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屋,傅溪便感受到了风雪的寒意,夹杂着淡淡的咸腥气味,心下莫名不安。

    抬眼望去,但见嬴翮还未休息,坐在敞开的窗前擦拭剑身。

    说是拭剑,其实是在睹物思人,她看破不说破,放轻脚步步入内室,却被嬴翮唤住。

    “小易,”嬴翮放下剑,“不想聊聊吗?”

    嬴翮一早注意到,小易与人相处总有种隔阂和疏离感,如同局外人一般旁观众生相,很少有人和事能挑起她的情绪波动。

    岳小丁显然并不够份量让她如此上心,其中必有隐情。

    傅溪不愿和人提及那段过往,这些日子,不管是她,还是阿琦,都在极力忘却滑年的离开。

    但此时此刻,她嗅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味,疑心是过度压抑自己造成的错觉,从而生出些倾诉欲来:“我认识一个人,和他一样,也是刺客。”

    当年救下滑氏兄妹后,知道他们无处可去,又加上十九局等人在旁说情,她便暂时收留了他们。

    不想,这一收留,便是数年,成了习惯。

    滑年长时间营养不良,生得比同龄孩子更瘦小些,但其待人热心赤诚,自觉承担了所有粗活,劈柴挑水,洗衣做饭,甚至连照顾康康也一手揽下,任敏看不下去总说她虐待童工。

    闲暇之余,他常背着阿琦满院子疯跑,伴随着女娃一连串让人耳朵起茧子的“阿兄”。

    这时若傅溪推窗看去,滑年便会忐忑站好,羞涩挠头,恐打搅了恩人休息。

    阿琦却不怕她,趴在滑年背上笑得开怀,笑声给这幽静之地添了许多生气。

    事实上,这种吵闹,并不生厌,反而让她羡慕。

    在这之前,山上的生活虽然安逸,却只有她与康康二人,难免无趣。更何况那时康康还只是襁褓中的孩子,翻身都费力,更加不能与她交流。

    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生存,即使不疯,也可能造成语言能力的退化。

    那时她除了偶尔接受心理疏导外,日常应有的社交互动,便是对着费力喝奶的康康一本正经念书。

    那本育儿手册,她足足念了一百八十七遍,现在还能倒背如流。

    滑氏兄妹的出现,是她的幸运。

    本以为会一直岁月静好下去,却不想变故突生。

    嫪毐死的时候,谁也不愿相信,为了救幼妹甘愿以身饲虎的滑年会是刺客。

    她赶到现场时,二人已没了生息。滑年深中数刀,失血过多而亡。嫪毐身上只有几处外伤,不足以致命,应是心脏骤停,其诱因至今是谜团。

    嫪毐提前死亡,他们并非没有尝试挽救。

    可无论她利用私权尝试回转时空,都阻止不了滑年,谁也不知他用了何种杀人秘术。

    嫪毐和滑年中间只能活一个,只要他还活着,他绝不会放弃刺杀嫪毐。这是十九局众人在多次失败后得出的结论。

    要想拯救嫪毐,让一切走向正轨,只能回到初遇阿琦的那一夜,袖手旁观,让原本丧身于虎口的滑年回归既定的命运。

    可当初他们没有袖手旁观,即使时光倒流,也做不出第二个选择。

    “他离开时,我问他,若这一去他回不来了,他是否还要坚持去刺杀那人?”她垂眸,滑年义无反顾下山的背影,又浮现在眼前。

    她至今记得和滑年的最后一次对话,她在山腰拦住那少年,最后一次挽留这条年轻的生命。

    当时滑年听到这话,只是固执仰起一张沾染尘土的笑脸:“恩人,我既答应了她,便不能毁约。”

    “你此行如果回不来,谁来偿还我的恩情?我救了你兄妹二人的命,便是给我劈五十年的柴,再挑五十年的水也无法还清。”傅溪挡在路上不让分毫,挟恩图报。希望他听了她的话,安安稳稳留在这山上。

    “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若恩人不嫌弃,只能以一副长生不老药作为报答。”滑年言明,他带着阿琦躲进深山前,那女子交给他一副长生不老药,雇他杀了那个毁了她一生的负心人。

    一副神药,能换他一条命,也能偿还傅溪的救命之恩。

    傅溪觉得荒唐,世上没有不老药的存在,所谓不老药,只是愚昧古人的谎言罢了。

    因一副假药,而葬送一条鲜活年轻的生命,何其不值!

