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哥哥顾兰亭被帝勉生生逼死,而你却助纣为虐,帮帝勉打下半壁江山,你...你大仇未报,有何脸面去死?”

    明媚万般疑惑,没有答话,眼前的人说的应该不是自己,可自己却被她直勾勾的盯着...

    陆雪河站起身来,缓缓走上前来,略带蛊惑的说道:“七百六十三年,你果然全忘了。”

    明媚拉了拉缰绳,与身边的小白马对视了一眼,愣愣的问道:“你谁啊?”

    陆雪河紧锁着眉头,喝道:“顾兰亭把你当亲妹妹养,他自己家道中落,背负家仇国恨,却让你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长大成人,你竟不顾半分兄妹情谊?”

    明媚上下打量着眼前的怪人,这姐姐鬓发微卷,还有一双琥珀般的漂亮眼睛,颇有些异域风情。

    陆雪河用手里的折扇轻轻挑起明媚的下巴,缓声道:“花渊啊,你的模样,居然一点都没变,侯府千金的日子很快活是不是?”

    明媚克制了一下心中的怒火,摸了摸剑柄,却没有动手。

    明家世代习武,她年纪虽小,却好歹是这一代里数一数二的将才,自信没什么人能轻易伤得自己。

    眼前的姐姐怕是个失心疯的可怜人吧?可她又如何得知自己是侯府千金?

    明媚这样想着,攥住折扇推了下去,仰头看向陆雪河。

    “姐姐认识我?”

    陆雪河苦笑,嗖的一下从袖子里抽出半张暗黄的符咒,未等反应,一下子贴在明媚的额间。

    “你哥哥顾兰亭,一代贤王,本只是想守着蜀州十二城过安稳日子,却遇刺坠崖而死,蜀州易守难攻,兰亭与世无争,除了帝勉谁还会不远千里派人刺杀?”

    那半张符咒在额间自燃,转瞬间化为灰烬,明媚头昏脑胀,只觉得一段段记忆乌泱泱的涌入脑海,耳边尽是刀枪剑戟摩擦的声响,有些听不清眼前的人在说些什么。

    哥哥?

    那个从花海里把自己捡回去的影子?那个明明没大自己几岁,却故作深沉的告诉自己以后就有家了的小少年?

    “小阿花,好好活下去。”顾兰亭一身是血,眼中含泪嘴角带笑,柔声道:“你长大了,不需要哥哥照顾了,这破烂山河不守也罢,只是哥哥看不到你十里红妆,儿孙满堂了。”

    ......

    陆雪河扼住明媚的脖子,沉声质问:“你就是蠢啊,北疆和蜀州足足隔了大半张地图,恐怕全天下只有你会相信那是北疆的刺客!”

    明媚本能的反抗,指甲嵌入陆雪河的手腕,却不见她松手。

    “你就那么相信帝勉?就因为他第一个赶到救了你?扪心自问,刺杀你的那一批小喽啰,你当真打不过?他要是诚心襄助蜀州,怎会放弃顾兰亭偏偏去救你?”

    明媚脑子里一片混沌,不大能使得上力气,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

    陆雪河手下松了几分力气,把明媚拽到旁边无人的摊位,重重摔在藤椅上。

    “你十七岁一战成名,连斩边关十四将,天下谁人不知蜀王顾兰亭的义妹功夫了得?”

    明媚攥紧拳头,身形有些颤抖,想赶走脑海中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却像陷入泥潭,越挣扎就陷得越深...

    陆雪河见状,悄悄舒了口气,却还是不肯松口,有些哽咽的说道:“可你,竟和逼死兰亭的元凶琴瑟和鸣,共谋天下?”

    明媚抓起桌案上的茶壶,直接对着嘴抿了一口,低声道:“我只当他是...”

    “是什么?治世天子?圣贤明君?”

    明媚仰头,不让泪花落下,不受控的喃喃道:“他...他替我操办了哥哥的葬礼,把我接到新都悉心照料,他亲自给我挑全境最好看的马,会在上朝前花半个时辰奔去西市给我带早茶,他那时候出征东海,凯旋时一身是血,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我府上从怀里掏出干干净净的珠花......”

    沉默片刻,明媚有些失神,机械似的说道:

    “他说东珠是东海的珍宝,我是他的珍宝...”

    “可后来并非没人告诉你真相,你为何宁愿自己跳入火海,也不愿意手刃仇敌为兰亭报仇?”陆雪河有些激动,继续道:“亏后人把你传成巾帼不让须眉的女战神,你就是一只囚鸟,纵有一夫当关之勇,却无半点志士之谋!”

    明媚一个寒颤,记忆又被扯到远方。

    彼时中洲,黄沙弥漫,群雄逐鹿。

    蜀州失了顾兰亭,军心大乱,顺势被收入帝勉的疆域,如今看来,帝勉却是在这场刺杀中唯一渔利的人。

    而她当初什么都不懂,只是在悲痛中听了哥哥的话,要好好活下去,自此也不曾挣扎反抗,只是在新都乖乖的当一只金丝雀。

    本想混迹余生,却没想到帝勉对自己万般钟情...

    当年的她不过十八九岁,帝勉眉目俊朗,年纪轻轻就势要君临天下,她觉得,这便是天底下最好的儿郎。

    这样的少年挖空心思求娶,又叫她如何不心动呢?

