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雨凶猛不已,经受不住的花草被摧残一地,烂入泥泞。

    模糊的雨幕下,青墨融在阴沉景象里。

    来人脚步沉重走得极慢,所过之路晕开一条血色之溪。

    一块石头从山坡滚下,他警惕抬头。没见到如猎犬紧咬不放的那群人,提起的心却无法落回。

    无他,背后的温度不似最初的温热,冷的他睫毛一颤。

    双臂用力往上提,垂眸继续行走在大雨中,寻找庇护处。

    世界一白,雷在上空轰炸开,迁怒底下瑟瑟发抖的高树,以及躲在树下的生灵。

    雨,像要下到天荒地老才休止,他不知走了多久才寻到一凸出的山壁。

    脚下泥土湿润,没有一处干燥。

    他揽着人紧挨背后山岩,顶头虽有山壁遮挡,可还是有雨顽强地冲进来,脸上传来星星点点的凉意。

    一人一半死之人就这么躲着,从尚有一丝天光坐到紫夜袭来。

    “咳。”身侧微弱的动静让皱眉闭眼小憩的人看过来。

    张毕现低头注视脸色布满异常红晕的人,他安静等着,等那人睁开眼。

    脑中混沌,如有层膜罩在李须韫身上,隔绝与外界的感知。

    好困......眼皮千金般重,挣扎几许才勉强睁开双眼。

    四周闷闷的筛豆子声挤入耳里,她轻轻吸了一口充满泥腥味的空气,感官逐渐恢复。

    自李须韫醒后,保持看她姿势的张毕现开口,话音一出,破锣嗓音当即让李须韫皱了眉。

    缓缓涌现的记忆胀得头疼,更别说被耳边难听的声惊了下。

    她眨着眼,眨着眼,突然冷哼。软骨头的靠在山石上,察觉体内绞痛消失,情绪依旧低迷。

    捂着脖子,张毕现不自然地坐远些。

    他前日从家中出到现在滴水未进,且不说昨夜发热淋了一夜雨,就说他背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走了一夜一日,没倒下也是命大。

    前日一早起来,他发现内侍不知怎么撬门跑出去,担忧之下急忙去寻人。

    一路打听出了城,在山麓发现了许多足迹,谁知跟上去撞见一场毫无还手之力的虐杀场景。

    而他苦苦寻找的人,就在人群之中,面前站着刘原君和一老者。

    潜伏时意外踩碎枯枝被发现,自知力量悬殊的状况,往后撤的张毕现正考虑怎么救人,就听到一声痛呼。

    定睛一看,刘原君胳膊被突然发难的内侍死死咬住,似乎要活生生咬下块肉。

    惊怒中,他抽出身旁侍卫的刀朝内侍脸砍去。

    不出所料,毫无反抗之力的内侍倒下。

    张毕现最后看了眼被乱刀砍过的脸,转身逃亡。直至失足从山坡跌下来,拖着一条伤腿跑路,遇见躺在山脚不省人事的李须韫。

    “救我作甚?”含着不明笑意的话打断张毕现的回忆。

    眼前人原本乌黑顺滑的头发,在浸过泥水后结成一团一团黄褐。

    初见时那双清亮的双眸,正无神地望来,也说不清有没有在看他。

    试探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李须韫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头微微转了转。

    看不见?

    张毕现继续摆手,见李须韫还是那样,心底有丝幸灾乐祸。

    这金尊玉贵的郎君可真是狼狈,哪还有往日恶狠狠威胁他时高高在上的姿态。

    既然看不见——张毕现咳了几声,故意抿唇从嘴里发出不着调的呜呜声。

    李须韫:“......”

    听不懂张毕现想要表达什么,李须韫这个瞎子干脆往地上一趟,睡起了觉。

    “......”张毕现伸手推她,后者眼皮不带动,任凭他推搡。

    实在是李须韫这幅将死之人模样令人不忍,张毕现没继续闹她。

    许是受她影响疲惫卷来,张毕现不知不觉也合眼睡了去。

    下了一天的雨终于在清晨停下,留下一地水洼。

    张毕现是被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吵醒。

    他寻找声源看去,缩在山壁下的李须韫满头大汗,嘴不停地嚅嗫声音小的听不清,双手环住自己抖着。

    什么也没干看了一段时间,张毕见叹了口气挨过去试图唤醒困在梦里的可怜人。

    与转晴的现实不同,梦里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望不到尽头的连廊下,李须韫呆滞站立,面前是倒在血泊中毫无声息的王梦溪。

