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春雨滴答作响,潮湿的空气涌入室内。

    王翦捧着一卷兵书,斜斜倚在榻上,只着里衣,微微敞开胸口,一向散漫的眼神,此刻专注入迷。

    “阿父,”王贲翻箱倒柜的声音,打破了他难得的放松时间,“我曾经识字用的《史籀》呢?”

    王翦没有回答,换了个姿势,握着竹简不撒手,自动过滤不重要的儿子的声音。

    没得到回应,王贲探头一看,知道他阿父一看起兵书来,全然忘我,不自觉放轻了翻找东西的声音。

    王贲整理好自己不需要的竹简和笔墨,抱在怀里,戴上草笠:“我去嫪先生家了。”

    王翦没当回事,放在膝盖上的手,自然握住身侧阿翮的手,摸到了一串银铃,他没在意,直到看完这一段,才开口:“他去嫪易家做什么?”

    “小易家孩子入学晚,他帮着补习课业。”

    王翦默然,合上兵书:“往后你离嫪易远一点,不要误了王上的事。”

    嬴翮只道:“我自有决断。”

    一墙之隔,王贲整理好竹简,视线越过玩毛笔的阿琦和康康,落在对面的傅溪身上:“我开始讲课了。”

    他被阿娘派来给阿琦和康康补习,初为人师,内心多多少少有点羞涩,此言是希望傅溪回避。

    “请讲,”傅溪点头,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今天这个课,她是蹭定了,“阿琦……身边的康康顽皮,有我在这看着才行。”

    康康撅着小嘴,在阿琦的闷笑声中,委屈配合:“对的,我很顽皮。”

    王贲无奈摇头,只能开始讲课:“这是《史籀》,我儿时便用它识字诵读。

    先跟着我读一遍,仓颉作书,以教后嗣。”

    两道稚嫩的童声间,夹杂着一道突兀的低沉男声,一同跟着他诵读。

    王贲眉心一跳,沉稳早熟如他,也有点招架不住眼前怪异的一幕。

    可罪魁祸首一点捣乱的自觉都没有,傅溪撑着下巴,示意王贲继续。

    “幼……幼子承诏,谨慎敬戒。勉力讽诵,昼夜勿置。”王贲读到“幼子”二字,特意加重音量,明晃晃暗示傅溪离开。

    停了几秒,没有听到成年男子跟读的声音,他微微松了口气,随即意识到童声也没有了。

    傅溪提出意见:“一句一句来,太快了。”

    阿琦和康康一脸认同。

    王贲无法,嫪易是长辈,他只能道:“是我疏忽了,嫪先生。”

    硬着头皮念完一段,他开口:“谁能告诉我这段话的大意?”

    鸦雀无声,前一刻热闹的诵读声仿若幻觉。

    王贲一抬头,望见三张茫然不解的脸,下至四岁幼童,上至三十成男,目不识丁。

    他突然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变得很重。

    明明他只是来帮晚入学的康康,补习功课,赚点买书的资金而已,现在却莫名其妙收了三个弟子。

    考虑到几人的基础太差,不可图快,王贲只浅浅教了几个字便作罢。

    他又拿出一册竹简:“下面我们学学九九术。”

    傅溪早就放下脸面,满心满眼都是对知识的渴望,她提着笔,期待下文。

    “……二二而四,二三而六,”王贲先念了一遍,“五五廿五……”

    傅溪越听越耳熟,这不是九九乘法表吗?

    她放下笔,拿了案上的糕点吃,低头复习之前王贲教的《史籀》。

    王贲没听见傅溪的声音,忐忑不安开口,询问“大弟子”傅溪的意见:“是……是有疑问吗?”

