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晚那天是被窗外的麻雀吵醒的。

    她从床上爬下来的时候,先揉了揉还惺忪的双眼,又立刻打开窗子,随手抓了窗台的一本画册,用力地朝树杈上甩了甩:

    “去去去!快走开!”

    然而一个力度没有控制好,直接将手中的画册甩了出去,被惊着的麻雀们作惊恐状叽叽喳喳地散了。

    “姐!那是我的东西!”

    一声充满怨怼的童声闯入耳膜,彻底将白晚拉回清醒的状态。

    来人正是她的妹妹——白音。

    八岁的小女孩,此时的情绪正如刚在窗边聒噪的麻雀般,马上对白晚展开了新一轮的攻势。

    “姐!那些画是我的作业!我画了好久下周就要交了!里面还有妈妈的画,我不管!你要帮我找回来,不然……不然妈妈会伤心的!”

    她支吾着就要哭出声来。

    白晚一个箭步冲上去捂住这小女孩的嘴——这兔崽子小小年纪就够精的,还敢拿妈妈来做挡箭牌?!

    她咬着牙奋力地从嘴角扯出来一句话:“好好好你别哭,我就给你捡回来!”

    白音黑亮的眼中原本已噙满了泪水,但听到姐姐的妥协后,立刻乖乖地眨了眨眼,点点头。

    白晚放开她,站起身来趴在窗台上逡巡地望着,想看看画册大概落到了哪里,姐妹两人的房间在二楼,窗台下正好是一片花圃,而花圃边却一个熟悉的身影。

    白晚下意识地喊出声:

    “夏叔早啊!”

    夏鸿,是父亲从大学出道创业时起的合作伙伴兼同窗挚友,所以他时不时会来家里与父亲小坐。

    而她们的父亲白长黎,就是丰海市的龙头企业,慕白集团的创始人兼董事长。

    听到这一声呼唤,夏鸿闻声抬头。

    “是小晚啊?周末还起得这么早?!”

    “都怪阿音呗!夏叔,能帮我找找看她的画册嘛?刚刚应该不小心掉到这附近啦!”

    话音刚落,小小的白音嘴里不服地嘟哝着:

    “明明是姐把我画册丢下去的,还要怪我……”

    “行了行了,姐这就下去跟夏叔一起帮你找回来哈?”

    周末的阳光比平日里更灵动可人,白晚还是乐意因为这个小插曲牺牲一点赖床的时间的,她随手挽了一下头发,拍了拍妹妹的脑袋,两人赖着一起下楼了。

    “姐,妈妈昨天晚上帮我画的那幅画特别美!一会儿找到了给你看!”

    小女孩又开始叽叽喳喳地开启了她的话题。

    “知道啦知道啦!妈妈的画哪有不好看的?你今天早上有去叫妈妈起床嘛?”

    白晚拉着妹妹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她。

    “没呢,妈妈昨天晚上为了给我画画,睡得很晚,我想她多睡会儿。”

    “你这丫头?居然让妈妈连夜赶工,太过分了吧!?”

    “不是我!是妈妈自愿的!我本来想陪她画完的,但妈妈看我困了就让我先回去睡了……”

    白晚轻轻翻了个白眼,点了点女孩的太阳穴,示意她下不为例。

    她们的母亲向来嗜画如命,一旦开始作画便废寝忘食,可惜嫁给了父亲白长黎,再多的天赋和光芒也注定要被埋没在这慕白集团巨大的光环之下,静悄悄地如昙花一般,在无人知晓时盛开几分。

    不过最近母亲的身体也不太好,怎么会突然帮妹妹连夜作画呢?一定是这丫头鬼缠着妈妈才妥协的。

    白家的宅子是法式风格的建筑,一层与二层之间用回旋式楼梯连接,在楼梯处的空间正好被用作会客厅。

    两姐妹刚下楼,就听到父亲的会客室里,好似还有陌生人的声音。

    周末还特意来家里?是找父亲聊工作?

    象牙色的实木门虚掩着,白晚好奇地朝门缝处凑了凑。屋内的对话影影绰绰地传出来——

    “这种事有必要让你特意跑一趟?”

    白长黎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烦躁。

    “长黎,你到底还要拖多久?”

    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音色柔和,但语气却很急切。

    “你干嘛逼我?我之前就告诉你,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到底什么才是时候?你明明……”

    女人的话忽的被白音的手上银手镯剐蹭门板的声音打断,两人都好似紧张地望向了会客室的门——

    “进来!”

