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命大,杀他的人是个生手,不知道往要害处下刀,”嬴翮端来一盆热水放在傅溪面前,扫了眼榻上昏迷不醒的男子,“又遇见你这个大善人及时止血,只要安心养伤,性命无忧。”

    “是他命不该绝。”傅溪用力清洗手上的鲜血,之前忙着止血包扎,现在才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几欲作呕。

    嬴翮已从傅溪口中听说了啼笑皆非的事情经过,在她看来此人是罪有应得,但看傅溪内疚的模样,她也不便多说:“这人你待如何安置?”

    傅溪擦干手,闻言顿了顿,若不是她贸然插手,此人也不会负伤,想到那少年的话,她竟也成了助他伤人的帮凶,愈加感到恶心。

    “他是因我鲁莽插手,才会受伤,一切等他伤好再议。”

    说到这,她清晰记得这蒙面男子曾说过,此地是赵国境内。

    第一天入赵就遇上了此等祸事,赵国,远比她想象得危险。

    她本不打算过问阿翮的私事,只愿做好保镖的职责,可依照种种迹象看,昨日阿翮提出在驿站休整,并不是出于恢复体力的考虑,分明是因为已入赵国境内,无需再忙于赶路。

    她终是问出口:“阿翮,你告诉我,来赵国究竟是为了什么?”

    弄清楚阿翮此行的目的,她才能早做准备,不负王翦信任,护其一路平安。

    嬴夫人眸光躲闪,无意识在房内踱步,她也有她的考量,此事她谁也没有告诉,包括秦王。

    她是奉秦王之命离秦,实则是阳奉阴违,秦王从来只吩咐她游历上党,再南下至楚,她却借此机会一路东行入赵。

    更何况,在秦王兑现承诺为阿父平反前,她始终是逆臣之女,她要办的事情自然不能为外人道。

    可……

    嬴翮转身,见傅溪眼中盛满担忧,明明是看上去那么不好亲近的人……

    被她三言两语糊弄几句,便不问缘由,陪着她不分昼夜赶路。

    劫匪对其出言不逊在先,还眼巴巴带人回来医治。

    世上尔虞吾诈、别有用心之人实在太多,小易对人性过于天真乐观。

    嬴翮无奈摇头,她向来不喜李斯,但却羡慕他有这样的朋友。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着你,我此行是为了寻人。”

    她当然不会将一切全盘托出,真假掺杂:“你应该听说过,长平之战后,秦国放归了二百四十人回赵。”

    傅溪点头,她曾听祁瑶讲过此事,长平之战,四十万赵军,最后活着返赵的只有二百四十人。

    “这二者之间有联系?”她想不通,阿翮一个妇道人家和赵国这二百四十人之间的关系。

    “如果我说,当年秦国放归的赵国士兵,实际有二百四十一人呢?”嬴翮深吸一口气,终于道出实情。

    傅溪未想这其中竟还有这样的内情,她恍然大悟:“所以……”你要寻的便是那不见踪影的第二百四十一人。

    可这种事情,祁瑶身为太后都不知晓,阿翮又从何得知?

    不等她问出口,嬴翮察觉到异动,扭头望向内室:“他醒了。”

    她快步步入内室,一手按在腰间的秦式铁剑上,审视榻上躺着的男子。

    方才她二人的谈话,他听到了多少?

    岳小丁奉命刺杀公孙嘉,却不想中途生变,杀人不成反被绑,本以为他今日会命绝于此,再睁眼却已获救,腹部的伤口被包扎妥当,竟然侥幸捡回一条命来。

    他似乎没有料到会见到女子,忙扯过被子挡住自己□□的上身,余光瞥见嬴翮身后的傅溪,原本慌张的眼神瞬间充满敌意,恶声恶气道:“咳咳……你救了我,我也不会感激你的,谁知道你们秦人安的什么心!”