    “你有想过阿琦吗?”

    那少年却不回答,只是冲她深深一拜,头也不回隐入林中,亦如当年他以身饲虎那般义无反顾。

    她曾经没有拦下滑年,为此后悔一生,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往事重演。

    正是因为如此,才会在岳小丁轻飘飘说出那些言论之时,情绪失控。

    嬴翮了然,从只言片语中也预见了那人既定的结局,开解道:“这些人,大多以专诸、要离之徒为榜样,为了刺杀之事,不只自己的性命,连妻儿的性命也可不顾。亡命之徒,眼中最轻贱的是人命,身上最值钱的也是人命。”

    吴人要离,不惜使用苦肉计,要求吴王处死自己的妻儿,并挫其骨,扬其灰,以此为代价赢取庆忌的信任,最终成功刺杀庆忌。

    要离虽受世人诟病,但也有一大批狂热效仿者。想来这人也是其中一员,他的死怪不到小易身上。

    “他不一样,他最在乎他的妹妹,我想不通为什么会为了刺杀一个人,连自己最重要的人都不顾。”说到底,她还是自责未能阻止滑年送死一事。

    “也许……是有了可托付之人。”嬴翮迟疑道。

    傅溪心中一沉,恍然明白当初滑年为何走得义无反顾。

    ……是因为她。

    他相信她会照顾好阿琦,所以他才能无牵无挂头也不回赴死。

    *

    夜渐深,秦政就着烛光处理前线的战报,信陵君已因离间计退隐不问朝政,其麾下的能人异士纵使怀珠抱玉,也无处施展才能,如今正是秦攻魏重振旗鼓的大好时机。

    前线捷报连连,秦政眉头稍稍舒展开来。李斯献计确有大才,务必使其留在秦国为他所用,看来他交给白季去办的那件事情没有错。

    人心中的牵挂终会变成牵制,他深谙此道,心知没有他留不住的人。

    思及此,又想起不辞而别的那人,因处理政务而暂时忘却的不快又浮上心头。

    他不禁思考她心里也会有牵挂的人吗?

    此想法刚冒出苗头,便被一阵不痛快狠狠浇灭。

    即便真有此人,也休想他成人之美!

    “吱呀——”

    不等他深思,房门被小心翼翼推开。

    康康抱着小被子探出头,刚沐浴完便被祁瑶送了过来。

    他小碎步跑进内室,攀住床沿,费力蛄蛹了几下,爬到榻上躺平摊开:“娘亲让我和大哥哥睡。”

    秦政无奈放下竹简,他大概能猜到阿娘的心思,也知晓自己白日的越矩言行令她心焦。

    成矫与他同父异母,康康与他同母异父,或许在旁人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必然掺杂许多成见与算计,但事实并非如此。

    他在赵国看过太多人情冷暖,受过许多排挤背叛,正因如此,才知至亲至爱的可贵。

    兄弟二人躺在床上,都没有睡意。

    秦政不习惯与人同榻而眠,尽管康康只是很小一团缩在角落玩手指,身上还有股独属于小娃娃的奶香味,他还是难以放下警惕心,戳了戳幼弟圆滚滚的小肚子:“睡不着?”