    阿琦和康康也盯着她……手中的吃食。

    面对三人疑惑的眼神,她一脸平静:“这个我会。”

    “溪溪好厉害!”阿琦带着康康一起捧场。

    王贲了然,看来之前教的,嫪先生是都不会了。

    *

    刚上任时,李斯被告知,郎卫是一个炙手可热的好差事,多少人抢破头都抢不来。

    据说这个职位能够常常面见王上,若是能借机受到赏识,便可平步青云。

    但像李斯这种没有后台的寒门士人,面圣的机会可轮不到他。他经常被安排在一些或偏僻或外围的宫殿站岗,入宫至今,也只远远见过几次王上的背影。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秦王宫守卫森严,最外围的屯卫军,不会放过任何一只有异心的苍蝇进来。郎卫一职,相较之前著书的差事更加轻松,让他有更多时间自省。

    同往常一样,李斯默诵着秦律,自得其乐。他越了解秦律,越觉得他来秦大有可为。

    今日与他一起站岗的,是那位郎卫大哥,为人善良热情,待李斯很好,除了话多这一点:“刚刚走过去那位是蒙将军,一出手就夺回了晋阳,真是宝刀未老!”

    李斯望去,只见一身披盔甲的武将背影,头发全白,但走起路来的精气神,却比其身后的白衣青年还要有气势。

    大哥从蒙将军如何如何厉害,谈到此次王上给的封赏之丰厚,李斯适时附和几句。

    一阵脚步声传来,身侧的人突然噤声不语,李斯抬眼看向来人,怔住。

    来人穿着一身黑衣,捧着一卷竹简无声默读,正是傅溪。

    她步履悠闲,路过二人,缓缓穿过廊桥,不曾回头。

    阿琦跟在后面,怀里抱着十几支刚从树上折下的花枝,红白点缀,盛开的花朵盛满朝露。

    傅溪见阿琦喜欢,多折了几支,这份爱太过沉重,导致阿琦小手拿不过来,一支桃花落在地上。

    她笨拙地抱好手中的枝条,正要蹲下身子,一人却先她一步捡了起来。

    她接过他手中的枝条,后知后觉抬头,盯着他不动了。

    “他做事随心而为,顾不了周全,你拿不动要同他讲。”李斯絮絮叨叨,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头巾,将所有枝条捆好成花束,再交给阿琦拿着。

    “阿琦,怎么了?”

    发觉阿琦没跟上来,傅溪收好竹简,原路返回。

    “是叔叔……”阿琦正要告诉傅溪这个好消息,却见李斯朝她小幅度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戳破自己的身份。

    傅溪上前牵住阿琦的手,见到她手中被细心包好的花枝,朝好心郎卫点头致谢,这才牵着阿琦离开。

    虽然心中知道嫪兄患有眼疾,但被当作陌路人的滋味,着实不太好受。

    李斯收回视线,微垂眼眸,遮住眼底的怅然。

    于嫪兄而言,再无瓜葛,便是真的再无瓜葛。即便他就站在嫪兄身前,也不会被认出来。

    容不得他细想,身边一同站岗的郎卫大哥挪步靠近,语气中满是八卦:“这位可是个人物。背靠太后这颗大树,上任第一天就打了齐大人,不仅教授芈姑娘射艺,还和王上比武。

    这秦国,最大的四股势力,他都有接触。”

    李斯皱眉,他人只见到傅溪表面的风光无限,他却为傅溪的处境担忧,站得越高,越容不得半点闪失。

    “这都不算骇人的,”郎卫又挪近几步,迫不及待告知李斯这个惊人的八卦,“我听人说,嫪易面无须发,面容姣好……”

    李斯点头,嫪兄姿容出众,无需多言。

    郎卫压低了声音:“他们说,嫪易是个无根之人,不能人道。”

    此话一出,李斯愣住,随即替傅溪感到被冒犯,他正要开口反驳,身后传来倒吸一口凉气的惊叹声:“果真!”

    郎卫大哥被吓得一哆嗦,这话他只敢在背后说说,要是传入嫪易耳中,他可就麻烦了。

    齐大人身后好歹有吕相撑腰,他的后台可没有这么大。

    来人毫不避讳,自来熟揽住二人,很是兴奋:“此事当真?嫪易真是无根之人?”