    阿翮皱眉,她听傅溪说此人出言不逊,现在才知是救了只白眼狼回来。

    秦赵两国积怨已久,早在晋国尚存的时候,便多次交恶。

    穆公时,晋侯背弃与秦盟约,恰逢其时晋地饥荒,正是秦国发兵征讨的好时机,穆公仁慈,主张“其君是恶,其民何罪”,力排众议输送粮食与晋,次年,秦国遇上饥荒,同样乞籴于晋,晋国却不与。

    晋侯无耻,这赵人也不逞多让。

    傅溪脸上不见愠色:“我救你不求感激,全是为了我的私心。”

    她不乐意成为任何人伤人的帮凶,他既是因她插手束遭此劫难,她自然得让他好好活着,才不会愧疚于心。

    但是一码归一码,她认真道:“好好养伤,我并未忘记你劫匪的身份,等你伤好之时,便会送你去官府。秦律管不着你,赵国律法总能管得住你。”

    此言一出,岳小丁脸上尽是愕然,谁听了这话还能安心养伤?费力救好他,转眼又要将他送给官府处置,这秦人果然不是正常人。

    更何况,他是刺客,可杀,不可辱。刺杀不成,苟活于世,甚至被扭送官府,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愤恨道:“我是刺客,不是劫匪!”

    傅溪挑眉:“哦?”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岳小丁是也。若不是你从中阻拦,今日事成,我的名字,便能流芳百世。”岳小丁越说越气愤,只差一点,他便能成功刺杀公孙嘉,从此不再是无名之辈。

    “年纪轻轻想不开,做什么不好,非要做刺客,更要送去官府好好改造。”傅溪抱臂,眼中多了些莫名的执着。

    -

    悬崖峭壁中,手臂粗的冰柱自崖端垂直而下,晶莹剔透,实属一大冰瀑奇景。

    祁瑶一早借着散心修养之由,避开咸阳众人的窥探,带着阿琦和康康来山间别院游乐。

    听到秦政的到访,她并未多想,见他冒着风雪赶来,身上的衣袍已被风雪打湿,忙吩咐众人备好热水净手暖身,一边招呼秦政去换一身衣服。

    “为何允嫪易离秦?”秦政沉默站在原地,将他憋了一路的话说出了口,带了几分火气与质问。

    “你这是长本事了,找我兴师问罪?”祁瑶压低眉头,讶然抬头。

    她可还没跟他计较,他未经她同意便在傅溪面前自爆身份的事。

    况且,真要追责的话,允诺傅溪离秦的人分明是他自己。是他准许嬴夫人随意挑一人同行的,怎么现在人跑了,都怪到她头上了!

    她这一番发作,左右不敢吱声,秦政却依旧站在原地,抿唇不语。

    她没多想,只当自家倒霉孩子还未转过弯来,叹息一声:“你自小聪慧,怎连这都想不通?之前处处畏忌嫪易,是因为康康在她手上,现如今她自请离秦,能亲近康康,正合我意。”

    秦政锁眉无言,阿娘所言极是,嫪易离秦本该开心才是,可他却无半点喜意。

    “若她此去不回了,那再好不过,”祁瑶没有注意秦政难看的脸色,兀自道,“康康尚且年幼,忘性也大,以后同你我更无芥蒂,一家人在一起,这便是我这些年心中所愿,这也是你的心中所愿,不是吗?”

    秦政没应声,此时此刻,他清楚意识到,这并非他的心中所愿。

    不知从何时起,一切渐渐偏离了预想的轨道,超出了他的掌控,而这些变动都是因为她的存在。

    想到那人,他心中便涌起一阵陌生的酸意和委屈,他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吗?

    不辞而别,欺君罔上,一桩桩,一件件,他要狠狠治她的罪!

