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寺的山路数十年如一日的崎岖蜿蜒,寺庙的一角飞檐正从云间延伸而出。

    全貌看不真切,庙里敲钟的声音透过重峦叠嶂,落到山脚下,磬音阵阵,荡涤朝圣者的心。

    老人闭上眼,总觉得还能闻到檀香和香火气。

    半晌后,她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照片夹在了相册之中。

    身边的老伴看着她动容的模样,一双同样满是岁月痕迹的手盖在老妇人手臂上,他什么也没说,沉默地陪伴着和自己共同走过数十年的人。

    老妇人轻声道:“很久没有回去看过了。”

    她的老伴向来对她有问必答,听见这句话,也只是说:“找个时间,我陪你回去看看。”

    老妇人身上终于有了几分年轻时的鲜活气,她笑了笑,将手翻过来,和老伴十指相扣:“你这个腿,还爬得上山啊?”

    老伴沉默片刻,一如既往地用叹息的语气道:“岁月不饶人。”

    他们都已经不再年轻了。

    -

    元宵那天,若普普得到了一个和姥姥出门的机会。

    老人想要去林阳寺上香,奈何上了年纪的人独自出门,总归是不方便的,家里人思量了再思量,还是劝老人至少带上个孩子,普普机灵,万一有什么突发情况,也好及时处理。

    若普普不知道大人之间这些弯弯绕绕,只是为终于得到这么一个出门的机会感到高兴。

    姥姥说林阳寺里种着好多桃树,虽然还没到花期,可冬天里也有另一番景色。

    看着在门口送姥姥出门的姥爷,若普普走上前去,乖巧地牵着老人的手。以前都是姥姥和姥爷一起去的,妈妈说这几年来,姥爷的腿脚不好,渐渐也没人陪姥姥出门了。

    新年新气象,小姑娘穿着一身新买的红衣裳,腰上还挂了一个小包,里面放着一些零钱、手机,甚至还有应急的小药包,一副自己要带姥姥去探险的神气模样。

    祖孙二人出门后,老人先是买了一束花去墓园,对于挚友离世的老人而言,她一时半会很难走出这种伤痛。

    这种分别并不像是能够期待重逢的生离,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无数人都在和爱的、不爱的说再见。

    这个词本身就带着一种期盼,一种对关系延续的美好愿望。

    可「去世」与之相对,是再也不会见面的沉痛,就连那一丝能够重逢的可能性,也被死神无情地剥夺。

    至交好友的最后一面是在火葬场的话,该是有多令人难过的事呢?

    年幼的若普普不懂,只觉得老人的笑从那天之后就不再只是温柔了,还多了一些对死亡的理解。

    老人放下手里的花后,看见若普普一张青春活泼的小孩脸,也难得温柔了下来。

    若普普又去牵上老人的手,一本正经道:“姥爷和妈妈说了,不能乱跑,要好好牵着姥姥。”

    若普普喜欢姥姥,自然愿意和姥姥待在一起,至于姥爷……她下意识打了个寒战,总觉得这么多年了,姥爷依旧是那副不好接近的模样。

    不过近两年,若普普还是尽量和姥爷打好了坚实的友谊基础,至少姥爷那双手实在很神奇,不仅能画出好看的画,还能捣鼓出有意思的小东西。

    在年幼的小孩看来,姥爷的神奇程度足以让她忘记心中的那一点点胆怯。

    姥姥这一次执意要去林阳寺,恐怕也是为了给姥爷求一枚平安符。

    在挚友离世之后,老人的身边也就只剩下了相伴多年的老伴,如果说再要和什么人告别的话,除了姥爷之外也没有别人了。

    祖孙两人选择了一条相对平缓的山路,或许要多走一些距离,但胜在安全系数更高,老人如果累了,路上也能有歇息一段时间的机会。

    若普普上山时蹦蹦跳跳的,小孩子哪知道累呢?

    只是照顾着在身后走得很慢很慢,还偶尔会停下来喘气喝水的老人,她有意走上一段路就假装在地上捡松果。

    老人也不点破,看着若普普懂事的背影,会心一笑。

    紧赶慢赶,总算是在正午前赶到了林阳寺。

    今天天气还算是不错,彤云出岫间,日光照破了山间朦胧的雾气,恰好落在林阳寺的匾额上。

    跃动的光影像是佛前的金光,元宵节来上香的人不算少,每个人都在发愿,是以香火气格外浓重。

    老人牵着若普普的手,教她要“男左女右”,要先抬右脚,从右边的门槛跨进寺庙。

    小姑娘耐心地听着,门槛对她来说有点高,她几乎是屏息凝神,才不至于重心不稳,从跨步变成翻到佛祖面前。

    大概是周围安静的氛围使然,若普普再也没了上山时候的吵闹,只是安安静静地牵着姥姥的手,从进门的香火处请了香烛,然后小心翼翼地点燃、插进焚香的炉中。

    姥姥深深拜下去,若普普也深深拜下去,三拜九叩的样子学了个七八分像,心里的愿望倒是简单质朴,非常孩子气。

    若普普眼珠转了转,很虔诚地许愿。

    [希望爸爸妈妈姥姥姥爷身体健康,希望折杪奶奶在另一个世界里和小花猫过得开心,最后一个愿望……]

    她的视线在同样闭上双眼,双手合十的姥姥身上偷偷瞄了一眼,看见对方确实只是在专注地想着自己的事,才大胆将最后那个愿望许给自己。

    [最后一个愿望,希望我可以吃到好多好多冰淇淋!]

    小孩子将这些话藏进了心里,除了面前的佛像之外,不会再有别人知道了。

    若普普参拜完后直起了身,乖乖地把妈妈给她的零钱投进了功德箱中,然后走到旁边,等姥姥许完她的愿望。

    老人正躬着身,双手向上摊开在自己身体两侧,似乎是在接住佛祖的慈悲,又像是在供养自己全部的虔诚。

    她的双眼闭着,发愿的心声越来越大,终于在一声红烛燃过的“噼啪”声后,短暂停歇了下来。

    愿望被听见了吗?佛祖会回应她的想法吗?老人不知道,她只是从蒲团上直起了身,然后看着那尊泥塑的金身,随后叹息一般,缓缓站了起来。

    当老人回身时,不经意地看见了庙里那一树菩提。

    那是老禅师说跟她们有缘,亲自嘱托,让她们种下的。

    彼时老人还年轻,折杪也还年轻,两个人携手爬上了漫长的山路,汗流浃背,而禅师却说:“既然是为发愿而来的,不如种一棵树吧,树中因缘,也是你们的因缘。”

    时隔多年,老人再次来到这里时,树已经成为了参天大树,而挚友和禅师都已归向西方极乐。

    她将掌心贴在那棵树上,树皮是苍老的,她的心也是苍老的,孤独感终于再一次将她淹没,老人深深地、深深地弯下腰去,她说不出自己哪里痛,又好像哪里都在痛。

    倘若时光倒流,再回到那年盛夏,她不应该只祝愿折杪可以得到幸福。

    她应该要她长命百岁,要她身体康健,要她不被病魔侵袭,要她安享晚年。

    只有“幸福”的话,还是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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