    白长黎的声音一回平日的严肃,白晚给妹妹使了个“都怪你”的眼色,便畏畏缩缩地推开了门,

    “……爸,早啊。”

    看到是两个女儿,白长黎的神色悄然放松了一下。

    “是你们啊,早餐吃了吗?”

    “还没,一会儿等妈妈一起吃。”

    白晚木木地回答着,眼神却不自觉地,被站在父亲身边的陌生女人吸引——

    女人穿着一身白色香风套装,头发简单地散在肩头,却分明有精心打理过的痕迹,肉桂色的唇膏衬得她的面孔格外迷人,但眼底却莫名透着股精明劲。

    “菁云,这是我两个女儿,白晚和白音。这位是丰海银行的陈行长,你们叫她陈阿姨就好。”

    可就在这一瞬间,白晚仿佛看透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她突然防备地看着陈菁云,轻轻咬了下嘴唇,还是倔强地称呼了一声,

    “陈行长好。”

    陈菁云毫无拘谨地回以亲近的笑容:

    “阿晚是吧?常听你爸爸说起你来着,今年该有……十六了?”

    “十五。”白晚面无表情地纠正。

    对方还未搭话,妹妹白音却在此刻突然摇了摇姐姐的手:

    “姐,我们快去找画册吧?”

    白晚的眼神这才从陈菁云身上移走,低头注视着妹妹那双杏仁般的双眼,心里暗自飘起一丝怅然——

    她的妹妹还这么小,什么都还不懂的年纪。

    她给父亲示意了一下,就拉着妹妹从会客厅出来,朝那个花圃走去。

    夏鸿还在那里,手里正拿着那本掉落的画册,看到姐妹二人,笑盈盈地走上去,伸手直接把画册递给了白音,顺势蹲下身来抚摸了她的额头:

    “阿音的画真是越来越好看了,将来是想要做像妈妈一样的画家吗?”

    白晚却无奈中带着点戏谑应了句:“我妈妈也算不上画家吧。”

    夏鸿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还没说些什么挽回,被身边的小白音忽然打断——

    “姐!妈妈给我的那张画没了!”

    她抬起头,黑亮的瞳孔中满是不快。

    白晚辩解:“没了?可我刚刚根本没打开过你的画册!”

    夏鸿也顺势安抚:“我刚刚也留意了,没发现别的东西阿音。”

    看着白音一脸不肯罢休的样子,白晚只能装装样子,表示一会儿陪她再找找。

    “谢谢夏叔叔,您今天来应该是有事找我爸吧?”

    “嗯,跟他商量一下关于最近集团的一笔融资渠道的事。”

    会客厅的那个女人是丰海银行的,既然夏鸿今天也来了,难道是她想多了?今天他们就是来谈工作的?

    “那您先去吧,我陪她再找找!”

    这边都是绿植和花圃,如果有一幅突兀的画,应该也很容易被发现才对。

    但实话说,白晚心里却根本不在意这个,因为白音本来就迷迷糊糊的,说不定昨天晚上妈妈画到很晚,根本没有给她,是她自己想当然地以为已经放进画册里面了。

    果然,她们又找了一遍,依旧毫无发现,白晚只能拉着悻悻的白音回宅子……

    “可能妈妈并没有给你,是你记错了吧,阿音?”

    白音撅起小嘴,不满地反驳道:“没有…妈妈给我了”

    “那你告诉我,妈妈是什么时候给你的?又是怎么给你的?”

    “…妈妈说她画完会帮我放进画册的。”

    “那你有亲眼看到妈妈给你放进画册嘛?”

    白音鼓了鼓小腮帮,明明不服气却又委屈地摇了摇头。

    “好啦好啦,妈妈一定是想让你早点睡觉才这么说的。说不定,她根本还没画完,要不就是画完了也忘了放进去,我们待会儿去问问她,一切不就真相大白了?”

    上楼的时候,白晚还是抑不住目光,瞥了眼会客厅,这次的门严严实实地关好了,她仿佛能听到室内断断续续的讨论,嗡嗡地送进耳朵里……

    不知为何,白晚心里忽然莫名生出一种烦躁。

    今天早上被麻雀吵醒令她不是很舒服,妹妹又闹着要找画,一贯只有在工作日才有人的会客厅,今天却有一个陌生女人,容貌姣好,装扮精致。他们那会儿真的在聊工作吗?

