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扬州,风光正好。城内烟柳如画,城外荞麦青青。因是春日,游人如织,个个脸上洋溢着笑容。

    然而他人欢歌,亲戚余悲。扬州城外宝应县,衙前巷内,一户人家却在办丧事。

    继十岁丧父之后,十四岁的顾元娘,意外丧夫。

    巷内妇人闲来无事,围在门口看热闹。一个年轻媳妇问到:“这小娘子看着年轻,莫不是是童养的?”

    一个年老的妇人看她一眼,回她:“你新嫁来这里,不知她内中情形,这也是识文断字、娇养着长大的,可不是童养媳。”

    “也不知她家里,让不让她守节。”一个声音轻轻地问。

    元娘跪在灵堂内,浑然不知外面的议论。

    她是塾师顾准的独女,生在九月中,当时月挂中天,金桂飘香,顾准老来得女珍重万千,盼她一生安逸,恰他在摹写《鸟鸣涧》一诗,便给女儿取名“月闲”,家常唤作元娘。

    元娘十岁上,顾准一病不起,对女儿百般放心不下,就想临终托孤,将她的亲事定下。

    村中有乡绅李家,家境殷实,家风淳朴,难得的是家主李修忠厚善良,最重名声的一个人。他家女儿大娘、二娘都已出嫁,儿子三郎丧偶,四郎是个文采风流、有望中举的十来岁少年,正好配得元娘。

    顾准问了他娘子张氏,李修也与内人曹老安人商议了,两家人就在顾准病床前,为两个小的定下亲事,顾准才安心去了。

    不幸,四郎李茂年前害了病,身体每况愈下,曹老安人悲伤不已,悄悄来求亲家,想娶元娘过门,一则冲喜,二则指望给儿子留个后。

    张娘子母女得李家照顾多年,恩情颇重,面软推辞不得,回来对着元娘垂泪:“这可如何是好”。

    元娘年岁还小,不知其中利害,她又是个讲信义的,便对张娘子说:“所谓婚约,既是约定,就该守诺。”张娘子听了女儿的话,回来应了曹老安人,赶着年前两边成了婚。

    说来也怪张娘子糊涂,这样的大事,就任人催着决定了,全没想到,女儿一旦归了夫家,命运就由不得自己了。如今一个尚未及笄的寡妇,风刀雨剑相逼,谁都想对她的事指手画脚。

    元娘的大姑姐,李大娘、李二娘哭了一阵坐在帘后,便谈起元娘。

    李二娘瞥一眼,见她跪坐门口,离得远,便悄声问大姐:“四娘将来怎么处,爹娘可有章程?”元娘随李四郎,按李家排行称为四娘。

    李大娘道:“爹娘现下哪有心情说这个。以我说,按爹的脾气,定是要放四娘走的,娘却未必。”

    李二娘听她这么说,眼中闪过一丝计较,压低了声音,说到:“大姐,我实跟你说了吧,最好是将她发嫁了,不然,咱家多少家私都被她娘儿两个花用了。”

    李大娘知道她心里盘算,轻轻叹了口气:“也要看四娘的意思。咱们老家村里,自出了程大娘为夫守墓二十年的事,就爱劝人守节,若四娘也想守呢?”

    李二娘哼了一声,道:“那程大娘是三十岁守寡,能一样吗。她若留下,定是贪图我们家财。要不就是图三郎,这几天三郎对她擦前擦后的,别叫她再兜搭上……”

    元娘站起来点了香,续在案条上的香炉里,重新坐回门口,将手里的纸钱烧在盆中,只当没有听到这些话。

    她心里有一种奇怪的平静。

    自从十岁那年,顾准一朝故去,她便把小女儿的天真、稚嫩都掩在了深处,从心底筑起一道墙来。她是最沉静、最坚韧的小娘子,唯有如此,才能安母亲的心,获得更多的赞美、认同和援手。

    三郎李蔚,或许可用,他这两日确实殷勤。

    按制守完三年的孝,届时或走或留,随心、随势而已,顾月闲总能给自己找到一条路。想着这些,元娘继续烧纸,答礼。

    李蔚正在看元娘。

    只见她一身孝服,白色孝帽下满头乌发,挽成一个髻子,几根碎发垂在耳边。一张脸儿白纸一样苍白,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却不掩清秀模样。她不时拿帕子抹一下眼泪,并未放声哀嚎,不失仪态。

    忽见她起身时趔趄一下,李蔚伸手一扶,道:“妹妹小心些。”

    元娘往后一缩,哑着嗓子道谢:“起猛了,不妨事。”

