚泽世的姑姥姥。

    为捍卫这条铁律,太祖皇帝曾被许多官员质疑和反对过,其中不乏喊着“女子不能称帝”之类的话语然后血洒金銮殿之辈。

    彼时,君臣之间的思想交锋,是能掀起血雨腥风的争斗,朝堂上的紧张焦灼不亚于战场上的厮杀。最惊心动魄的时候,改朝换代甚至只在顷刻之间,哪是今日的情况能相提并论的?

    想到这些《太祖实录》里所记载的真实情况,尚泽世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她紧咬后槽牙良久,好不容易才把那股想锤人的冲动给压下去。

    最终,在众臣的仰视之中,尚泽世迈着坚定的步伐走下高台,来到马繁的跟前站定,用檀香扇柄轻敲掌心,沉默着俯视马繁的头顶。

    众臣以为尚泽世接下来要发飙,结果尚泽世竟然莞尔一笑,又示意两个尚书放开马繁。

    “爱卿方才慷慨陈词,颇有古大臣之风,寡人决定褒奖你。连跳三级,你可愿意?”

    马繁听了欣喜若狂,也不管尚泽世的笑意是真是伪,连忙开始叩首谢恩。等他完事了,准备听“平身”二字,尚泽世才睥睨着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贪图荣华富贵之徒也敢标榜烈臣!?来人!摘了马繁的乌纱帽!拖出去杖责二十!”

    侍卫应声赶来,迅速架起马繁向殿外走去。马繁不死心地高喊:“陛下开恩啊!微臣知错了!微臣知错了!”

    殿内无人为马繁求情,也无人提出异议。

    坐回龙椅的尚泽世冷着脸扫视一圈后,说了句:“尔等若有欲效仿马繁者,不妨站出来。”

    除非想不开要找死,否则谁敢在此时站出来?这点尚泽世其实是知道的,却依然那么说了。

    原因很简单。

    自即位以来,尚泽世从未在朝堂上展示过狠厉的样子,对于官员们的推诿扯皮和阿谀奉承,多是一副懒得计较的态度,偶尔生气时的反应也不过皱眉而已。

    这就导致有部分官员以为尚泽世是可以随便拿捏的“软柿子”。马繁便是一个典型代表,以为吓唬尚泽世几句,尚泽世就会被他牵着走。

    一个区区六品的翰林院修撰都敢在朝堂上叫嚣,尚泽世觉得自己着实需要在文武百官面前好好树立一次君威,故而用马繁杀鸡儆猴。

    从百官大气不敢喘、小气不敢出的反应来看,尚泽世这次的立威还是挺有效的。天生臭脸的好处在此刻尽显无遗。

    特地瞥了一眼右下头排的大臣之后,尚泽世发现郁涵双眉紧皱,不禁扪心自问:我罚太重了吗?

    疑惑直到散朝后才得到解开。

    被太监请到圣安宫的郁涵,没有像平素那样在自得斋的老位置上就坐,而是低眉颔首地立于椅旁,一副等着挨骂的模样,没有半分丞相该有的气场。

    奉茶宫女绿荑端来了刚沏的茶,刚给郁涵见过礼,小房子那口齿漏风又带点鼻腔的声音从寝殿的方向传来。

    “陛下驾到。”

    不消多时,换了一套便服的尚泽世迈着轻快的步伐闪了进来,郁涵和绿荑相继下跪请安。

    在尚泽世扶起郁涵之际,后一脚进来的小房子走到绿荑跟前,吩咐道:“这里有我伺候,你去做事吧,不用过来了。”

    绿荑随即应声,低眉顺眼地退出自得斋。待其离开,小房子守在自得斋门口,留下帝相二人说私密话。

    一口热茶入胃,尚泽世看见郁涵依然站在原地,这才发觉她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

    “陛下。”

    郁涵再度颔首作揖,一双温柔的小山眉皱出了自责的弧度。

    “微臣御下不严,理应受罚,您大可在朝会上就下旨处置臣,无须顾及往日情分。今日,无论陛下施予微臣何种惩罚,微臣都不会有半句怨言。”

    嗐,搞了半天,原来是场误会。

    马繁咆哮金銮殿一事,即便尚泽世真想罚个官职更高的来刹一刹朝堂的不正之风,也轮不到居于百官之首的郁涵。要是官员犯事,丞相都得负连带责任,往后谁还敢挑这个大梁?

