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和皮肤和温热的玉石融在一块,一软一硬,让他剩下的话都吞回了喉咙。

    他听到元将离脆得像梨子的声音,听不出是喜是怒,“你的意思是,让我退婚改嫁?”

    温郁离无法张口,只能轻轻点头。

    他感觉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力道变大,像是蛇一样,几乎绞着他的五指。

    他默默受着,听到她后半句话。

    “那你说迟了,温郁离,我已把他的生辰礼退回去了。”

    自白师傅再进来,就发现纱帘里两人之间古怪的沉默。

    他手里端着一大碗汤药,塞到元将离手里,乐得当甩手掌柜,“他马上便又要开始痛了,趁现在还好着,赶紧把药给他喂了,老朽再去打个盹儿。”

    说着,他连打两个哈欠,揉着脖子走了。

    元将离拿起勺子,搅了搅碗里热腾腾的汤药。

    昨天喂过一次,她眼下动作熟练一些,舀起半勺汤药,送到温郁离唇边,“啊,张口。”

    温郁离顺从地张口,把腥苦的药汁吞入口中,尽数咽下。

    他人清醒着,这汤药便喂得很快,喂下大半后,元将离刚把一勺汤药送入他口中,就见他面色猛地一变,额边青筋乍然迸出,几乎一刹那,眼白里便逼出猩红血丝。

    “又开始痛了吗?”元将离担忧地碰了碰他的额头,果然又开始发烫。

    “无、事——”这短短两个字,他都像是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

    因为骤然的痛,刚喂下去的药汁来不及吞咽,从嘴角溢出一些。

    元将离拿手帕为他擦拭赶紧,加快速度,继续为他喂药,温郁离勉力吞咽,匆匆喝完,最后一口药汁下肚时,他听到元将离如释重负的声音。

    他忍不住笑了下,牵动上身肌肉,顿时痛得眉头皱起来。

    元将离知道他在笑什么。

    她放下碗,给他盖上一层薄被,“好了,你快闭眼休息吧。”

    虽然痛得不可能睡着,但温郁离还是听她的话,闭上了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旁边轻柔的呼吸声,重新睁开眼,眼前还是黑茫茫的像是没有星星的夜——但他知道身旁就落了一颗星星,她在,且就在他的手边。

    温郁离手指缓慢移动,触到柔软的皮肉,是她的脸颊,睡得温热。

    他不动了,维持着这个姿势,一直到自白师傅再进来。

    今日的状况似乎比昨日好些,自白师傅诊脉后心想。

    他瞧了满脸担忧的元将离一眼,提醒道:“你明日若是要来,必要赶在巳时之前。”

    “为何?”元将离微怔,她这两日都是巳时过一些功夫才来的。

    自白师傅看向床上闭目躺着的温郁离,努了努嘴,“明日巳时一到,我便要为他驱蛊了,这时间不会超过一刻钟,你若是来晚了,可什么也看不到。”

    看不到不要紧,要紧的怕是出了事,她都来不及见最后一面——

    元将离心中一紧,“好,我记住了。”

    自白师傅满意一笑,端详她一眼,又嘿嘿笑道:“小丫头不要老皱眉嘛,不然等这小子好了能看见你了,发现你眉头多了一道竖纹怎么办?岂不是要叫你马王爷?”

    民间传说,马王爷便是有三只眼的。

    元将离苦笑一声,抚了抚额头,果然发现眉头是紧皱着的。

    她揉了揉眉心,努力放松下来。

    离开前和温郁离告了别,其实也没什么说的,只是握住他的手,郑重说一声“明日见”。

    这一晚,元将离睡得比前两日还差。

    一闭眼便是温郁离苍白的面容,他紧闭着眼,眉目安详,她却怎么叫也叫不醒,她的声音大得把自己叫醒,惊到了外间守夜的红叶,她迷迷糊糊地过来问怎么了。

    “无事,”元将离让她回去,自己醒了两三次后,望一望周围,却还是连天都没亮。

    她索性坐了起来发呆,只等天一亮,便穿衣洗脸。

    红叶早就发现她这几日的神思不属,知道是因为温世子的事,却又不敢多问。

    等她吃完饭,她抱起那件常穿的大红羽缎斗篷,便要披到元将离身上,“姑娘今日要去得这么早吗?外面雪正大,您多穿些衣裳。”

    元将离扫了眼那灼灼的大红色,摇头,“换件颜色素些的吧。”

    红叶一愣,去换了件烟紫色的貂鼠皮斗篷,“姑娘看这件呢?可合适吗?”

    元将离见到这抹紫色,莫名想起了烤鹿肉那回温郁离穿的鹤氅,也是类似的莲青色,烟雾一般,好像下一刻便要溃散在风雪中,再也寻不到踪迹。

    她疲惫地点点头,“就这件吧。”

    离巳时还有很长时间,元将离没出门,却也没做别的事。

    她沉默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片片鹅毛似的大雪纷扬,一直等到离巳时还差小半时辰,终于按耐不住,她猛地站起,“走,我们走吧。”

    走出几步,她又摇头,神思不属,“我一个人去,你们两个还是留在府中吧。”

    乳香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担心地看了红叶一眼,试探道:“姑娘,要不我们陪你一起?”