    夜幕降临,灵堂里肃静下来,风吹动白色幡帘,阴冷又安静。

    家中下人端来素粥,元娘略进了一些,偏坐在脚后跟上,不知不觉困着了。

    李蔚在旁边照看香烛,一回头见她萎顿在墙角,手里还抓着要烧的纸钱,便轻轻抽出来,帮她烧在盆里。三月阳春,晚上依旧寒冷,他又帮她拉了拉身上被子。只是她累得狠了,对此一无所觉。

    “元娘从什么时候变了呢?”李蔚默默想。

    他忆起少年时候,他那时已经从学里出来,到县上读书,偶尔还回塾学,那时她还是个皮猴子,下河捞鱼,上树摘果,坐在塾学最后面听课、睡觉,都有她。

    那一年,顾准没了之后三个月,他见她时,还是一副小老虎似的模样。

    那是村里几个半大小子,在她家塾学的半面矮墙上翻来跳去,将那墙踩塌了一道豁口,元娘上前驱赶。

    其中一人是李蔚的族弟,咒骂元娘:“小娘皮,早晚叫李家吃了你这注绝户财,看你还清高。”

    李蔚不及上前喝止,元娘已经揪住那人衣领,将人骑在身下揍翻了,跑到李家宗祠敲钟。

    等宗祠聚集了看热闹的人,元娘呜呜咽咽哭着,跪在那里,口内说着:“我知道我们姓顾的,在牌坊村势单力薄,这些年都是李家大姓照应。我只当李家都是好人,怎么反听说要吃我家绝户,我不信李家这样没信义。”

    围着的人指指点点,有说“可怜”,也有说“小娘子太厉害了些”,多数人还是义正词严:“我们李家,不是这样的人,并没有要吃你家绝户。”

    再后来,他爹李修来了,将元娘拉起来,再三安抚保证。李蔚的族弟原还要挨一顿家法,不过他已经鼻青脸肿,倒避过了家法,只被训斥一顿。

    好似从那时起,元娘就敛了性子,越发沉静了。是他们李家,没护好她,他与四郎,没护好她。

    李蔚想着心事,忽然听到正房里,李修和曹老安人在絮絮私语。

    “明日安葬,谁摔老盆。”这是曹老安人在问。

    李修道:“四郎荣堂兄家的大儿子,那孩子十二了,礼数都教得会。”

    曹老安人又愁道:“咱们家,三郎死了前头媳妇,还没个儿子。四郎如今没了,往后谁给他上供呢。”

    李修便接到:“三郎出了孝就要完婚,两三年咱们就抱孙子了。他若子嗣繁盛,过继一个给他兄弟就是了。”

    曹老安人既然问到这里,必然是有想法的,并不就听李修的话,又说到:“依我的意思,想让四娘守着,等过继了她侄儿,也给她养老。”

    李修反驳道:“四娘年只十四,岂有守节的道理。这话莫要再说了。”

    曹老安人又道:“今儿几个老姊妹们来吊慰,都说‘咱们族里要是也出个节妇,像程大娘那样的,多有面儿’,我觉得很是。”

    程大娘嫁的是村里另一大姓,金家,她守墓二十年,金姓人家都觉得面上有光。

    李修向来是个善人,仍不肯道:“凑这个虚热闹做什么,族里也是没事找事。若让四娘守节,真应了当年那句‘吃绝户’,我们名声有碍,也对不起顾兄。”

    “你要对得起顾老头,怎对得起四郎呢?他到地下,百年之后孤孤单单一个人睡一张棺。”

    夫妻两个,你不同意我,我说不服你,都有些生气,反缓了些悲痛。

    李蔚坐在灵堂,暗暗听着,虽隔了半个院子,也听了七七八八,看着元娘睡在灵堂角落,一张芙蓉面犹带凄色,心想:若元娘守在家里,我便能看顾她了,必不让她再受苦。

    丧事第二天陆续又有人来吊唁,李修有朋友,四郎有同窗,李蔚有官身,这家里人来人往,白布、黑绸各类丧仪挂了一整院,里头花圈多得堆不下,都摆到街上来。

    几个看热闹的老妇不由叹着:“若咱将来到这一天,有这个热闹就称心如意了。”

    元娘踏出门来,听着吹鼓声、闲话声,跟着抬棺起灵的众帮闲,默默撒着纸钱,送李四郎最后一程。

    忽忽数月,时过境迁,李府里渐次有了些欢声笑语。

    这日傍晚,元娘和张娘子在后罩房做绣活。

    论理张娘子不该住在李家,只是几年前李蔚做了九品训导,四郎进县学,李家举家搬到宝应县,临行前与她们商议,村中多无赖,她母女二人单独生活多有不便,索性锁了宅子一同进城。

