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完无事?”张月嗓音尖锐,染了蔻丹的指甲险些戳到钟袖的脑门。

    “敷衍了事,浑水摸鱼!真不知道苗公公怎么会把你选进市买司!”

    因为我对苗公公有救命之恩啊!

    钟袖在心中诚实回答。

    还有!没二两肉的脸上戳俩黑亮亮的大眼珠,认真且懵懂:“可能…我聪明?”

    “噗——”

    旁边正擦花瓶的刘公公抖着肩膀告罪:“无事,张姑姑不必管我!”

    张月扁平的胸脯起伏:“各殿用度清楚了?喜好记清了?通用清单写好了?”

    钟袖拇指扣着指缝,十分老实地开口:“乾正殿日食备餐粥饭十五种约五十两,猪鸭鸡鱼羊等六十道约二百两,野味山珍三十道约五百两,时令水果二十余种约一百五十两,偏爱三斤重嫩鸭、白条鱼、桃花鱼、十八斤重乳羊……”

    老实人钟袖一背就是两个时辰。

    刘公公给她添了五回茶。

    “三省山居日食——”

    周遭一片寂静,有小宫女好心抬着手把好友接住险些掉落的下巴,跨门槛进来的小太监保持着抬腿的高难度动作,一动不动。

    “够了!”张月惨白着脸叫停,指甲上的蔻丹似乎都没那么鲜艳了!

    钟袖嗓子也干,既然张月叫停,她也不为难自己。

    走两步回到桌前,将自己写好的清单双手交上:“这是各殿的通用需求,张姑姑您过目。”

    张月颤抖着接过,仅一眼便头晕眼花似要昏倒。

    钟袖不好意思地挠头:“我字不太好看……”

    刘公公捧着一盏精致的八角宫灯,小心地给画面上刷釉,口中喃喃:“年纪大了呦!”

    平日里最在意年纪的张月气血翻涌。

    进市买司的第一天,以钟袖气晕了教导姑姑告终。

    钟袖速记的本事是贩粮时张幼贤教的。

    以村为例,关联姓氏,将每家数量等换成粮袋大小,最后汇总计算成银子。

    又快又稳,很少出错。

    方才她不过是把各村换成各宫,关联需求种类数量,推导喜爱偏好,这很难么?

    至于那些银两数目?

    钟袖眸子黑沉沉。

    这倒霉皇帝还是早点嘎嘣吧。

    “丫头啊,你是个有前途的。”

    刘公公一只手挑着八角宫灯,一只手拍拍钟袖的肩膀。

    钟袖觉得老太监很有眼光。

    并深以为张姑姑昏倒是因为她身子太弱,和她并无太大干系,便又跟着刘公公去打理那些古玩墨宝。

    市买司这点小事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有心人想知道始末不难。

    苗丛半躺在竹椅上泡脚,眼角抽搐地捏着张纸。

    “她这字……岂止是不太好看哟,简直没眼看。”

    “义父说的是。”木海给脚盆里又添上些热水,道:“您也知道她出身,其实这样也算不错了。”

    “那倒是!都说农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果然不假!”

    苗丛叹了口气:“就是她这性子,在宫里怕是要吃亏。”

    木海:“义父把她要到市买司已经是仁至义尽,剩下的路还是得她自己走。”

    苗丛对他的态度很满意:“只是可惜了那宋家小姐!老祖宗点了名儿去伺候的,我也不好再插手,等将来寻了机会再帮衬帮衬。”

    木海顿了顿:“昨儿侍寝的那位,今儿一早就被蒋嫔喊了去……”

    “莫要乱嚼舌根!这也是你该关心的?”苗丛变了脸色。

    将脚从盆里抬起来,木海自然地接到自己膝头给他擦干。

    苗丛:“她们怎么闹都碍不着咱们的事儿!市买司是老祖宗的钱袋子,只要老祖宗没事儿,咱们就且活的滋润呢!”

    木海点头,将人扶到床榻上。

    又听苗丛道:“钟袖那字虽然写的难看,但脑袋瓜机灵,是个在市买司有用处的。你明日去提点下张月,莫要将人拾掇狠了。”

    到底是自己养老儿子的同乡,又可堪一用,苗丛不介意拉上一把。

    只是这一腔热心终究是要错付了!

    事情还要从刘公公拿出的一幅字帖说起。

    “小丫头知道这是什么不?”

    钟袖:“一幅字。”

    “……倒也没说错,但你不知它是何意,又是谁的墨宝,所以才认为它只是一幅字。”

    钟袖搓了搓额角的绒发:“我怕是这辈子都到不了见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境界。”

    刘公公意外:“你竟然还懂境界呢!”

    钟袖讪笑。

    那是老丐给褞哥儿讲诗的时候说的,她当时只顾着饿了,就记住了这么一句。

    “其实咱家也是不懂的。”

    钟袖:“……”

    “但咱家知道它价值几何!”刘公公皱巴的手在字帖上轻轻拂过:“放到外面,至少这个数!”