    她迷茫地往前走,还没走几步就被一道力推开,肩膀狠狠撞上墙壁。

    急忙站稳抬眼去看来人,一头翠绿的玉簪下是张血色全无的脸。

    王嘉月揽着王梦溪的头痛苦地流泪,见此情景李须韫心里刺刺的,她慢慢跪坐到王嘉月身边,想要安抚悲痛的母亲。

    “你这个害人精!”突然暴起的王嘉月扑向她,染着粉的指甲在李须韫脸上留下可怖的血痕。

    接住扑来的人,察觉她的意图李须韫顿了顿,“母亲?”

    “你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要招惹刘家一行?为什么要插手无端的案子?”

    王嘉月声嘶力竭地质问,每一句落下回应的是李须韫越发无措的脸。

    “明明这么多年都忍气吞声过来了,明明日子安稳了,”布满泪痕的脸上是对李须韫的恨意,王嘉月哑着嗓子指着她,“我真不明白死的为什么不是你?我的怀信肯定不会如你一般。”

    王嘉月自顾自的说着,“爹爹最喜爱的便是怀信了,为什么死在悬崖下的不是你?为什么?”

    她倏地看向李须韫,平日充满柔意的眸子像是漩涡,要把李须韫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松开扶住王嘉月的手,李须韫渐渐低头。

    被太傅赏识的人是阿兄,学富五车被祖父喜爱的是阿兄,具有经商天赋被父亲喜爱的是阿兄,能讨母亲欢心的是阿兄,被师父寄予厚望的是阿兄,李文放心不下的是阿兄......

    阿兄、阿兄、全是阿兄!根本不是她!

    抵抗不住王嘉月看仇人的眼神,她连滚带爬地离开眼前倍感荒唐的连廊,不知疲惫的跑着。

    “阿兄?”

    一道柔和的嗓音在身后响起,李须韫顿时僵住。似乎不满李须韫背对自己,李芳蔼把人转了圈。

    “阿兄,你为什么不看我?”

    “芳蔼,”看着李芳蔼鼓着小脸佯装生气的模样,李须韫心底的惶恐消散些。

    笑着上前一步,双臂一痛——是李芳蔼的之间嵌入皮肉。

    “怎么不笑了?”

    李芳蔼五官开始流出黑血,那血像有意识般飞快从脸上流动,顺着李芳蔼抓住她的手来到她身上,不断缠绕在李须韫的颈。

    “芳蔼?”李须韫挣扎着,可不知怎地李芳蔼力道及其强悍,无论李须韫如何使劲都纹丝不动。

    “你要松开我?要抛弃我?”李芳蔼尖锐的声音让李须韫头疼。

    “是你把我带回来的,是你!为什么刘府逼我嫁人你不闻不问?你为什么这么孬?妹妹要被拉去配冥婚你像乌龟一样缩起来,那你为什么要带我回来?既然保护不了我,带我回来做什么!!!”

    “不是、不......”李须韫痛苦地辩解,泪水聚成一股没入土里。

    张毕见用力推她也不见醒,伸手触到她烫人的脸。一番犹豫后终是拉起人,褪去她汗湿的外衫把人圈入怀中。

    身上的冷意被李须韫异常的热度驱散,他心里的抗拒减少了些。

    傍晚,心惊肉跳从梦中醒来,李须韫下意识拢紧过大的外衫。

    喉咙燥的冒烟,她抿唇艰难吞咽,想喊人却发现她不知道救她的人如何称呼。

    半趴在地上愣了会儿,李须韫重新躺了回去。

    张毕见摘完果子回来见她躺着,没想到她醒过。盘腿坐在她旁边,咬了口果子脸瞬间皱起——酸死了!

