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先前提到过,我不是雨宫家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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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出生在横滨,在我六岁之前,□□的老首领还没开始发疯。

    在那之后的某一天,有人往我所在的集合住宅的蓄水池中投了毒,几乎所有的居民在那一夜之间全部死去。

    而我运气好,侥幸逃过一劫。

    那时的横滨正在逐渐沦为战场,有一段时间长着红色头发的孩子们突然集体从街道上消失了,据说是因为某个红发的孩子在首领的车上乱涂乱画;又过了一段时间大家开始互相举报,听说是因为老首领不允许有人对□□恶言相向——那段时间所有人过的人人自危,每句说出的话都要经过思考,连笑容都有着别的含义。

    人们麻木而惶恐的过着每一天。流落到这片土地上的人多少都指望着黑手党过活,所以就算是亲人朋友因此而丧命,那也只能归咎于他们的运气不好。

    ——没有人敢反抗黑手党,他们是黑暗中的暴君,而港口黑手党则是横滨规模最大的犯罪组织。

    于是试问,六岁的,孤身一人的无助孩童,在那种情况下能做些什么?

    我很庆幸我不属于上面那个定语,至少在街上的氛围连神经最大条的孩子都察觉到不对劲之前就已经不是了。

    在人间地狱中幸存下来的孩子们抱起了团,两三人或者四五人形成的小小组织,模仿着恶劣的大人们向比他们更弱小的存在伸出了掠夺之手,然后又在某天被比他们更强大的存在所吞没。

    这种事情在初期非常常见,「我们」曾在一周之内见证过两个小团体的全军覆没。后来那群孩子学乖了一些,团体之间开始互相协作,形成了一个只接受未成年的自卫组织。

    也就是后来被人们所知道的「羊」。

    「我们」那时候因为稍微闯出了一点名堂,所以被他们邀请过,但是出于各种因素考虑,「我们」最终还是拒绝了。

    在横滨的日子里,「我们」其实并不缺乏食物和资金,甚至连物资也有富余,唯一存在的问题只有在药物的获取上。

    「我们」对于药品的需求远比一般小团体要大,所以每次置办起来都相当头疼。在横滨,能够放心入口的药物,哪怕是自制的,都比一般枪械要难以入手。

    想要大量用于治疗的药物,正规途径自然是想都不用想,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地下黑医。隶属于各个黑手党的黑医偶尔会向外出售还在试验阶段的药物,运气好的话能用相对便宜的价格入手到不错的药物,再或者就是向中立地带的私人诊所购买。

    我和森先生就是这么认识的。

    森先生是个变态的事实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可见一斑,三十好几的老男人一见到我就自动切换成甜到发腻的语气,活像是个演技拙劣的人贩子。我那个时候相当不待见他,但奈何他提供的药品质量过硬,后来不知怎么的又发展出了情报交易,这一来二去之下反倒成了我手中最可靠的进货来源。

    作为交易对象来说森先生是个非常不错的人选。

    他不问我药品的去处和情报的来源,我也不去管他贩卖二手情报和传播黑白颠倒的流言,时间长了他甚至会教我如何合理的盗用别人的信息,而我也会向他低价出售我手中过剩的资源。

    我俩都不是什么好人,手中互相拿捏着对方的把柄,互惠互利的交易之下是两颗满是算计的心。

    隐晦的试探在我逃离横滨的那天戛然而止。

    那个时候森先生已是中立地带小有名气的黑医,他凭借着过人的医术建立起了不错的口碑,同时横滨的大街小巷中传起了□□首领病重的流言,也有人目击到□□的人私下带走了几个出名的黑医。

    至于流言的真实性和森先生的反应,那些后来的事情我一概不知,我是在匆忙之下决定离开横滨的,当时的我几乎满脑子只剩下了逃离横滨这一个念头。但流言大概率是真的,□□那段时间的纪律变得相当松散,甚至还发生了几次规模不小的内斗。我混迹在准备离开横滨的人群里,而负责排查我们的人只是很敷衍的走了个过场,收下我们的通行费后便草草放行了。

    我如愿离开了横滨。

    我离开横滨的时候刚刚跨过了我人生的前十年,但在此之前我从未生出过要离开横滨的想法,更具体一点的来说,迄今为止我所学到的生存方式、人际交往的规则,乃至社会运转的逻辑统统都来自于横滨,而这对于外面的世界来说毫无疑问是危险的。

