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新朝已经步入正轨许久,站在大朝会上的文武百官还是有些不适应。

    前朝旧臣以前只需要想着怎么糊弄摸鱼,或者逢迎拍马。

    陛下的班底则更多想着打胜仗,筹辎重。

    现在?

    所有人都得绷紧了皮子想法儿替陛下网罗人才,恢复民生。

    楼潮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努力忍着额角造反的青筋听下面唇枪舌剑。

    皇帝这位置真坐了,真是狗都嫌!

    忽然,他耳朵微动。

    “诸公可听到了鼓声?”

    大殿内一瞬间寂静。

    咚!咚!咚!

    楼潮猛地起身:“快看看,怎么回事!”

    语气里的兴奋让起居郎笔尖颤了颤。

    “这…似乎是登闻鼓?”

    楼潮脚步一顿,神色不变喜怒:“朕自问勤勉,何来这天大冤屈?”

    这问题没人敢回答。

    “传!”

    蔡公公奉茶上前,提醒:“陛下,登闻鼓设立之初便有规定,凡涉‘军国重务,大贪巨恶,奇冤异惨’案件,均需先承杖责五十,而后直达天听。”

    大殿内有人倒抽凉气。

    宫里的杖责可不是家法那种细藤棍,便是成年壮汉不死也要脱层皮。

    至于他们为啥清楚?

    呵,看多了,体验过,自然也就知道了。

    宫门外,小太监传了旨意,禁军看着宫门敲鼓的文人青年和满地跪着的苦主,上前:“这位公子,你可知敲登闻鼓的规矩?”

    “草民知晓。”

    “那跟我等来!”

    钟袖攥紧手心,看着张幼贤跟随禁军走进宫门。

    围观的百姓此刻已经讨论得沸反盈天,也直到这会儿才知道他们所告何人,所告何事。

    “老天爷,竟然是告蒋大人!”

    “真是开了眼,要不说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事儿还不知道最后结果,咱们看着就是,说不定是诬告呢!”

    “这么多人告他还能冤?”

    “我听说,他们中好些都是家里有人被蒋大人替换了科举成绩,还有些是因为得罪了蒋大人被取消了科举成绩,甚至还有人说,蒋大人带头科举舞弊!”

    这话一出顿时又将百姓的讨论推上另一个高峰。

    科举,多少门庭的逆鳞?

    钟袖站在登闻鼓边儿上,听着里面一声声庭杖落下的声音,嘴唇发白。

    纵然做好了准备,但此刻她仍止不住担心。

    “放心,他能撑过去!”

    苍老沙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钟袖愣了一瞬回身:“老丐?你怎么来了?”

    不怪钟袖质疑,实在是眼前的老丐是她从未见过的光鲜。

    银灰色细葛文衫,发髻用一根玉簪挽起,面上的胡须也修剪得整齐。

    若不是太熟,钟袖很难想象这是被她唤了好几年老丐的人。

    “老夫只剩一个孙儿,若有万一,总得有人给他收尸不是?”老丐沧桑的目光望向皇宫深处,带着一腔孤绝。

    钟袖自认不擅长安慰人,挠了挠头岔开话题:“你自己过来的?怎么没提前说一声?”

    “萧公子安排人送老夫过的,他也来了,不过他说有事要先去处理,晚点跟我们汇合。”

    先生来了?

    他不是瞒着行踪要治病?

    完犊子!人情越欠越多了啊……

    不过因为老丐的到来,再加上青禾也在旁陪着,钟袖心中的担忧被分散,等待的时间反而不觉得那么难挨。

    半个时辰后,宫门前苦主陆续被传进皇宫,外面剩下的只剩下钟袖等人和坚持等结果的百姓和各府下人。

    毕竟蒋从岭作为本届恩科主考官,如果他真如那些人所状告的样子,多少文人学子受其影响!

    皇宫审案没那么快,青禾便在最近的酒楼里定了些吃食。

    蹲着的钟袖站起身招呼老丐:“去吃点儿吧,咱们呆这儿也无济于事。”

    青禾定的是二楼雅间,三人上楼的时候,钟袖手里被人悄悄塞了张纸条,她迅速看了眼,嘴角抽搐。

    待她以更衣的借口转到隔壁,无语地看着临窗而坐的颀长身影:“先生,您跟大家伙儿都熟,有必要这么藏头露尾?”

    “藏头露尾?呵,咱家光明正大的回来你还有机会站到咱家面前?”

    钟袖:“既然不方便您就好好在木家村养病呗,为啥还要回来趟这趟浑水?”

    楼镜一点儿不惯着她,张嘴就是能将人夷三族的罪名。

    “咱家要是不回来看看,怎知道你现在见这么大野心,连南漠的战马都能弄到手?”