    吸着气缓解嘴里的酸涩,目光停在地上之人身上。

    “不吃不喝不行。”说完便拿着颗果子塞入她嘴里,没想李须韫还真嚼了口。

    等了许久,看不出一丝被酸到感觉的张毕见不死心,又塞了几颗进去。

    谁知李须韫面无表情地吃了,还露出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这不是正常人。

    强迫吃了些果子果腹,张毕见看着手里被树枝擦破的皮,忍痛撕去。

    夜幕再次降临,被雨水浸泡过的树枝无法燃烧。

    寒气钻入皮肉贴在骨头上,张毕见拉过浑身滚烫的李须韫取暖。

    才拉着人胳膊往这边扯,眼前一闪而过的银光引起他注意。

    一边抱着人一边扯下她腰间的布袋,打开看见一只朴素的匕首。

    “刀刃锋利,我借来采果子。”

    刺耳的声音在安静的夜响起,一根修长的手指在她额头上轻戳,“跟你说一声,毕竟你也要吃果子。”还吃的不少。

    天气一日一日晴朗,张毕见带李须韫寻找回望都的路子,便换了不少休息的地方。

    现下两人在湖边一块干地休整,张毕见就地取材制了鱼竿在溪边钓鱼,腰间别着李须韫的匕首。

    十几日里断断续续的发烧让李须韫精神萎靡,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根本提不起劲来。

    这会耷拉一双眼靠着树干乘凉,手里转着张毕见塞来的草编虫玩。

    等鱼上钩这段时间,张毕见扭头看向树下放空的人,眼里浮现一丝同情。

    这公子哥一天比一天消沉,果子也开始不爱吃。好几次他开玩笑说要丢下他一个人跑,李须韫都无所谓,当即从他背上下来直接往地上一趟,还跟他招手告别。

    虽然没一次是对着他招手说话的。他叹着气,看回小溪——越来越觉得他可怜了。

    钓鱼无果,张毕见只好嘱咐李须韫几句去摘果子。

    不知道为何,张毕见一路上心慌的厉害。

    在抱着一兜果子回去找李须韫,面前出现刘原君雇的打手时,才明白这不安的由来。

    树荫下,李须韫困倦打着哈欠,歪着脑袋仔细听取周围声响。还是没有那道熟悉的脚步声。

    半响,她捏着草编虫站起来,摸索往林子里走去。

    “还挺倔!”离张毕见最近的男人右脸肿起,他吐出一口唾沫笑得阴沉,“死到临头还嘴硬。”

    他居高临下望着倒在地上遍体鳞伤的张毕见,脚下用力,滚落在地的果子迸出一地汁水。

    “名单在哪?”他来到张毕见身前,脚尖碾压着他妄图拿匕首的手。

    另一边,一并跟来的打手朝张毕见那看了眼,收回视线继续唠嗑。

    “你说刘老板那小儿子也是有艳福,死了他老爹还给他找了个漂亮媳妇儿。”

    “可不是,”那人嘴里叼着草,神情说不上的羡慕,“过几日不知能不能蹭个喜酒吃。”

    同伴嗤笑,“死人的喜酒你也敢吃?”

    “有何不敢,我才不信鬼神之说。”这人才说完,一阵温热溅在脸上。

    前一刻与他闲聊的同伴瞪着眼,脑袋不正常地往后转直接脱离脖子掉在地上。

    他傻眼了,不明白好端端的人怎么就突然掉脑袋。

    害怕地往后退,垂下的视线里出现一只沾染黄土的鞋。

    哆嗦抬头与之对视,对方病态的脸上,乌黑眸子倒映出他惊惧的模样。来不及逃跑,生命便定格在此刻。

    这边悄无声息地死亡没有引起张毕见他们的关注。原本威逼张毕见的人捂着腹部不停怒骂,而张毕见双手握着染血的匕首发抖。

    他捅人了......虽然是为了自保,可他捅人了。

    打手骂骂咧咧地提刀砍来,张毕见慌乱蹲下,在打手转身时再一次刺向他。

    可惜打手反应极快的躲开,只被划伤胳膊。他怒火中烧,恨不得剥皮抽筋了张毕见,“你大爷的!你死定了!”

    本就因一身伤行动迟缓的张毕见没来得及避开,在砍刀即将落在肩头前,心一横攥着匕首猛地往前。

    “噗呲——”

    穿透皮肉的声音与急速跳动的心声混杂,张毕见望着贯穿打手脖子的匕首僵住。

    熟悉的温度贴在背后,可他不觉温暖反而冷的冻人。

    覆在他手上的手移开,没了那道力束缚张毕见立刻松开匕首,打手顷刻间倒下,死不瞑目。

    那人从身后绕到前方,精准地抽出脖上的匕首。

    没了匕首,脖间的血直接喷涌而出。可她没感知一般,转身把匕首放到张毕见手中。

    他不可置信地注视眼前沾满血的脸,那双望着虚空的眼像是在看他,他听见李须韫淡漠的嗓音。

    “朝脖子捅入反搅,才死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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