    帝勉好战,她便开始害怕,开始挂心,数着帝勉出征的日子来回踱步,只等着那个身影半死不活的又出现在门前,才能心下稍安...

    她终还是重拾那把令人闻风丧胆的鬼伞,着红衣,披银甲,回到战场成了帝勉麾下最锋利的刃。

    明媚站起身来,不敢再看陆雪河的神情,说道:“我在他编织的美梦里睡了三年...”

    “只是三年?他让你单枪匹马挑敌营你醒了吗?让你挡下沙场无数明枪暗箭时你醒了吗?难不成当杀人机器也能上瘾,竟全忘了自己是人?”陆雪河恨铁不成钢似的叹息着,恨道:“当初我苦心蛰伏,就为了告诉你一个真相,帝勉狡诈,只有你有机会接近他!”

    “你凭什么以死逃避,这是最后的机会啊...”陆雪河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明媚终于在记忆中,抓到眼前人的残影,转身问道:“你是,雪河姐姐?”

    陆雪河告知真相时,江山已定。

    帝勉正命全天下最好的绣娘备好大红描金的婚服,只等合欢宴上,一帝一后,受万民朝拜,百官景仰。

    可惜未等礼成,她便先换上那件婚服,登上新都十仗高的城墙。

    她就是懦夫,连对峙的勇气都没有。

    那个夜晚,原本用来祈愿的火种,悄无声息的葬下一代战神。

    她百战不败,却到底还是血肉之躯...

    陆雪河走上前来,反问道:“姐姐?你不该叫我一声嫂嫂吗?”

    顾兰亭与陆雪河青梅竹马,只是当初乱世,两家各为其主一个北上,一个南迁,后来顾兰亭起兵割据,乱世中最废命的就是这些反王,陆家不愿女儿受累,两人也就迟迟没有完婚。

    白云苍狗,陆雪河再得知顾兰亭消息时,两人已经阴阳两隔。

    明媚心里一阵钝痛,手脚有些麻木,只得死死抓住自己的手腕,低声道:“可我不是花渊。”

    陆雪河怔住了。

    眼前的少女,稚气未脱,不过十几岁的模样,和她初见小阿花时一般大小,百年流转,如今让一个小女孩贸然承受这些,陆雪河有些自责。

    明媚干脆半抽出佩剑,徒手握住剑刃,放任刺痛从手心袭来,试图逼自己全然清醒...

    约莫半柱香的沉默,明媚攥紧衣袖,开口道:“雪河姐姐,从前我什么都不懂,生命里一共就只有那么两个人,你忽然告诉我后者害死前者,而我委身仇敌...我...”

    “我也不知如何自处。”

    “怎么,我不该告诉你?好成全你和那狗皇帝?”陆雪河咄咄逼人。

    明媚也不去争辩,只自顾自说道:“从前我出征四海,只以为是同所爱之人匡扶正义,如今想来我手下的亡魂未必该死,所谓一通中洲,或许也与侵略无异。”

    “既然当年,我也满手血腥,算是死得其所,帝勉欠下的命,想来时间已经替他还了,如今辗转百年,又何必再去纠结这些。”

    “堂堂侯府,竟把你娇养的这般没有血性。”陆雪河失望道。

    “血性,何为血性?难不成我能回到几百年前报仇?”

    “如今你回来了,他们也该回来了,我们大可以杀帝勉千百次血恨。”陆雪河近乎疯魔的说道。

    明媚有些愧疚,也有些委屈:“若他同我一样没有记忆呢?若他今生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好人呢?”

    “不会的!命格早就刻在轮回里了,他注定生生世世都是乱世君主。”

    明媚坐回藤椅上,缓缓说道:“可如今我好容易撞了投胎的大运,明明可以在爹娘的羽翼下过清净快活日子,何苦再与他纠葛?”

    “你...”

    “如今辗转百年,姐姐就没有自己的新生吗?”

    陆雪河像是被什么激了一下,明显有些僵住,终还是没控制住眼角的泪水,说道:“我的命是顾兰亭给的,我以为你也...”

    明媚有些动容,抬眼看向陆雪河,说道:“可我在哥哥手里,又何尝不是一只囚鸟?”

    “你竟这样想他?”

    明媚蜷在藤椅上,却又有些恍惚,似乎看见百年前的蜀州王府。

    那时的蜀州尚未大肆开垦,山多田少,算得上贫瘠,王府上下多是荆布粗衣,唯她的衣橱里,绢纱罗缎,金钗玉环...

    “喜欢吗,小阿花?”

    “哥,我想要盔甲!”

    “小阿花难不成要做女英雄,不爱红妆,爱戎装?”顾兰亭柔声问道,却没有半分许可的意思。

    “哥,我明明可以帮你...”

    自从重峦关之战崭露头角,顾兰亭便再也没让她碰过刀剑。

    “此事不许再提,我已为你在军中物色了一户本分人家,待局势稍安,哥哥送你出嫁。”

    “哥...”

    “别再让我看到你动任何兵器,没我的允许,不许离开王府半步,顾家的天下有哥撑着。”

    可顾兰亭到底是没撑住。

    暮春三月,晚风吹的人发寒,明媚环着双臂,在藤椅上窝成一个球,这次再回过神来,只觉得身心俱疲,从嘴角挤出一句:

    “不,我很感激他。”

    “只是感激?罢了,好好做你的千金小姐吧。”陆雪河失望声音似乎越来越远,越来越淡...

    明媚只是闷着头,轻声道:“我想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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