    走到母亲的卧室门前,白晚停顿了,妈妈昨天晚上好像晚饭没吃完就回房间了,那是不是给她准备好早餐再来找她比较好呢?

    “姐,我们敲门吧?”

    白音扯了扯她的袖口。

    她却突然如大梦初醒般被拉了回来,在犹豫什么?还是先把妈妈叫醒吧。

    于是,左手生硬地敲了敲门,右手依旧拉着白音。

    屋内没有反应。

    “妈?你醒了吗?”

    又敲了三下,依旧无人应答。

    这次白音也跟着敲了敲门,一并喊:

    “妈妈,你有把阿音的画画好吗?我可以来拿嘛?”

    毫无声息。

    白晚拉着妹妹的那只手的温度逐渐下降,不知从什么时候冒出了涔涔冷汗……

    “妈!我们进来了?”

    她不由分说地用力拉开了门闩,但眼前这荒诞的场景,令她感到自己还身处梦中——

    麻雀还没开始叽叽喳喳,她还没有被吵醒,还没有打开窗子,画册还没有掉,阿音也没有吵闹着要画,她的周末还应该在床上等待着自然醒……

    “妈妈——”

    白音先失声喊了出来!

    但就在那一秒,白晚本能地跪到地上,双手用力捂住了妹妹白音的双眼,尽管眼前的景象她自己都无法相信……

    母亲躺在床上,面容平静,手腕上的鲜血滴落到地板上,几乎已经凝固,而雪白的床单也被染红——

    仿佛洁白的雪原上开出了嫣红的花蕊,像母亲平日里最爱的留白式作画,神秘又震撼。

    她们的母亲那样忘我地眷恋着自己的艺术,此时此刻却如同一幅凄美落败的画作,安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

    长大后的白音,总是会想起那天清晨,后来的很多细节,就像是一场蒙太奇的记忆……

    在姐姐白晚蒙上她双眼的那一刻,她是明白的。

    妈妈走了。

    据说后来还看到了她的遗书,是自杀。

    也许她嫁给爸爸后的日子并不快乐,也许是因为爸爸对她的天赋无动于衷?她那时候还不太明白。

    最终白音也没能问到她,那幅画到底画完了没有?可能妈妈并没有画吧,一个对这个世界毫无眷恋的人,怎么会有心思作画呢?

    而那天,姐姐白晚在看到母亲的遗体后整个人就失控了,直到有人来现场处理,她疯了般地跑去白长黎的会客厅,不由分说地就开始疯狂辱骂着自己的父亲,和那个叫做陈菁云的女人……

    白音在门外听得真真假假,她一直在喊:

    “是你害死了我妈妈!我知道是你!是你们合起伙来害死了她!我要报警!你们谁都别想好过!”

    看着姐姐从会客厅踉跄地冲出来,不小心撞到了她,她永远都记得姐姐那狼狈的模样——

    满面泪光,发丝凌乱,可她眼底的冷漠和愤恨却像是一把藏不住的匕首。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却将她留在了这里。

    大概过了一个多月,听说失踪的白晚出了车祸,沿海高架失事,尸体都没打捞上来。

    “所以姐姐不回来了吗?”

    年仅八岁的白音在听到这样的消息时,没有泪如雨下,反倒淡定又懵懂地问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姐姐……现在暂时回不来了,等阿音长大了,也许她就想你了,就想要回来看阿音了。”

    “长大还要多久?”

    白长黎的表情五味杂陈,他一手将小女儿搂入怀中,口中却不停地叹息。

    她还这么小,该如何承受得住母亲与姐姐的相继离世啊,她是那样的崇拜着母亲,并依赖着姐姐。

    但其实,彼时的白音就已经明白——妈妈和姐姐都去世了,父亲却还假装安慰自己,姐姐只是暂时离开……以为她还什么都不懂。

    真可笑,她为什么要懂呢?她也希望自己不懂,这样她也根本不会在意后来发生的一切——

    深秋时节,白长黎与那天在场的女人陈菁云举办了婚礼,她带着自己的儿子陈翊,搬进了白家的宅子里。

    妈妈和姐姐走了,陈菁云母子来了,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可是却什么都变了,她的心像是已经被搬空了。

    白音的童年就在那个秋季戛然而止,止步在那个姐姐被麻雀吵醒的早晨,止步在那幅妈妈永远未完成的画作,止步在自己在看到妈妈躺在冰冷的床板上,被姐姐白晚紧紧捂住双眼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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