    除非……

    除非她能安然无恙回来。

    -

    傅溪对于咸阳因她而起的风波一无所知,她才从死神手中救回了一条人命,当下终于放松了心神,和嬴翮一起在大厅用膳。

    偏远驿站只有粗茶淡饭,好在二人都是不拘小节的人,清粥小菜也能吃得有滋有味。

    “原来阁下在此,可让我一番好找。”锦衣少年,也便是岳小丁刺杀未遂的赵嘉,恍若无事人一般踏入大厅内。

    这个声音的主人,傅溪一时半会儿忘不掉。

    前一秒还在畏缩乞求救他性命,后一秒杀了人还能若无其事道谢,想到那时血腥的场面,她没了食欲,当即放下碗筷。

    嬴翮见傅溪面色有异,也猜到这少年的身份,便是那位反杀劫匪,还要拖小易下水的无耻之徒了。

    店家忙从后厨迎上前,招呼赵嘉落座,这样倒让傅溪无法赶人,只能暂且忍耐。

    赵嘉随意吩咐下去,待店家离开,朝傅溪身后看上去更好说话的嬴翮见礼:“这位便是尊夫人。”

    嬴翮含笑同他点头,明知故问:“你是?”

    有人愿意接话,赵嘉立马顺着杆子爬:“在下廉嘉,今日遇歹人刺杀,幸得先生骁勇,助我脱险。”

    一番奉承巴结的话,傅溪却置若罔闻,耐心等嬴翮也用完膳,迫不及待拉着她起身上楼。

    赵嘉连忙跟上,他此行落了单,来人竟然敢派人杀他,就一定不会让他活着回邯郸。

    再加上此地位于赵魏交界,更加危险,为今之计,只有借眼前之人的庇护脱险。

    他忙大步跨上台阶:“先生……”

    剑鞘横扫而来,抵在他身前,止住他上前的步伐。

    “三尺远。”傅溪一手护住阿翮,一手执剑,垂眸冷声道。

    赵嘉压制住内心的恼怒,他堂堂赵国公孙嘉,今日虎落平阳被犬欺,可他不得不低头。

    他赔笑几声,后退几个台阶,拉开距离站好,说明来意:“今日多谢先生相助,实不相瞒,我因意外与仆从们失散,恐路上有歹人设伏,想以百金换取先生护我至邯郸。”

    傅溪打算拒绝,她已经见识过此人翻脸的功力,两面三刀之人,带他上路需得小心防备,再加上还有伤者和嬴翮要照顾,更加应付不来。

    嬴翮却挽住她执剑的手,贴在她身旁,饶有兴致上下打量赵嘉:“护送你回邯郸,可非易事。”

    他顺着嬴翮的视线落在自己腰间的玉佩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跟他的性命相比,这块象征身份的玉佩一文不值,连忙解下双手奉上:“此玉请夫人收下,百金只是定金,到了邯郸另有重谢。”

    “阿翮?”傅溪疑惑偏头,眼看着嬴翮接过玉佩,她知嬴翮不是贪图钱财的人,却也想不出其这样做的缘由。

    嬴翮朝赵嘉歉意一笑,拉着傅溪的手晃了晃,贴在她耳边软磨硬泡:“不如带上他吧,看着怪可怜的。”

    这话并非出于真心。嬴翮极力促成此事,原因之一在于,这块玉佩上的纹饰属于赵国王室,若要寻找当年真相,此人的身份对她大有用处。

    其二,此人今日遇刺,必然涉及赵国王室内斗,送他回邯郸狗咬狗,何乐而不为?

    赵嘉站在厅内,紧张等待二人商谈的结果。

    什么与仆从失散,都是他编造的谎言,事实上是他的亲信背叛了他,他连夜奔逃,才为自己赢得了一线生机。

    如今在赵国,他谁也信不过,只能将希望寄托于这两个秦人身上。

    傅溪被嬴翮缠得松了口,眼中依旧带着深深的警告:“送你回邯郸可以,但我信不过你,你需要做到两点。第一,你身上能伤人的武器,都须寄存在我这里。但凡再起伤人之心,绝不姑息。”

    赵嘉唯有抓住眼前这根救命稻草,当下取下身上的剑表明态度:“多谢先生。”

    傅溪没接:“你听完第二个要求再做打算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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