    康康顺势抱住他的手不放,委屈巴巴道:“姑姑都会讲故事哄我睡。”

    秦政挑眉,他想象不出来她耐着性子讲故事哄小孩的模样,语气中不自觉带了点遗憾:“我还未听她讲过故事。”何止是故事,平常连句好话也很少听到。

    这话倒让康康误会了,从床沿挪到秦政身侧,眨巴眨巴眼睛:“那我给大哥哥讲故事。”

    秦政一时失笑,觉得稀奇,没有拒绝。

    在赵国的那几年,外祖母对他寄以厚望,为此不惜动用士氏与范氏的渊源和人脉,花费大力气替他寻来了退隐官场的范睢为师。

    范老是一位好老师,将他当做未来的君王严格教导,盼望他早日独当一面,一刻也不能松懈,自然不会允许他接触这些令人丧志的软弱之事。即使是讲故事,也是借助波谲云诡的典故和故事,以国家兴亡更替教授他治国之道。

    康康用稚嫩的童声,磕磕绊绊努力讲清楚故事。这是他最喜欢的故事,常常央求姑姑多讲几遍,因此大概情节都能转述清楚。

    故事开始,王子在高墙内无忧无虑生活,他受人爱戴,死后成为了一座拥有蓝宝石双眼、金叶金身、红宝石宝剑的王子雕像,与要去南方过冬的燕子成为了朋友。王子为自己看到的人间疾苦而落泪,央求燕子将自己身上的珠宝送给需要帮助的穷人,为此失去了光明和光鲜外表。

    这个故事并不能让秦政感同身受,一时的金钱资助只能缓解苦难,若想彻底根治,必须厘清造成苦难的源头。若是因为国家体制,便变法改革,若是因为战乱,便以战止战,否则,只是无谓的牺牲罢了。

    但一想到这出自幼童之口,不比泰山北斗,他放松心神摒弃杂念,继续洗耳恭听。

    果然,燕子不愿离开王子,错过了离开的时机,死在了冬日,王子的铅心也随之碎裂成两瓣。而王子没有了宝石金叶的装饰,彻底失去了利用价值,被他信任的民众无情推倒熔化。

    最终,上帝带走了这世上最珍贵的两件物品——王子破碎的铅心与死去的燕子,让他们得以团聚。

    讲到最后,康康小手捂着眼睛,声音里有了哭腔,小孩子的情绪来得莫名汹涌,抽抽噎噎道:“……我……我想……姑姑……”

    秦政一惊,遇到这种场面束手无策,只能轻拍幼弟的后背,帮其拭泪。

    好在康康很快忍住了情绪,他抓住秦政的衣袖,露出红肿的眼睛:“大哥哥,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秦政猜测康康会让他寻她回来,不由抿唇迟疑。

    那日他给白季机会挑人同行,是顾及师徒之情、君臣之义,成全王翦心愿。可成想秦国上下这么多人,白季谁都不带,偏偏带走了她。

    待他发觉真相派人去寻时已经迟了,白季对上党地形了如指掌,加之一路上故意隐瞒踪迹,竟早早甩开他派去监视的人,彻底没了踪影。

    他虽为一国之君,但也有许多不能为之事,譬如他可以令人死,却不能使人复生,他可以号令千军万马,却无法令小儿止啼,他有一众文臣武将,却独独寻不回一人。

    秦政犯了难,却听这孩子恳求道:“不要告诉娘亲我想姑姑,娘亲知道会伤心的。”

    康□□性敏感,即使祁瑶不曾向他提过与傅溪的恩怨,也能感知到祁瑶的细微情绪,他不想惹她伤心,因此情愿委屈自己一直隐忍不发,直到情绪彻底决堤。

    “……我答应你。”秦政应声,温柔轻抚康康的发顶。这是他的幼弟,天真无邪,生于乱世,却有着一颗过于良善的心。

    不过,有他在,从今以后,不会有人能欺负他的弟弟。他会成为护住康康的高墙,康康会如同故事中那个王子最开始一样,无忧无虑,一世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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