    他原以为钟袖只是剑走偏锋想在两国之间做些生意赚钱,以至于阍馆打听到她跟南漠做马匹生意也没太在意,结果前几天探子再度传回消息,钟袖的手竟然已经伸到长崎军里。

    那是南漠最精锐的一支军队,深受南漠国君图哈蒙的信重,也是历来朝中武将最忌惮的敌人。

    他可以允许钟袖爱财,甚至也能纵容她有些别的打算,左右只要她不想着掀翻楼潮,朝野上下他总能把人护住。

    但她和南漠长崎军有牵扯,已经触犯了底线。

    蒋家的事儿一日没有结果,钟袖他们三人应当都会暂居京城,这对钟袖来说实在太方便她施展手段,这让楼镜如何放心?

    人不在眼皮子底下,又顾忌她过往惹是生非的能力,他也只能说服长忠后亲自过来看看。

    钟袖眼皮子跳了跳,勉强扯出个僵硬的笑:“先生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听不懂?你名下的粮铺账目可敢让人查看?还有那间茶铺,你真以为挂出顺王府的名头就能做到高枕无忧?”

    楼镜这回是动了真怒。

    小崽子现在真是胆大包天。

    钟袖捏着自己手指低头看脚尖,任由楼镜气的指尖发颤。

    “钟袖,你老实跟咱家交代,接触南漠到底什么目的!”

    寻常人家的姑娘在她这个年纪不是已经为人妇便是在考虑如意郎君,世家贵女有能力的也才开始执掌中馈。

    以钟袖的人生轨迹来看,她怎么样都不会有两国交易的格局。

    非要说她是经商奇才,天赋异禀,京城里的商贾哪个不是家资丰厚,身经百战,也没见有几个人有她的胆量和谋算。

    偏他又清楚钟袖背后无人指点策划,这更让楼镜觉得荒诞。

    他压下心中的无名怒火,尽可能平和地跟钟袖剖白:“咱家并非要阻止你经商,但互市一事你也曾参与,当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盐铁,粮食,马匹,这些军备物资早在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列入禁止交易名单,违者以通敌叛国论处。你往南漠贩卖茶砖和粮食,后者已经违例,更遑论你跟对方交换的还是马匹!”

    钟袖纠正:“互市禁止的优质粮种,普通米粮是可以交易的。”

    楼镜嘭地一声放下茶盏:“所以你就可以钻空子?好,就算这个可以圆过去,那马匹呢?”

    钟袖也不看他,继续盯着自己的鞋尖:“只说我们不能将马匹贩卖到南漠,没说不能买。”

    楼镜被她气的一口气险些没上来,不过恍然又有片刻失神,他端正了坐姿:“坐。”

    钟袖抬头瞄了眼他的脸色,又迅速垂下,想了会儿再看一眼,这才在他对面坐下。

    “你倒是会察言观色。”

    甚至楼镜觉得她有一套专门观察自己心情的本事,总能在他真正发怒的时候避开危险区。

    他难得郑重,认真地看着钟袖的眼睛:“你为何要购入那么马匹?”

    “喜欢?”

    “钟袖。”

    钟袖抿了抿唇:“南漠的马,体型更高大,体能,速度和敏捷性也比中原的高一大截,买来养好了能赚大笔银钱。”

    楼镜:“你怎知在哪能买到南漠的马?”

    “南漠百姓几乎家家养马,方便他们日常生活,也是重要的粮食。”

    战时还能作为骑兵的代步工具。

    还有一句话她咽在肚子里没说出来,南漠的马只多能交易到今年年底,等到明年南漠的形式稳定下来,马匹会被南漠皇庭直接管控,再想获得难于登天。

    “你又是如何与长崎军搭上线?”

    钟袖豁然抬眼。

    楼镜没错过她一闪而逝的慌乱,指尖在桌面轻点,语气不变:“这消息目前没人知道,钟袖,你可信咱家?”

    舌尖抵在上颚,钟袖盯着面前的茶盏,记忆里的画面纷杂而快速地在上面划过。

    她的秘密,是准备带进棺材的。

    可,面前的人是先生。

    茶水一饮而尽,钟袖手指摩擦杯沿,语气是楼镜陌生的沉静:“长崎军次统领长崎雄有一个非常宠爱的侧夫人,出身南漠一个小部落,他弟弟被安排进长崎军做后勤补给,只是这人性格贪婪,经常将正值壮年的好马做伤病马匹贩卖,我让人花点银钱打通了关系。”

    事实是那位侧夫人的弟弟身有隐疾,南漠的医师对此束手无策,钟袖让人准备的药丸对他来说是可以豁出性命交换的东西,更何况区区马匹。

    只要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她陪明顺到南漠的时候,这位侧夫人连同她弟弟早已经因为贩马一事被长崎雄的叔叔长崎瓴亲手斩杀,她也是在一次长崎军觐见图哈蒙时从伺候的奴隶口中无意间得知。

    跟南漠交易并非心血来潮,她不仅想要南漠的马匹,还想借此打探南漠的地形。

    若将来有一日先生还是要做与南漠大战的监军,她希望能助一臂之力。

    如果有机会,她甚至想亲手杀了图哈蒙。

    “钟袖,你不擅长撒谎,更不擅长隐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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