    刘公公伸出一个巴掌。

    “五两?”

    刘公公巴掌握成拳,转过身背对钟袖,咬牙切齿:“五百两!”

    钟袖张嘴咬住自己的小拳头。

    联想当初孙淼晒楼公题字的折扇时的模样,又觉得情理之中。

    是穷鬼不懂的境界了!

    她忽然问:“那这字帖和楼公的墨宝哪个更值钱?”

    温温吞吞的刘公公听到这话仿佛炸毛的公鸡,转过来就捂住了钟袖的嘴:“你这丫头,想死不成?”

    钟袖眨眼。

    刘公公环视四周,见大家都已经离去,这才极小声道:“那个名字可是宫里的禁忌,以后切莫提及!”

    说完又咂咂嘴:“这幅字帖哪及得上那位的万一!不过那位的真迹难寻,坊间能见的多是千岁流出的笔迹,却足以乱真。”

    仿佛有扇门在刘公公说话时悄然打开。

    钟袖黑长浓密的眼睫颤啊颤。

    晚间回到住所,岳夕颜正坐在自己的床上擦筝。

    钟袖抬手打了个招呼。

    见桌上的两份晚食分毫未动,钟袖:“你不吃?”

    岳夕颜眉头轻蹙:“我请小厨房另做了别的,你要是喜欢都拿去吃好了。”

    钟袖点点头,就着温水用了两个馒头一叠小菜。

    其余的分毫未碰。

    岳夕颜自然也注意到了,她似是不解:“你吃饱了?”

    钟袖又灌了杯水后,道:“没有啊,我还能再吃三五八份的!”

    岳夕颜:“那剩下的你怎么不吃?”

    钟袖歪头,单手撑住脸颊:“君子不是嗟来之食。”

    岳夕颜擦筝的动作陡然停住:“你是嫌弃我?”

    钟袖摸摸鼻子:“啊!看来是又用错句子了,本来是想拽个文来着!那个,我这是无功不受禄。”

    岳夕颜气愤地扔掉手中的绢帕,转头侧身,搂着自己的古筝假寐。

    对着那道背影,钟袖耸耸肩,嘴角噙着笑意去院中洗漱。

    第二日,钟袖照常早早地爬起来去找张姑姑报道。

    只是张姑姑仿佛看不见她这个人似的,安排了一圈都没点钟袖的名字。

    岳夕颜刚迈过市买司的门槛,她立即迎上去:“昨日去长宁宫教的注意事项可记住了?等会儿要去趟千禧宫,你快去准备。”

    钟袖被晾在一旁,不停地有小宫女朝她偷来同情的目光。

    换了旁的姑娘,这会儿指定就眼泪吧嗒地去找张姑姑认错了。

    钟袖?

    她根本就不认为自己有错,何来认错一说?

    既然张月不安排她,她就自己安排自己。

    屁颠颠跟在刘公公身边学得认真。

    张月深吸一口气,低头看今日要给送至各宫的清单,眼中闪过狠厉,脸上却挂了勉强的笑意:“钟袖!”

    钟袖乖巧地过来,淡粉色的嘴唇还挂着甜甜的笑意:“张姑姑有什么吩咐吗?”

    “今日东西多,我这儿人手不足,三省山居要的这批瓷青纸便由你送过去吧。”

    张月笑意不达眼底,指尖夹着对牌送到钟袖的鼻前。

    屋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

    刘公公搂着一尊缠花如意宝瓶,仿佛能在瓶口看出朵花儿来!

    钟袖双手高抬,笑的憨模憨样:“好啊,您有其他要交代的不?”

    “昨日你不是已经背熟了各种用度和喜好?只要细细揣摩善加利用就不会出错的,去吧。”

    钟袖笑出一口整齐细密的小白牙:“好嘞!姑姑您等好。”

    张月带着岳夕颜站在市买司门口。

    目送钟袖越走越远,才嗤笑:“皇宫里主子多,规矩大,所以任何时候都得学会敬慎,你说对吧,岳姑娘?”

    岳夕颜将怀中抱着的缂丝换成单手揽着,另一只手从发间抽出东珠簪子给张月戴上。

    “多谢姑姑指教。”

    离开市买司没多远的钟袖站在一株玉兰树下,冷眼旁观。

    待得那两人施施然朝千禧宫走去,她才抱着瓷青纸慢慢走出。

    “你!你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刘公公拿着本青皮册子从梯架下来,方一转身就对上钟袖那双睫密眸黑的鹿眼,吓得手中青皮册子都掉了出去。

    钟袖伸手接住,再塞回他手中。

    “刘公公,幸亏这不是玉石瓷器,否则可怎么好!”

    殿内其他在忙的宫女太监们依旧忙碌,只是各个都伸长了耳朵。

    真是想让人察觉不到有猫腻都难!

    钟袖将瓷青纸放到桌上,在刘公公常坐的椅子上双腿一盘。

    “公公,给点提示呗!”