    李斯和被吓出一身冷汗,不敢再出声的郎卫大哥对视,后退一步,朝来人拱手:“不过是坊间妄言,不可信。在下李斯,阁下是?”

    来人也朝李斯拱手回礼,白衣翩翩,正经起来,倒也有几分君子风度:“在下蒙武。”

    他顿了下,望见二人茫然的表情,又补充道:“家父是蒙将军。”

    郎卫大哥被李斯搀扶着,才没有瘫倒在地上,他哆哆嗦嗦开口:“……小将军,我……我方才所言,都是胡编乱造。”

    “我懂,这是秘密。”蒙武一副对宫中秘事不能声张,表示理解的表情。

    *

    校武场

    成矫漫不经心挥剑,趁着王翦没注意,频频往射箭区张望,心痒难耐。

    “今日剑术便练到这里,散了吧。”王翦收好剑。

    话音未落,成矫匆忙收剑,直奔射箭区而去:“王兄,阿贲,快来!”

    秦政望着成矫和王贲的背影,低声道:“还是不愿?”

    “此事不能强求,”王翦微微摇头,转移话题,“嫪易在射艺方面,有几分巧思,王上不如也去看看。”

    秦政无法,负手踱步而去。

    傅溪教授芈芙射艺,发现她最大的问题,便是总在自我否定。

    为了树立芈芙的信心,她特意找人制作了特大号的箭靶,立在十五米开外,确保芈芙箭无虚发。

    成矫从未见过这种教习方式,摩拳擦掌,也想体验神箭手的感觉。

    芈芙刚射完一箭,就被成矫挤开。

    她生气开口:“成矫!”

    “阿贲,这次你一定能射中。”成矫扭头把弓箭递给王贲。

    王贲犹豫,越过成矫向她致歉:“你先请。”

    三人推脱之间,阿琦坐在一边,手里拿着一只竹箭,念念有词:“点兵点将,大兵大将,小兵小将,点到哪个我就选谁。”

    箭镞对准中间的成矫,阿琦开口:“你先吧。”

    秦政站在几步外,没有加入这热闹的一幕。他心中压着一件大事,每每想起,寝食难安。

    不久前他诏蒙老将军入宫,借着封赏独处的机会,询问攻打魏国的机会。

    蒙老将军的回答,却让他心中一沉。

    身着盔甲的老人朝他深深拱手:“若王上信得过老臣,臣愿意一试。

    只是我与信陵君交过手,败战而归。他身后必有擅长兵法的高人指点,且经此一战,士气大振。

    老臣惭愧!遇上这样的对手,只有三成胜算。”

    “将军此言差矣!有将军在,是寡人与秦国的荣幸。”秦政起身拉住蒙骜的手,语气诚恳,心中的大石头却没有落地。

    他倒是知道一人擅长兵法,但……此人不愿出山。

    傅溪坐在地上,捧着竹简,眉头或凝重紧锁,或恍然放松。

    身侧坐下一人,她没在意。

    “你在读兵书?”低沉的少年声音,就在耳侧。

    傅溪偏头,眨了眨眼睛,视线落在少年的喉结上,这是变声期?声线和记忆深处的男声有了几分相似。

    秦政倾身靠近,去看她手中的竹简:“这字……”

    他挑眉,他活了十三年,还从未见过,如此不堪入目的字。

    傅溪伸手捂住竹简,心中懊恼。她手抄了一份王贲教的字,以便时时诵读复习。

    因为不习惯用这里的写字工具,竹简上的字歪歪扭扭,粗细不均,她本不在乎这些,只要能识得便好。

    可是,……偏偏被他看见!