    再者,马繁被革职纯系他个人胆大妄为、咎由自取,这也要扯上郁涵的话,未免太苛责。

    “郁姐姐,你怎么上赶着领罚呢?我可没生你的气,你别误会啊。”

    尚泽世说着,一边起身走到了郁涵的跟前。

    “我看你不开心,还以为你觉得我罚马繁罚太重了,不成想咱俩都误会彼此的意思了。”

    “陛下方才那么生气,真的一点都不怪微臣吗?”郁涵抬起头,很是认真地问。

    “我的好姐姐,你真是哪儿都好,就这点儿不好。”

    拉着郁涵坐下的尚泽世自己坐在了邻座,用颇为无奈又带点撒娇的语气接着道:

    “咱俩相识多年,难道我会不清楚你为人如何、官德如何吗?倒是你,在我登基之后越发跟我生分了。”

    看着尚泽世两眼透着真挚无比的光,郁涵终于把心放到了肚子里,回握住尚泽世的手,温柔一笑。

    “霖儿待我一如既往地亲昵,是我太过拘泥于君臣有别了。”

    “这就对了嘛,喝茶喝茶,等你喝完,我跟你商量一件事儿。”

    说完,尚泽世站起身,准备去把自己的茶杯拿过来。这时,郁涵在后头问:“我不觉口渴,霖儿有事不妨直说?”

    若能直言,尚泽世当然不会废话。实在是难以启齿,才刻意找些无关紧要的由头为自己拖延片刻。

    那些在进门前打好的腹稿,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女撞见了心上人,蓦地羞涩了起来。

    “陛下?”

    向来爽快的人突然沉默,郁涵意识到,接下来的话题定不简单。

    有多让尚泽世为难呢?

    明明两日前就想说的事情,却拖到今日才决定开口。

    能令尚泽世如此为难、犹豫的事情,不是别的,还是关于如何突袭端郡王的寿宴。

    前世,端郡王私吞金矿一案由郎中令白齐等人力荐的闵亲王主审。让素有贤名的二舅负责主审,这也是尚泽世当时认为的最佳选择。

    事实上,闵亲王也确实没有辜负尚泽世的期望,很快就让端郡王及其党羽供出了所犯的罪状。

    大量金子被藏匿于端郡王府的假山内。这是尚泽世看了奏呈的结案文书后,记得清清楚楚的一点。

    但遗憾的是,结案文书里没有提及金子具体在端郡王府的哪座假山里,尚泽世那时也没有多问。

    这就导致,即便尚泽世笃定金子现在就藏于端郡王府的假山里,也不知该怎样去揭穿这一事实。

    总不能提着铁榔头就往端郡王府里闯,然后把假山挨个敲一遍,也太不像话了。

    因此,还是趁着端郡王大摆寿宴之际,当场去质问他从何攫取的惊人财富,来得简单直接。

    既能“杀”他个措手不及,又有现成物证可证明,端郡王单在举办寿宴上的花销,就远远超过了年俸和岁供所能承受的范围。

    要想使端郡王被质问时无法谎称钱财都是底下人孝敬的,就得用他最害怕或者最在意的事物去威胁。

    这条思路是尚泽世两日前想到的,几乎是同时,她就想到了端郡王最害怕也是最在意的事物为何。

    “三日后的寿宴,我想用一个人的安危去撬开端郡王之口。”

    和聪明人对话就是不费劲,郁涵很快便反应过来,尚泽世所指何意。

    “你想把废郡主带到寿宴上吗?这……”

    虽然还未回头,但尚泽世已然从郁涵未尽的话里听出她有多惊愕。

    “这么狠绝又张扬的做法,很难不诧异吧?”尚泽世在心里如是念道,然后轻叹了一声,回过身对脸上疑云满布的郁涵坚定地点了下头。

    见尚泽世目光如炬、态度坚决,郁涵不再多问,只是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废郡主自幼备受端郡王疼爱,用她的安危要挟端郡王,确实不愁端郡王不招供。可这事毕竟关乎皇家颜面,若是让太后知晓,她老人家定不会同意。若是瞒着太后进行,事后必定难以解释。”