    但好就好在,我的年纪不管放在哪里都还只是一个孩子。

    小孩的可塑性是很强的。

    模仿无害的羔羊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我一边观察着新的世界一边继续着我的逃亡。

    光是离开横滨让我觉得还远远不够,我得要逃得更远才行。

    直到一个谁都不知道我的地方,直到一个我的过去追不上我的地方。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跑到了莲老家的附近,连续几天的长途跋涉让我筋疲力尽,那个时候我身上还带着伤,当中虽然陆陆续续的换过几次药,但终究已经到极限了。

    我需要一个能够安全修养的地方。

    而这种时候我先前的优势却反倒成了劣势,小孩子的外表注定我无法与成年人平等的进行交谈,夜巡的警察不会放任未成年在街边露宿,出售租房的旅店和中介也不会为来历不明的孩子提供服务。

    水和食物倒是能在便利店解决,但也得经常更换地点才行,若是被亲切的店长或是店员注意到,被拉住问东问西才是麻烦。

    陌生的善意让我感到无所适从,我不仅无法从中得到安慰,反而愈发的警醒起来。

    我是从横滨出来的孩子,我知道该如何在黑暗中生存,而现在我见到了光,于是更加确定自己无法生活在太阳底下。

    好在光与影是相对的,我依旧能在这里找到我熟悉的生活方式。

    我需要一个能够在明面上活动的身份,这时候从森先生那边学来的技巧就特别好用了。

    被我选中的那个人就是雨宫先生,他已婚,与妻子分居,明明名下有房产却依旧住着员工宿舍,并且最近惹上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我强行与他进行了交易,雨宫先生从一开始的推脱到后来的恼怒,再到最后我拿着已经被销毁的证据找上他时的沉默,我询问他是否需要一笔额外的进账,又或者是让那些存在于表象之下的东西被邻里皆知?

    男人最后选择了妥协。

    于是我从程序上变成了雨宫家的养女。

    手续结束后的当晚,男人像扔烫手山芋一般把我带到了他的家中,然后借着加班的由头溜得飞快。我虽然已从此前的交易中大致了解了他的为人,却仍生出了一丝失落感。

    雨宫先生自那之后就再也没有直视过我的眼睛。

    收养手续需要填写双方的信息,我在年纪的那栏填上了「13」,却在名字上有所犹豫。

    我离开横滨时本就抱着一种与过去一刀两断的想法,我抛弃了一切,孤身一人,原以为至此会有一个新的开始,却在那个瞬间突然不确定了起来。

    我的身上依旧有着一股‘横滨味’,我无法解释那是什么,但它平时就蛰伏在我的心里,一旦我开始思考,开口说话,它就会逐渐向外渗透,从我的表达到我的行为,直至将我完全浸透为止。

    ——它是我的过去。

    我摆脱不了。

    我在那个瞬间察觉到了这个事实,停顿过后自欺欺人般的写下了「湊」这个名字,雨宫先生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察觉到的端倪,自此之后便绝口不提交易的事。

    「湊」为水之门,船舶停靠的地方,意为港口。

    他应该是知道一些横滨的事,而我又是最无权指责他冷漠的人。普通人趋利避害再正常不过。雨宫先生得了一笔横财,而我有了能够安心修养的地方。

    皆大欢喜。

    雨宫宅客厅的位置很好,沙发的两端各自对着窗户和大门,后背靠墙,楼梯口在视线的前方,所有的布局都一览无遗。

    正当我打算在沙发上度过今晚的时候,楼上传来了声响。从二楼下来了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孩子,他的面容与刚才离开的雨宫先生有七分相似,正一脸惺忪的揉着眼睛。

    ——那是我的失误。

    小团体时期负责情报的另有其人,我虽不精于此道,但也听说过流程。

    从得知雨宫先生已婚的那一刻起我本该继续往下追查,可我仅凭着自己的主观印象就匆匆下了定论。

    我原本以为,雨宫先生是不会要孩子的类型。

    出现在眼前的失误使我陷入到了一种自我否定的情绪之中,脑海里瞬间蹦出了好几个补救措施,又同时被我的理智全部按下。等我好不容易冷静下来,最佳的开口时机也已经错过了。

    男孩下到客厅,他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沉默的将视线移向我。

    与他对视的那一瞬间我产生了一种战栗感,我觉得口干舌燥,心跳加速。

    而我也明白会产生这种现象的原因——

    “你还好吗?”

    他询问道。

    比起家里突然多出来的陌生人,他更关心我的处境。

    年幼的孩子浑身散发着善意,纯粹到让我惶恐,叫我不知所措。

    ——这便是我与雨宫莲的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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