    “是康康的?”秦政想到祁瑶向他抱怨,傅溪送康康进书馆一事,由衷道:“让他早点进书馆很好。”

    他受范老教导之前,在祁瑶的影响下,也能背诵《诗三百》,康康这个年纪,在他看来,入学并不算早。

    傅溪低头,合上竹简,一时不知是,为他不知道这是她的字而高兴,还是为他以为这是四岁小儿的字而烦闷。

    秦政又道:“往后康康的学业,还需你多费心。”

    那字实在让人不忍细看,他补了句:“教习书法的老师是谁?把他换掉,误人子弟。”

    她打量了一眼秦政,心中腹诽,还能是谁?

    那位误人子弟的书法老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她似笑非笑:“王上所言极是。”

    一声惊呼声打断了二人的交谈,成矫拉着愣在原地的王贲,为同伴激动:“阿贲,你中了,你中了!”

    王贲望着箭靶外圈的竹箭,回不过神来,他还以为他没有天赋,这辈子都不可能射中。

    “阿贲哥哥真厉害!”阿琦捧场,夸得王贲羞涩一笑。

    “再试一次!”芈芙挤开成矫,递上一支箭。

    这几人看着,比王贲这个当事人还要兴奋。

    傅溪觉得这一幕有些好笑,她偏头,原以为会望见秦政脸颊上熟悉的酒窝,却见他神色恹恹,心事重重。

    十三岁的少年,在两千年后,正是无忧无虑、顽皮捣蛋的年纪。

    骄纵“讨嫌”如成矫,路上碰到谁,都要嘴别人一下才痛快。

    温和君子如王贲,也能看出几分少年人的幼稚羞怯。

    秦政却仿佛荒山僻静处,一潭沉静的湖水,唯有义无反顾跳进去,才可隐约窥见几分湖面下的光景。

    他沉思的侧脸,越来越像十年后的他。

    她总是告诉自己,十三岁的他,和十年后的他,是两个人。努力将眼前的秦政,和十年后的那人分割开来,但事实是,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随着秦政长大,越发相似,一举一动都有那人的影子,让她无法忽略。

    “你怎么不去跟他们射箭?”

    秦政摇头。

    傅溪收好竹简,垂眸温声道:“来比试吗?看在你心情不佳的份上,这次可以让你三招。”

    秦政仰头,拒绝的话刚说出口,触及她担心的眼神,又收了回去:“不用……不用你让招。”

    *

    像康康这个年纪的孩子,书馆的老师从教习书法开始,课业并不重。

    老师一走,满屋的小豆包就冲进了院中,一个接一个,井然有序,攀援树木,享受林熙之乐。

    康康乖乖坐在空无一人的学堂,小手捧着泡芙小口咀嚼,偏头望着院中坐满了小娃娃,不堪重负,直掉叶子的大树。

    他觉得眼前的一幕莫名亲切,在山上的时候,他经常坐在姑姑怀里啃果子,看树上的猴子们荡来荡去。

    蒙毅爬得最高,一眼瞧见坐在室内一动不动的小胖子。

    他人小,却很灵活,抱住树干稳当当滑到树下,小跑进室内:"你怎么不去爬树?"

    蒙毅不能理解有人不喜欢爬树,要不是怕挨揍,他晚上都想睡在树上。

    “我不会。”康康摇头,他又咬了一口泡芙。

    “不会爬树?”蒙毅的世界观受到了冲击,盯着还认识不到事情严重性的康康,一脸同情。

    他的江湖地位,都是靠他一身掩雀、捕蝉、林熙的本领,踏踏实实打下来的。康康这小子什么都不会,以后都没人带他玩。

    康康不知道他在蒙毅眼中的可怜形象,举着一个泡芙送至蒙毅嘴边,一脸天真:“可好吃了。”

    蒙毅犹豫了一会儿,咬了一小口,被松软绵密的口感惊呆,一口将剩下的吞掉。

    他一拍胸脯,决定收下这位上道的小弟:“从今日起,你跟我混,谁也不敢欺负你。将来,我当将军,你当副将,我吃肉,你喝汤。”

    康康只听懂最后两句,他对手指头,商量道:“我能不能,又吃肉,又喝汤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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