    她母女应了,来城里依附李家过活。她家也有十几亩良田,赁给村民日常收租,并不沾李家分毫,只图个照应。

    张娘子此时手里拿着一个白色裹肚,在元娘身上比来比去,问她要绣什么花。

    元娘答道:“我如今守着孝呢,还是素净些,阿娘就拿那鸭卵青色的绣几道水纹罢。”

    张娘子手上的针线慢下去,叹道:“过几日就是你十五岁生辰了,要是你父亲还活着,一定舍不得你早嫁,笄礼也当办得圆圆满满……”

    话音未落,府里管衣裳鞋袜的周婆子笑着走进来说:“娘儿两个忙着呢?三郎刚得了几匹花缎,让人送进来,老安人要我请娘子和四娘过去挑呢。”

    她母女两个忙道谢,起身穿过小院儿,从正房后廊下向东,又向前穿过东边耳房夹道,到了前头正房。

    曹老安人坐在厅内,桌子上摆了厚厚一摞鲜亮的花缎,见她母女来了笑着让道:“快坐,看看三郎淘腾的这些个缎子,咱娘儿几个都挑一挑。”又叫丫头杏姐儿端上茶来。

    三个人凑在一起看那缎子,只觉得花样新鲜,纹路繁复,匹匹绚丽光滑,摸上去又细密厚实。

    张娘子抿嘴笑说:“三郎真是孝顺,这样好的缎子少见。我看这两匹翡翠撒花的最配安人,秋冬里做袄子、褙子穿,这匹黛蓝色万字纹的又好配了做裙子。”

    曹老安人越发高兴,拉住她的手笑言:“这是云锦,这几匹都夹了银丝,是向阳街上锦云坊新出的式样,送给知州太太的,有钱也没处买的好东西。因他们少东家和三郎交好,才得了这些。这翡翠撒花的你我各一匹,你再挑一匹做裙子。”

    张娘子再三推辞,才取了一匹鸦青色暗绣回纹的缎子道谢。

    元娘在一旁淡淡笑着,说:“这翡翠撒花的好看,等裁剩下,我拿边料给婆母和母亲各做一个抹额,正好配衣裳。”

    她急难时刻答应了成婚,曹老安人本就感念她,更别说还存了让她守节的心,更要笼络她。见她推辞不肯去挑,曹老安人便亲手选了一匹葱黄底穿枝花鸟的,又一匹绾色底梅花连枝的,放在她手上。

    “给你你就拿着,过年除了服也能穿起来了。你们小娘子家天天穿白穿青不像话,只别穿那大红、胭脂色就行了。”

    说着又想四郎没福,难免伤感,摆摆手让周婆子把下剩几匹收起来,等大娘二娘年下回来走亲戚时再分。又道:“太公今天在家吃饭,四娘自陪你母亲去吧。”

    杏姐儿帮忙抱着缎子,周婆子打起帘子,元娘与张娘子走出来,刚到廊下就见三郎李蔚穿过垂花门走进来,娘两个于是停下打个照面,谢他送了这些缎子。

    李蔚行了个礼,笑着说:“婶子这几日安好。偶然得了这些缎子,送来孝敬母亲和婶子。”又转身问元娘,“妹妹可喜欢?我看这绾色就很合妹妹。”

    元娘退后半步,含笑道谢,并不多话。李蔚与张娘子又说了几句闲话才散。

    李蔚走进正房来请安,曹老安人一边擎着茶盏啜了一口茶,一边抬眼看他说:“怎么快一年了,还是改不过口来。她是你兄弟媳妇,你喊声四娘,叫声四妹妹都使得,叫妹妹不合礼法。”

    李蔚抬头看他娘,只觉得隐在烛光下神色莫辨,想起自己打了多半年的一个主意,顿了一下方道:“也不用再提什么礼法,儿与娘明说了罢……”这一次,停了更长时间,才又说,“儿,想娶了元娘。”

    曹老安人一口气险些上不来,楞了一会儿,骂到:“你是疯魔了!兄终弟及,你要乱了伦常!”

    李蔚回嘴:“母亲慎言!”

    “我慎言!哼,你听听你说的什么话!你那心思,别当我不知道!从前年你媳妇死了,你看四娘的眼神就不对。去年八月,四郎生前为了她与你争吵,亏我替你们瞒着!你一出妻孝,我就给你定了金珠,就是怕你做出败德的事!若不是你兄弟没了,这会子早该给你娶金珠进门了!想娶你兄弟媳妇,你做梦!”

    “阿也……”,外头不知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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