    张月一提到三省山居,屋里就跟被下了降头似的,安静得连心跳声都能听见!

    她才没那么傻贸贸然闯过去呢。

    “咳!老奴就是个管理古玩善本的老太监,哪知道外面那许多。”

    刘公公小心地护着青皮册子走到阳光正好的窗棂处,将册子摊开晾晒。

    拎着椅子跟上,给刘公公直接按坐在上面。

    钟袖附耳:“您要是见死不救,那私自倒卖宫中财物的事儿,我可也替您瞒不住了!”

    蓝色袍服下,刘公公枯瘦的脊背挺得笔直。

    嗫嚅数次才低声开口询问:“你如何得知?”

    细长的手指按在老太监的肩头,力度合适地收放。

    “昨晚不是回去的迟么?洗漱的时候天都快黑了!我这人胆小,瞧着有人在市买司门口鬼祟,就偷摸跟了几脚……”

    刘公公嘴角抽搐。

    去他娘的胆小!胆小你敢往上凑!

    钟袖的按摩手艺很是不错,但老太监却始终不能放松。

    “刘公公,下回你可得警醒着些,也最好不要选在有月色的时候干这种事!不然连张字帖都藏不住,平白成了威胁!”

    再加上刘公公对宫外物价的了解……

    唔,还是不告诉他这破绽了!

    手掌下的脊梁,塌了。

    刘公公慢吞吞将青皮册子翻页。

    “三省山居是千岁在宫中的居所,里面无人伺候,常有机关,你去了切莫乱走。”

    末了,他闭了闭眼睛:“千岁的脾气……有些特别,你若是能不遇上还是不要遇上的好。”

    钟袖揣摩着刘公公的提醒,重新抱起瓷青纸走出市买司。

    皇宫太大,殿宇众多。两刻钟后,钟袖成功迷路。

    她只知道三省山居在乾正殿东南方向,但具体哪座是真的不知。

    正有些傻眼呢,忽然看见个熟人!

    平安怀里抱着盆蔫哒哒开败的寒兰走在去花房的路上,斜里一只手忽然拽住他的袖子。

    抬眼,怒目:“两枚铜钱!”

    钟袖尴尬地撒开手:“小公公真是好记性!我想问个事儿。”

    平安冷漠地看着她的手指——没伸出来。

    钟袖不明所以,摊开手看了看,又抿抿唇,摸出一枚铜钱。

    平安:“……”

    上次还是两枚,这次就一个子儿?

    钟袖见他仍不肯开口,咬牙又摸出一个。

    塞给他:“三省山居怎么走?”

    平安皱起的眉头舒展,然后慢慢挑高:“你去三省山居做什么?”

    钟袖用下巴指了指抱着的瓷青纸:“市买司送东西。”

    手指勾了勾寒兰的叶子,平安笑的纯善:“往前走,第二个路口右转走到头,然后左转走个半刻钟就到了。”

    钟袖点头道谢:“谢谢小公公,回见。”

    平安弯起眼睛跟她摆手:“姑娘路上小心。”

    继续往前走,依旧是半个人影也无,钟袖无法跟其他人求证,只能循着平安指的路走。

    宫道尽头左转,钟袖往前越走心里越不安。

    面前分明是一片梅林,哪里有什么三省山居。

    钟袖抿了抿唇。

    正犹豫着是穿过梅林还是原路返回呢,身后的花坛小道里忽然传来女子娇滴滴的哭声。

    “殿下,您是厌弃本宫了么?差人唤您数次您都不来。”

    “本王怎舍得不理你!这不是被府里的事儿给被绊住了嘛!别哭,本王今日亲自折束春梅给你谢罪可好?”

    钟袖警铃大作,三两下蹿进梅林深处欲躲避。

    谁知刚找到一株稍粗的树干,就和树干后花海为衬,侧首回望的玄色颀长身影四目相对。

    钟袖:褞哥儿的“漂亮哥哥”——青禾,输了呀!

    脚步声隐约可闻。

    玄色身影面色阴沉。

    钟袖来不及思考,凭直觉将面前人直接扑倒。

    两人中间隔着的厚厚一刀瓷青纸,重且疼。

    转过身来的人许是后背被砸的狠了,冷白如霜雪的面颊紧绷,墨黑瞳仁里崩出了一层薄雾。

    看上去润汪汪两片,好不可怜。

    见他想要开口说话,钟袖一双略带粗糙的细白小手探上来死死给他捂住。

    但这样把人压着也不是事!

    钟袖趴在他胸口欲解释,发现距离有点远。

    长虫一样蛄蛹了几下,嘴唇贴着形状好看的冰凉耳朵,钟袖小声道:“公公别喊,外面有大恐怖,被发现咱们都完蛋!”

    “呵。”

    掌心里,一道温热的气息钻破皮肉,浸到钟袖的筋骨里。

    本能地察觉到危险,在他抬起那双极漂亮的手朝自己脖颈抓来时,钟袖张嘴咬住那只薄凉的耳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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