    太后历来重视维护皇家颜面和维系皇家亲情,哪怕是对于端郡王和尚思晋这种劣迹斑斑、声名狼藉之人,也依然视其为家人,逢年过节总会差人送点礼品过去,以示照拂和关心。

    尚泽世懒得管人在宫外的端郡王收到多少礼品,却不会放过被圈禁在宗正院的尚思晋。

    一个为争皇储之位、不惜散播时疫谋害人命的废郡主,凭什么在被圈禁之后还能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作为温国的皇帝,尚泽世懂得法不避亲的道理,断不能接受尚思晋享受特殊照顾;作为尚觉香的姐姐,尚泽世更是无法容忍尚思晋一个仇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得到优待。

    登基之初,尚泽世就曾下令:任何人都不得探视尚思晋,违令者按大不敬之罪论处。

    三天两头往宗正院跑的端郡王怎么也想不到,要不是尚泽世有言在先,说“钱可以收,忙不能帮”,宗正院的人连他的面都不敢见,更别提替他照顾尚思晋。

    被关了四年的尚思晋早就变得疯疯癫癫了,难得清醒的时候全都在哭求尚泽世放过自己。

    从天之骄子沦落成日日发疯的阶下囚,外人或许会为曾经风光无限的端宁郡主尚思晋感到惋惜和可怜,可尚泽世只会觉得:漠视人命的尚思晋,余生再怎么痛苦也不足以谢罪。

    如今,尚思晋的父亲做出了更加灭绝人道的事情,看待这对品行恶劣、藐视国法的父女,尚泽世早无半点顾及血缘亲情的念头。

    至于如何过太后那一关,尚泽世眼下不想管那么多。

    “只能‘先斩后奏’,绝不能让太后知晓,否则她定要阻拦我。”

    “太后醉心于礼佛,亲王宴会一概是不去的。‘先斩后奏’不是难事,就是事后……”

    欲言又止的郁涵脸色变得很难看,尚泽世知道她是在为自己忧心,怕到时候跟太后闹得不愉快。

    然而不愉快又怎样呢?

    比起难以向太后交代,尚泽世更怕难以向天下人交代。

    “郁姐姐,端郡王的寿宴我闹定了。”

    “闹定了”三个字被尚泽世着重加强了语气,听上去好像咬着牙说出的一样。

    郁涵听后,微微低头不知想了些什么事,尔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尚泽世的掌心。

    微凉的指温似一味降火清热的良药,渗进了尚泽世的体内,令她冷静了些许。

    与此同时,从郁涵口中说出的话却让尚泽世倍感温暖。

    “既然是霖儿坚决要做的事,我和栾懿一定帮忙。”

    心里得到安慰之余,尚泽世仍然惦记那个问题,索性也不斟酌了,开口便问:“郁姐姐,你觉得我是一个狠绝的皇帝吗?”

    这问题好似在郁涵的意料之中,只听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尚泽世:

    “夏桀广施□□,是为狠绝;商纣王炮烙忠良,亦为狠绝;今日你在皇家颜面和公道人心中选择了后者,非狠绝,乃决绝。”

    “二者听起来没差多远。”尚泽世有些灰心丧气。

    这时,郁涵用另一只手也握住了尚泽世的手,目光坚毅之至,非利刃不可破。

    “狠绝是刀口对着他人,决绝是刀口对着自己。”

    尚泽世的心因为这句话荡起了久久不能平息的波浪。望着郁涵那双几乎没怎么变化的眼睛,她记起来类似的眼神也曾在登基大典上出现过。

    那时她刚从祭坛遇刺的后怕中缓过神来,众臣建议她改日再进行剩下的仪式。

    可她当时不知是哪来的执念,坚持继续进行登基大典,连龙袍裙摆溅到了刺客的血也毫不在意,就这么穿着带血的衣服走完了流程,最后登上了皇帝宝座。

    当她手持传国玉玺,立于金碧辉煌的承极殿最高处,对山呼万岁的群臣宣布“平身”后,位列其中的郁涵曾用同样坚毅的眼神望向她。

    自那一刻开始,尚泽世知道不论自己将来做何决定,郁涵都会支持她,她所要做的事情是用好手中至高无上的皇权,领着像郁涵一样的忠臣,完成温国第四任君主应当做到的“安民盛邦”。

    思绪到这里,尚泽世顿觉眼前的雾障被一扫而光,在前方等待她的是唾手可得的光明。

    “郁姐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三日后的好戏,咱们鸣鼓而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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