    元将离还是摇头,提起裙摆,踩着雪地大步大步走了。

    昨日雪太大,马车被风雪打湿,车帘冻得像块木板,今日元将离便换了辆马车。

    这辆马车围着厚实夹棉青绸,朴素大方,并没有将军府的标识,她端坐在车厢中,等马车行到街市上,便听到外面叫卖糖葫芦的小贩声,喧哗热闹,十分有市井气。

    她没有看热闹的心思,垂首坐着,突然听到车外陌生的交谈声。

    “诶,你听说郡公府出事了没?”

    冬日的车帘是钉死在马车窗上的,元将离见不到这话是谁说的,但无非是普通百姓,她靠在车壁上,听到另一道陌生的声音回应。

    “温世子重病的事吗?这事早传开了,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是这个,但也不是这个,你听没听说,温世子的那位未婚妻?”

    “元家姑娘?她怎么了,也病了?”

    “哪能啊,只是听说那元姑娘重情重义,这两日白天都去郡公府探望了呢!”

    “元将军的女儿自然不会差,不过她去郡公府?你怎么知道,守郡公府门口看见的?”

    “自然是将军府的马车啊!马车每天从这里过,去的可不就是郡公府的方向?”

    “唉,看来这元家姑娘,和温世子还是两情相悦的呢。”

    元将离抬起眼皮,听到这个百姓沉沉叹了一声,惋惜似的,“只是等温世子出了事,这元家姑娘肯定是没人敢娶了。”

    在雍都百姓眼中,连御医都治不好的病,温郁离必然是活不下来的。

    而元将离,一是身背御赐婚约,谁若想再娶她,必要过皇上圣旨那一关,二是还未过门夫君便病逝了,实属命硬克夫,让人畏惧,其三,便是谁都知道的,她和温郁离的婚事定得沸沸扬扬,如此浩大,谁若接了温世子的盘,这男子必然被人笑话。

    许是世人生活平庸,太过无趣,说起他人阴私来,便十分有兴致。

    马车缓缓驶远了,元将离再听不清那两个百姓的窃窃私语。

    两人的话进了左耳朵,又从右耳朵顺畅地滑出,什么痕迹也没留下,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插个翅膀飞到郡公府,旁的什么心思也顾不上。

    马车一停,她便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郡公府的门房再熟悉元将离不过,推开大门,请她进去。

    他恭敬垂首道,“夫人和郡主都在世子爷房中,姑娘来了,便直接去吧。”

    元将离颔首,提起裙摆,大步往那个方向走去。

    她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变成了小跑,府里有丫鬟小厮远远见到她,还没行礼,便见她一溜烟只剩个背影,烟紫色的,像是黄昏捉摸不定的晚霞。

    晚霞逆着风雪的方向飘远,慢慢模糊散在了漫天大雪中。

    院子里只有几个守候的丫鬟,若是外人进来,丝毫看不出里面主人正在生死攸关时刻。

    云溪也候在门边,听到元将离进来的动静,抬起一双兔子似的红眼睛,脚边雪爪绕着他打转,身上滚得脏兮兮,仿佛也很不安,嘴里发出可怜的呜呜声。

    云溪低头,拿袖子胡乱蹭了蹭脸,这才抬脸匆匆跑过来,“元姑娘。”

    元将离轻声问:“自白师傅开始了吗?”

    “还没呢,”云溪摇头,语气恹恹,“夫人他们都在屋里守着呢,您也进去吧。”

    推开门,元将离便见到了里面的几人。

    除去温夫人和永安郡主外,还有一张半生不熟的面孔,令她不可思议了下,她转瞬反应过来,垂首行了个礼,低声道:“参见五皇子。”

    那站在温夫人身旁的年轻男子,不是五皇子宋源是谁?

    五皇子见到她,也不意外,轻轻点头,“免礼。”

    元将离没有寒暄的心思,其他人亦没有,她问完这声好,便看向了纱绸床帐内,自白师傅的人影坐在那里,像是正在低头准备东西,听到外面动静,说了一句。

    “听见了没?那丫头到了。”

    没听到温郁离的回复,元将离侧头轻声问:“温世子今日如何了?”

    永安郡主把手帕揪得皱巴巴,眼睛红肿,又拿起手帕擦了擦。

    她是坐着的,和温夫人一样,因为一站起来,两人的腿便软得要跌倒。

    听见元将离的话,她哽咽着道:“还是和先前一样,自白师傅说,只看等会儿驱蛊,若是虫子能出来,哥哥便好了,若是出不来——”

    她说不出后半句话,也不愿说,抱着温夫人又抽泣起来。

    温夫人亦是垂首擦泪,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元将离不再问了,盯着那层床帐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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